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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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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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怎么样,人家雷大哥的意思也说这官司是不能打的。你看人家想得多周到?连上哪儿去落脚都替咱们安排好了。我看依着人家的这个主意办就挺合适。”

二虎眨巴眨巴眼睛,低头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

“我早就说过了:进衙门见官打官司,当然是不会有咱们什么好处的。别人不知道倒还有得可说,咱们可是吃过官家的亏的。只要想一想本良爷爷怎么从大牢后门抬出来,这官府的门槛儿为什么迈不得,还不清楚么?打官司,就算是碰上了青天大老爷,能够秉公断案,像这样几条人命的案子,大概也不能够一审就判决。保不齐要初审复审,上详下批,快则一年半载,迟则三年两年。人家有的是银子,又有功名公职在身,自己可以不出面,打发个闲人当抱告,拖多长时间都可以。咱们种田耍手艺的人家,哪有那么多的闲人闲钱闲工夫跟他拖?即便末了儿官司是咱们打赢了,吴石宕恐怕也早就被拖垮了。要是真像雷大哥说的那样,金太爷已经收下一千六百两银子,把咱们几个的脑袋卖给了林炳,那样,就不是打官司了。说是自己伸长了脖子叫人家砍,我看也差不多。这样的官司,我当然不主张打。可是不打这场官司怎么办?要是按照那位南乡老哥的主意,先到白水山去躲些日子,那就得琢磨去多少人?留下来的人有危险没有?靠什么过日子?林炳肯不肯白花一二千两银子就此善罢甘休?上山的人多久才能够回来?回来以后官府里再来抓又怎么办?所有这一连串难题如果不事先商议停当,也难怪大伙儿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我的意思,打官司不论好歹总是输的,打不如不打。不打以后又怎么办?我没有准主意。听听立本叔和大伙儿的吧!”

为这件事儿,立本也已经翻来覆去地琢磨过好一会儿了。事情确实如二虎所说的那样,两头都难。这样的官司打下去,肯定是占不了上风的。好则贴钱贴工夫,坏则连性命都会搭进去。不打呢,又怎么办?白水山能长期呆下去么?那里的人靠得住么?思前想后,也实在难以决断。听二虎点名问到了自己的头上,这才磕去了烟袋锅里的烟灰,对本良说:

“自古官官相护,有钱人跟有势人总是伙穿一条裤子的。‘衙门口儿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古话,我也不是没有听到过。有一句俗话,叫做‘鸡不与狗斗,贫不与富斗’,说的也是贫富相斗总是穷人吃亏的意思。对那些财主官家,我的主意一向是惹不起躲得起。不欺侮到我头上,我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车归车,船归船,各走各的路。要是他河水一定要犯我井水呢,不管是车撞船还是船撞车,为了出这口气,跟他们同归于尽我也心甘情愿。不过这说的是我自己。要是为我一个人要牵连到全村老小,我是情愿自己去死,也不愿别人为我受苦的。也就是说:官司打不打,不在于自己平安不平安,要紧的是全村老小平安不平安。这场官司要是不打,能够确保自己平安无事,却要叫全村老小去受罪吃苦,我倒是宁愿豁出我一个去。你这个南乡朋友叫你到白水山去躲些日子,那山上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你可知道底细吗?”

本良轻轻地摇摇头说:

“我跟这个姓雷的也不过是一面之交,谈得倒还算投机,看他人也不错。山上的人怎么样,我哪儿知道呢?”

大虎插嘴说:

“听雷大哥说起来,他倒是个十分好交的人,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有。他自己在江湖上跑了多年,下九流的人物只怕交了不少。据他自己说,连绿林英雄、江湖好汉都跟他有来往。看得出来,他自己是个讲义气的人,俗话说:鲤鱼赶鲤鱼,鲫鱼赶鲫鱼,像他那样的人,交的朋友总也是跟他一路的吧?”

立本点点头,感慨地说:

“这年头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本来就很难分清楚。咱们说好的,官府里总说坏;咱们说坏的,却又都是官府里进出,当贵客上宾般对待。我所虑的,正是这个。咱们家祖祖辈辈打石头,世代清白,要是官府里逼得太紧了,暂时进山去躲躲,也是事出无奈;万一真地钻了土匪窝,不是反而给官府和林炳他们送把柄去,有口难辩么?”

