《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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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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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点儿,暖和暖和身子。听说那都是各人自己边烤着边吃自个儿的,还不备凳子,多大的官儿去了,也都是一脚蹬着炉篦子一脚站在地上,半哈着腰狼吞虎咽满嘴流油地吃。吃烤肉嘛,讲究的就是武吃,慢条斯理儿文绉绉地可不行。那会儿,赶上老太爷高兴了,也常在家里烤着吃,一家子老少三辈儿围着个炉篦子,各人烤各人的,什么规矩礼数辈份儿全不论了,有时候连丫头小厮们也能插一手,才叫热闹呢!”

金太爷很喜欢这个丫头站在自己这一边为自己辩护,也笑着打哈哈说:

“她们不相信咱们的手艺,先别管她,一会儿咱们烤咱们自己的!她们不会,馋死她们,再让她们说嘴!”

说话间,金太太已经把自己那件石青刻丝狐坎大毛儿皮褂子找了出来,抖一抖,满屋子樟木箱的香味儿,又从另一只箱子里翻出一件里外发烧①的皮褂子来,对金太爷说:

……………………

①  里外发烧──皮里皮面褂子的俗名。

“雪地里冷,今天你就把这件褂子穿上吧!”

“太好了!太好了!”太爷顺手把那件褂子接过来往自己身上一披,哈哈地笑着说:“穿上这件皮褂子在雪地里吃烤肉,更像蒙古人啦!有意思,真有意思!干脆你把我那顶海龙帽子也找出来,让我从头到脚都像个猎户得啦!”

等到金太太从柜子里面把装着海龙帽子的锦盒取了出来,北京丫头想卖弄卖弄自己是金府的家生孩子,对军机达拉密一家的根底儿满门儿清,就悄悄儿地捅捅绍兴丫头,又指指那个锦盒,小声儿说:

“你知道这顶帽子值多少钱吗?告诉你能吓你一大跳!这还是老太爷手里置的产业,整整一千两雪花银呢!在京里的时候,老爷跟老太爷要过不知多少回了,老太爷总没舍得给,直到前年出京,老太太才拿出来赏给了老爷,还千叮咛万嘱咐地叫别糟踏了。这东西,也真是作怪,一会儿下起雪来你就知道了,雨雪不沾呢!”

金太太把衣帽靴子全找出来了,就催着太爷赶紧换上,好早点儿到后花园去多热闹一阵子。怎奈金太爷已经躺倒在烟榻上,眼泪鼻涕,呵欠连连,频频招手,唤腊梅过去烧烟。金太太无奈,只好打发春梅丫头去给跟班儿的传话,叫他们把书房里的两盆干枝梅挪到后花园腊梅花前面去,再在那里放一张桌子、四把椅子,旺旺儿地生一盆炭火;自己则亲自到厨下去张罗那块麅子肉和各种作料去了。

等到金太爷烧完了两个烟泡,瘾足了以后,天色已交午时,天气也比早晨暖和得多。听说金太太已经一切布置熨贴,“万事俱备,独欠东风”了,赶紧把那套“猎装”穿上,两个丫头也各自加上一件露着风毛①的皮坎肩。金太太怕冷,看看那一尺半厚的大雪,又把一件羽皱②的斗篷披上,这才各人分拿着檀板、碰钟、笛子、琵琶,相跟着来到了后花园。

……………………

①  风毛──毛皮衣服露在边缘外面的毛。

②  羽皱──是一种不受水湿,可防雨雪的毛制衣料。

县衙门的后花园,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论地块儿虽然只有二亩来地,可是布置得法,调配相宜,花草树木,亭台假山,居然大有可观。隆冬季节,红花绿草早就已经凋零枯萎,加上这场大雪,一切景致全都覆盖在这条松软的雪被下面了。花园成了雪园,除了雪景之外本没有什么可赏的。巧在假山旁边,那棵一人多高的腊梅,一夜之间,忽然奇葩满树,异香扑鼻,雪地里映着黄花,皎洁、芬芳、孤高、清白,一尘不染,飘飘欲仙,真是不同凡响,也不显庸俗,不由人不感叹天地造物的出神入化,不可思议。这时候,腊梅花前面的一块太湖石上,又增加了两盆儿干枝梅,苍劲挺拔,虽然只有一尺多高,却每一枝桠杈上都有几朵浅红色的小花儿在寒凤里瑟缩着,挣扎着,哆嗦着,显得弱不禁凤,格外可怜。本来么,温室里培植出来的花朵儿,怎能够开在冰天雪地里呢?