二虎不以为然地说:

“投什么样的人家倒不打紧,要紧的是躲得开躲不开。要是走了两三个人,只怕留下的人依旧要吃官司。要是一走走一大帮,留下这一帮老的小的,指什么吃喝?男人们一走,吴石宕作坊不就算关张了么?再说,官府里也不会就此罢手的。真要是把老婆孩子都抓了去当人质,咱们能在白水山呆得安心么?要是这些难题都能解决,住在什么人的家里倒是无关紧要的。为什么呢?你想想,咱们躲出去,为的是怕官府来抓,躲在什么地方,还能叫官府知道么?反过来说,真要是叫官府找到了,咱们就是住在最安份守己的人那里,官家说咱们是土匪,清白人家也就成了土匪窝儿,谁能分辨得清楚哇?”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明摆着官司是打不得的,但躲出去也不是万全之计。在这种决定合族人命运的大事上,平常月娥是不会插嘴的。她只是默默无语地用心听着,独自个儿在暗暗地琢磨着,有什么想法,最多不过是事后悄悄儿地问一声哥。可是今天的事情有点儿特别,一屋子人,几乎全是衙门里有名儿、官司上有份儿的,要走,这些人都得走。而用不着走的,偏偏又只有她一个人在场,人人都在为她们的处境和生活担心,难道她不应该把困难多留一些给自己,好让哥哥他们放心外出么?考虑再三,这才鼓一鼓勇气开口说:

“我也跟大伙儿的想法一样,觉着这场官司打不得。大哥你们只管到山里去躲些日子,官差来了我们自然有法子应付,就是让他们一条链子给锁了去,到堂上一问三不知,也奈何我们不得,最多不过关几天,早晚还得放出来。只要有我们在,哪怕全是些女人孩子,也一定要种出粮食来吃,绝不叫村子里有一个人饿着。你们只管放心去就是了。等官司上松了,我再进山接你们去。跟林炳的这笔账,咱们先记着,总有一天要跟他算清楚的。”

大虎很赞许弟媳妇能有这么宽的肩膀把这副千斤重担接过来挑上。他看看二虎,二虎也微笑着点点头。再看看本良,却见他皱着眉头,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大虎怕他有疑虑,紧钉他一句问:

“到底怎样决定,你拿个主意呀!人家雷大哥还等着我的回话呢!什么时候进山,给人一个准日子准人数,人家也好安排食宿住处。”

本良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沉思着,似乎很难决断的样子。半晌,这才抬起头来瞪眼看着立本说: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厮杀的时候死都不怕,难道上堂对质反倒怕了?咱们姓吴的做事一向光明磊落,这一次为什么要藏着掖着,却叫女人孩子去受罪?这样的事情,我吴本良办不出来。我的意思,二虎跟林家往常没冤没仇,不必裹在我们中间吃挂落,该往哪儿去住些日子就往哪儿去。除此之外,那天晚上在场的,本善死了,本忠跑了,本厚事后才露面可以不算数,说来说去,要紧的只是我一个人而已,其余的不过都是见证,县太爷又能把他们怎么着了?就算是县太爷收了赃银,卖的也不过是我吴本良一个人的脑袋。为了我一个人,难道我能够叫合村老小替我去受罪么?我情愿冤屈死了,也不愿叫别人把我笑死,把我羞死。更不愿别人代我去受过。我还真不相信他一个小小的县官就能一手遮天,瞒天过海。只要他依着《大清律》实断实决,这宗官司县里不完省里完,省里不完我跟他上京师过刑部大堂!反正脑袋只有一颗,掉在哪里都是个死。这场官司,我非跟他干到底不可。”

本良的这番话,既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他的性格大家是很清楚的。他捅的漏子,让他丢手不管,却让别人去顶雷,那简直要了他的命也办不到。奇怪的是他竟会那么信任这位金大爷,总觉得金太爷不一定就会贪赃枉法。是不是验尸那天,县太爷的假宽厚假仁义蒙住了他的双眼呢?

立本还没有发话,月娥却忍不住了。那天验尸,她躲在窗户根儿后面,看得比谁都清楚。她看出这位金太爷绝不是一位能够替小百姓申冤的青天。他那一副装模作样的言语神态,赤裸裸地画出他是一个假仁假义的伪善者。哥哥呀,你怎么会被这样的人所蒙蔽呢?她见哥哥要不顾一切地去过堂,不由得大吃一惊。她想起了刘教师临终的遗言,忍不住竟大声地嚷起来说:

“哥呀,你不心疼你自己,我们还心疼你哩!难道你真相信金太爷会秉公办案吗?别的事情你忘了倒还有得可说,刘教师临终时候说的话,总不能忘记了吧?”