花园是宁静的,出奇的宁静。没有觅食的小鸟儿,也没有噪梅的喜鹊。只有山子石前面扫出来的一块空场地上,乌黑发亮的桌子旁边,有一盆熊熊炭火,不时地窜出几寸高的火舌,舔噬着冰冷的寒气。这,就是花园里唯一“活的”景物了。

两行被积雪覆盖得齐头平顶,像堤岸似的扁柏树墙中间,传来了兴致勃勃的谈话声和格格的笑声。偶然的一声琴弦丁东,大概是怀抱琵琶的丫头淘气,存心拨响或者跟环佩碰击而发出的吧。一行四人来到花前,刚放下家什,北京丫头就尖声地惊叫起来:

“哟!这两盆梅花昨儿才开的,怎么今天就蔫儿成这样儿了,连色儿都好像淡了许多呢!”

金太爷闻声走了过来,伸手碰了碰那惨淡瑟缩的花瓣儿,随手就一片片地掉了下来。他略皱了皱眉头,不假思索地说:

“那还用说吗?这是在暖房里捂出来的早梅,你把它搬到这冰天雪地里来,人家怎么受得了哇?就好像你吧,先把你放在这盆炭火上烤,烤得你唇焦舌燥顺脖子流汗,热得把衣服都扒光了,再把你扔在雪地里冻,你说你受得了这份儿罪吗?”

金太太走过来看了看,玩味着金太爷刚才的一番高沦,颇有感触又颇有几分惋惜似地说:

“真是的,一热一冷,这滋味儿确实不怎么好受呢!也是我一时设想到,你一嚷嚷搬搬搬,就真地搬出来了。要是冻死了,人家李家栽了小七八年的盆景,到咱家来不几天就死了,瞧你那相好的能饶了你不能!依我说,不如趁早叫小厮来搬回去,省得它受罪倒是小事儿,省得明儿个你受罪倒是正经呢!”

金太爷听太太当着丫头的面就作践自己,不单不着恼,反倒嘿儿嘿儿地笑了起来说:

“什么好东西呀!值当的吗?就是这会儿搬了回去,这一茬儿花儿,反正也留不住了。倒不如趁花儿还没谢,咱们该怎么乐就怎么乐吧。老梅傲雪耐霜,估摸着死是死不了的。就算冻死了,她不依起来,还有我顶着呢!你们怕什么?再不然,我拿这两盆活梅赔她的死梅,还不行么?”说着,手指着两个丫头,笑得更欢了。

金太太冲太爷撇撇嘴,转身对两个丫头酸溜溜地笑着说:

“哟,好大方的老爷!你们听见没有,要拿你们两个去赔他的那个‘她’呢!真不害臊,谁知道‘她’是谁呀?胃口还真不小呢,一口水儿把你的通房丫头吞了不说,还想连我的陪嫁丫头也捎上吗?真好狠心,好狠心!她们伺候我这些年,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

太太的陪房丫头到底是小地方人,见识少,忌讳多,听老爷满嘴里死呀活呀的,真的有几分不高兴了。可自己是个丫头,虽说是收了房的,却也不敢发作,只是略噘了噘嘴半嗔着说:

“什么呀,大年初一的也不讨个吉利,满嘴里死呀活的,咒我们不死罢咧!要嫌我们粗手笨脚的不中使,老爷开恩放了我们出去,不也积点儿阴德么?”

金太爷见自己的一句话把她们几个的醋劲儿怨气全逗上来了,灵机一动,见景生情,指着干枝梅假装正经地打个哈哈把话岔开去说:

“真怪呀!大正月里梅花还没谢呢,怎么就结了青梅了?”

北京丫头憨厚,信以为真,赶紧顺着太爷的手指头半蹲下身子去找,还一迭连声地问:

“哪儿呢?哪儿呢?”

金太爷这才一跺脚,“喷”地一口笑出声儿来,掩着嘴说:

“要没结青梅,怎么酸得我牙根儿都麻啦?”

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重又“格儿格儿”地笑个不住。金太爷等她们笑够了,这才又说:

“别笑啦,瞧你们笑的那样儿,牙都着凉啦!再要大笑几声,非把花儿都吓跑了不可。趁这会儿花儿还没落,咱们紧着点儿各就各位按原计划动手吧!”

金太太这才止了笑,分拨说:

“既是老爷今天要露一手拿手的绝活儿,我们也不来抢你的行,烤麅子肉的差使,就全瞧你的啦!”

“你们呢?裁缝掉了剪子──就剩下尺(吃)了怎么着?”

“那哪儿能呢!老爷今天要越俎代庖,我们三个就来给你奏韶乐,好让你‘三月不知肉味儿’,烤出肉来,自己吃不下去,我们不就可以多吃一些了吗?”

金太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卷起袖子,支起铁篦子来,准备动手,一边说:

“你的韶乐固然不错,只怕我不是你们的知音,听了以后,反倒胃口大开,没等你们奏完乐,这点儿麅子肉,就全祭了我的五脏庙啦!”

金太太也不示弱,随口旗鼓相当地回敬一句说:

“你不是知音,我们就当是对牛弹琴好啦!”

一阵哄笑过去,两个丫头拿起乐器,金太太也把檀板和碰钟取在手里,和了一和弦,一声檀板,正要起乐,金太爷急忙摇手说:

“不行,不行!竹笛的声音,近听大刺耳,要是能换成凤凰箫就好了。要不然,你们到假山后面去吹弹,我在这里洗耳恭听,‘隔墙花影劝,疑是玉人来’①,多有意思!”

……………………

①  《西厢》名句。

绍兴丫头没见过怎么烤肉,听说要叫她们到假山后面去,嚷起来说:

“老爷要吃独食,嫌我们在眼前碍眼,要撵我们走呢!”

北京丫头要显显自己经得多,见得广,一撇嘴,用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说:

“什么好东西呀?烟熏火燎的,野人吃的玩艺儿,我才不稀罕呢!撵我走,我就走,只是我们一曲终了,老爷的拿手好戏要是还拿不出来,瞧我们砸你的锅吧!”说着,拉上绍兴丫头,捧着琵琶、笛子,转过山后去了。

檀板轻拍,碰钟回响,《梅花三弄》曲首的四个二分音符如急风暴雨,如雷霆闪电,如惊涛骇浪,如喷泉瀑布,高亢激越,奔腾而出。笛子用颤音,琵琶用抡指,把久雪初霁、朝阳喷薄而出、寒梅鲜花怒放的情景烘托得维妙维肖,活龙活现。乐声中,金太爷手拿铁铲,像一个蒙古猎人似的熟练地在铁篦子上翻动着调和了作料的麅子肉。肥油滴进炭火里,溅起阵阵火苗儿,嗞嗞作响。金太爷手里动看,耳朵里听着,脑子里却回想起当年在京师头一次吃生烤鹅掌和活刲(kuī亏)驴肉的情景来,于是乎眼前晃动着铁铛、铜镟,在火烫的铁板上倒换着双脚的大肥鹅,四条腿被绑在木桩上活活割肉的毛驴儿……

正想得入神呢,忽然从背后传来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

“金太爷真会受用!这是哪儿的乡风?大年初一的到野地里来弄着吃?真有雅兴啊,还供着花儿奏着乐呢!”