一提起刘教师的临终遗言,本良不觉一愣。是的,刘教师从师傅那里得到的师训,是一辈子不登官绅豪富的门,不为他们办事,不跟他们共事儿。他自己为了不离开吴石宕人,违背了师训,进了林家处馆,最后竟死在林炳的手上。这样血淋淋的教训,自己并没有忘掉,不过见官打官司,总不能算投靠官府吧?如今还是大清朝的天下,当百姓的年年要向皇上完粮纳税,百姓有事儿,不报官打官司,又向谁去申诉,叫谁去断案?不承认官府,除非是扯旗造反。但是眼下还没有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只要不出事端,当个石匠再种几亩田,一家的温饱勉强还能对付。他只要求过太平日子,没有人欺负,能自由自在地靠力气吃饭,就很满足了。正因为他有这种想法,加上验尸那天见这位太爷说话和气,办事还公道,就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到金太爷的身上了。

本良听月娥提到了师傅的临终遗言,又把自己的想法前后回味了一番,觉得自己并没有违背师训的地方,他不想跟月娥再争论,却想请立本作最后的抉择:

“不是我愿意打官司,如今实在是骑虎难下。事情很明白:这场官司跟他打到底,最多不过是一两个人吃点儿苦头,牵扯的人不会太多;要是逃袍了,事情就得由全村人来担待。掂量轻重,这场官司打下去比不打也许要强些。这不过是我自己的意思,到底怎么决断,还得听我叔的。趁这会儿大伙儿都在,就请叔拿个准主意吧!”说着,拿眼睛直看立本。

一屋子人的眼睛,都瞪望着立本。尤其是小娥,两只水灵灵的眼睛,本来就跟两颗晶莹的珠子相似,这时候求援似地望着立本,显得更大、更水灵、更盈盈欲滴了。她希望立本会支持她,会阻止本良去见官,并打发他进山去躲过这场是非。

立本似乎也很难决断,不顾那么多双眼睛瞪着他,依然是闷头抽烟,一言不发。烟油子在旱烟杆里嗞啦嗞啦地响着,烟袋锅里的余火随着他一口接一口地抽吸,在一红一红地闪亮着微光,终于渐渐地暗了下去,再也不红了,只留下烟杆里的烟袋油子仍在嗞啦作响。烟丝已经全部变成了灰烬,再也抽不出烟来,但是立本依然叼着烟袋嘴一口接一口地在猛力抽吸,好像要从中吸取什么主意什么决断似的。

自从立志下落不明以后,吴石宕十几户人家几十口人的大小事务几乎就要靠他一个人来安排处理了。要说石宕里的活茬儿,不论头绪有多紊乱,花样有多复杂,他都能够安排得井井有条,不让一个人闲着,不让有一处窝工。可是这两个月来吴石宕人所遭遇到的,都是吴家祖祖辈辈所没有经历过的呀!这些事情,安排得好不好,处理得对不对,不是多挣几个钱少挣几个钱的问题,而是关联到许多人的生死存亡,关联到吴石宕人今后能否在这个小小的山村里继续立足的大问题呀!这样大的问题,要他一下子作出决断,一下子来决定全村和族人的前途命运,无怪乎他会感到棘手,犹豫不决,举棋难定了。立志在家的时候,不论是石宕里的活儿还是族中的大小事务,都由立志作主安排,自己不过出出主意,遇事儿两个人商量着办。如今帅位空缺,将令要自己来代行,虽然手下还有那么多的谋士,而且各人都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单单只等他来最后拿主意了。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怎么能不慎重其事,翻来覆去地多考虑几遍呢!

不冒烟的烟袋锅儿还在嗞啦嗞啦地响着,一屋子不安的眼睛仍在焦急地等待着。这样的时候,真是捱一刻赛一年哪!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终于立本伸手把叼在嘴上的烟杆儿取了下来,紧皱着的眉头也突然舒开了。显然他是在听取了大家的意见之后,运用他的全部智慧和才能,作出了他认为最最恰当的判断和决定的。只见他正了正身子,紧握着烟袋杆儿的手高高一扬,一字一板斩钉截铁地说:

“城墙上跑马难掉头,咱们如今是骑在虎背上,要上要下全由不得自己了。我琢磨着本良的话是对的:逃不是办法。一逃,本来不亏理的也理亏了。咱们一逃,官府里一捕,从此就打定了下风官司,不单外逃的人不得安生,就是留在村里的,也会叫官府里扰得鸡犬不安。照我想,当官的再怎么贪赃枉法,无法无天,没有亲笔画押的口供和真凭实据,总不能随便定罪的吧?任凭他是皇亲国戚,一个巴掌也遮不住天去,不信府里省里京师里都会跟他林炳一个鼻孔子出气儿。咱们反正是两个肩磅扛着一个脑袋,除了两只手,也没有什么怕人抢去的产业。豁出两个人去跟林炳打官司,总拖得过他。这官司要是拖到林炳都不想打下去了,咱们就会变下风为上风了。我的想法,第一是以少保多,第二是静观其变,策略就是一个拖字。官府里对林、吴两家,一手要钱,一手要命。钱是要了以后还可以再要的,命却一个人只有一条。只要咱们咬住牙不把命送上去,林炳就得一次比一次更多地往外拿钱。拿到林炳都舍不得再往外拿钱了,咱们的命也就保住了,官司也就算是赢了。大伙儿再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儿?除此之外,是不是还有更妥善的办法?如今我立志大哥不在了,这样大的事情要我一个人拿主意,我心里也没有准稿子呢!”

在场的人,听立本先说出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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