金太爷回头一看,见是小讼师的娘子翠花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满头珠翠,正笑容可掬地在身后站着嘻嘻地笑呢。反正跟前没人,忙迎上前去,拦腰搂过来“叭”地亲了个乖乖。翠花儿赶紧挣开了身子,拿眼睛嗔着他,又向假山后面努了努嘴,却没有出声儿。金太爷猛然嗅到了一股子焦糊味儿直钻鼻子,赶紧又跑回篦子前面来翻了翻,这才就手铲起小半铲黑糊糊、油汪汪、香喷喷的麅子肉来,递到了翠花儿嘴边说:

“来早了不如来巧了,甭管是哪儿的乡风,你先尝尝这味儿好不好,完了再细细地跟你说。”

翠花儿是金太太座上的常客,就太爷的手上吃东西,也不是头一遭儿了,倒不见外,真地一手扶着铲子把儿,一口一口地品起味儿来。吃了好几口,还没有品出是什么肉来呢,忽听得假山那边的乐声嘎地中止了,接着身后响起了金太太那比叫子还响的嗓音来:

“好哇!怪不得要把我们都撵到假山后面去呢,原来你在这里唱开了《游园惊艳》,正接待知音人哪!什么‘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呀,我看还应该再加上‘烤肉花园内,迎风户半开’这两句才合适呢!──快!快瞧你的肉!糊了!我的天爷!”

金太爷赶紧回身,篦子上已经冒了黑烟,慌急慌忙翻了个个儿,盛到了盘子里,已经是焦炭似的东西,真正够得上是“色香味俱佳”的美馔佳肴了。

一盘焦糊的烤肉在几个人之间推让着,几条粗细不同的嗓子在“格儿格儿”地笑着。金太太非要金太爷用这盘蒙古好菜去祭一祭他的五脏庙不结,金太爷苦笑着用两个手指头捏起一块焦炭来说:

“五脏庙倒是早就应该祭一祭了,只是我们祖师爷有过庭训:第一是‘色恶不食’,第二是‘割不正不食’,第三是‘不得其酱也不食’。如今三者俱缺,怎生用得?君不闻‘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么?一盘烤肉‘多乎哉?不多也’,食之既已无味,弃之也就无甚可惜,祭不成五脏庙,还不能祭祭土地庙么?”说着,就用铲子把积雪扒开,把那一盘焦肉埋了个形迹不露,又把篦子刮干净了,端起另一盘麅子肉来笑着说:

“夫人息怒,刚才这一盘肉,算是不才偶然失手,不足为训。名家尚且有败笔可恕,何况不才久疏此道哉!如果再有闪失,听凭夫人发落,如何?”说得四员女将都重又“格儿格儿”地大笑起来。

金太太帮着把炭火笼了笼,把麅子肉全调上作料,递给金太爷,放到篦子上去烤。炽热的炭火嗞嗞地烤着麅子肉,在篦子下面滴着热油,一阵阵特殊的香味儿,直往人鼻孔里面钻,引得几位从来没有尝过烤肉是什么滋味的南蛮子不由得口水直淌。这一回,金太爷是加了十二分小心全神贯注地调理的,肉色一变,香味儿一浓,赶紧就往篦子四周一摊,自己先铲起一块来放在嘴里,一边嚼着,一边歪着脑袋眨巴着眼睛品尝滋味儿。还来不及把肉嚼烂咽下去,就用铲子敲着篦子含含糊糊地嚷了起来:

“真好,真好!哪位不怕上当的,请过来尝尝,管保你又软又香,又肥又鲜,吃了第一口就想吃第二口!”

金太大把铲子接了过来,笑着对翠花儿说:

“按理说,应当先让贵客。不过我们这一位,你是知道的,弄点儿什么东西,一向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这一年多来,也不知骗了我多少回了。我要不先尝尝,冤了你,反倒让你说是我们合计好了算计你的。”

说着,用铲子尖儿挑起一小块来送进嘴里,嚼了嚼,咽进了肚子里。不知道是肉块儿太小品不出滋味儿来呢,还是不信金太爷果然有这么高明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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