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霜道:“他们待我也都是极好的。”把那瓶伤药放回去,想了想,又道,“你杀我一次,又救我一次,也算是扯平了。独孤鸣,如果不是因为你非要逼小慈嫁给你,今后我也不愿与你为敌。”
独孤鸣道:“我要的只是雄霸的一个女儿,只是正好是她罢了。难道我不逼婚,雄霸就会大发慈悲放过无双城?”
已经入了局,就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即使无双城什么都不做,也逃不过。天下会,无双城,不是臣服便是争斗,因为天下无双的就只能有一个。
秦霜道:“抱歉,我所要保护的,正好不是别人,也是她。”
独孤鸣的狐狸眼闪了闪:“那如果没有她被卷入其中,天下会与无双城对战争霸,对你而言,究竟算什么?”
秦霜低下头,没有回答。
独孤鸣笑道:“原来如此啊……所以你才会来助我击退东瀛海盗,而不是趁虚而入,杀了我?”
本就无心于争斗,便不会抓住每一个机会,不择手段。
独孤鸣的狐狸眼眯了眯,光华流转:“这样真的没问题么?身在天山,心在天外,嗯,大师兄?”
秦霜被他这种轻佻带笑的语气弄得有些着恼,干脆闭上眼睛,只当自己睡着了。
二人本是在白鲸脑袋上盘腿坐着的,秦霜呆了一会,听到自己身边有响动,扫了一眼,却见独孤鸣枕着手臂,竟然躺下了,脸对着天空,映着阳光,看来分外地白。
独孤鸣的白和秦霜的不同,秦霜的肤色与文丑丑的相似,细腻莹润,是蜀地人特有的,而独孤鸣则是近乎透明的苍白,长年不见阳光似的,看来有些病态,使得他眼下的那个桃心胎记更为鲜艳夺目。
只听他自言自语道:“若不是联姻,只是到天下会求亲,我倒也很想不娶孔慈,换个别人的。”
秦霜截口道:“若只是求亲,你又怎么会上天下会?”虽然是假设,也不必这么不靠谱。
独孤鸣笑笑,却闭上眼睛休息了,只道:“约摸还有一个时辰就到桃花岛了,到时叫我。”
秦霜不说话了。
前路开阔,海风习习,难得的风平浪静,心里却分外茫然。
想要看到聂风和孔慈喜结连理是自己一直以来的心愿,他们二人郎才女貌,从小青梅竹马,独孤鸣的求亲如今是最大的障碍。怎样打败无双城,保得孔慈,是自己日夜担忧的事情。以天下会全力,倾巢而出,赌上那么多弟子的性命与孔慈的幸福,是否就能够成功?自己没有雄霸那般的自信。
对自己而言,独孤鸣是一个意外中的意外,他的戏份远远多于电影剧情,让自己猜测不到。未知,就是一种危险。不知道他的打算,接下来应该要如何做,便全无头绪。
可是现在,出海追踪这件事只是一场空,什么线索都没有得到。
秦霜忍不住叹气。比起身边这家伙少主身份、武功很高、海外背景、宠物高级,还会一样乐器的配置,同为青年配角的自己,真是做得弱爆了。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将近十年,一直过的都是随遇而安的日子,真正是废柴到家,一事无成。
说来说去,只做成了一件事,还不大光彩,就是拆散了孔慈和……步惊云……
步惊云。
一想到这个名字,心底就泛起一种难言的憋闷的情绪。
他说要保护自己,大约不过是报了当年自己护着他的恩。若论真心,他肯定也是觉得自己很没用,不能独当一面,所以才会说从没拿自己当师兄看。
不过自己也确实没用。
虽然他那么说了,午夜梦回还是会梦到他,梦到那双幽暗深邃的眼睛,梦到他过来牵了自己的手,坐在房顶上看夕阳,无忧无虑的,和以前一样。
从上一回瀑布见他,到现在一年,三百七十一天,各种各样关于他的回忆和想象,在模糊的梦境中,就不曾间断过。
这大概是自己最没用的地方了……
秦霜无力地抱头,喂,为什么自己连天数都记得这么清楚?
76
一个时辰左右;前方果然出现了一方岛屿。人间四月芳菲尽;这里的桃花却还开着一半,落英缤纷;景色怡人,像是天边一幅宁静的画作。
可惜被人破坏了这份宁静。
秦霜与独孤鸣上了岸;见到晒着的渔网残破,地上倒伏着尸体;还凌乱地丢着刀剑等物,对视一眼;便向绿荫葱茏下的村庄那里奔去。
不一会儿,就看到两拨人正在缠斗,彼此都已经见了血;不死不休。这里的村民也有着断发文身的装束;和东瀛海贼有些相似,秦霜生怕误伤,便先喝了一声:“都是东瀛人?”果然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就杀气腾腾地吼回来:“你才东瀛人,你们全家都是东瀛人!”
秦霜了然,左手提剑将他对面的人笼罩住了。紧急之下,捡了把剑用,左手有些生疏,但对付几个路人甲海贼已然足够。
独孤鸣也提剑加入,配合着秦霜,正能补上他的缺口,不一会儿就将这几个海贼都清空了。
独孤鸣眯起狐狸眼,打量着秦霜道:“你不是用天霜拳的么?还会使剑?”
秦霜想连我自己都还在纳闷,便反问过去:“你的剑法也不错,为何原来只用降龙腿?”
独孤鸣垂下眼笑笑,不答。
二人继续向前搜索。方才那虎背熊腰的汉子说这帮上岸的海贼来势汹汹,十分凶狠,所以巨鲸帮的人便采取游斗的法子,将海贼化整为零,等待帮主回来支援。果然一路过来碰上了好几拨,开口说话即明敌友,二人便都料理了。
到村口的时候,迎面碰上一人,鬼鬼祟祟地抱着一口箱子向外跑,秦霜上前拦住,问道:“哪里的人?”那人见他剑尖还在滴血,磕磕巴巴道:“呀灭跌……我,我是岛上的……”
秦霜:“……”
刚想说“抱歉,前面那句日语我熟”,后面一剑斜斜地刺来,一招就将那个东瀛海贼毙了命。那人来到身边,正是独孤鸣,好心地和秦霜解释道:“他刚刚说的是东瀛话,秦楼楚馆里偶尔也有东瀛的女子,我听到过这句。”
他平日里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如今蹙起眉来便格外有一种义正词严的模样:“从那时起我便最不喜欢东瀛话,‘一库、一库’的,听都听不懂。”
秦霜:“…………………………………………………………………………”
透过他那副优雅公子的皮相,秦霜也知道他回忆里的会是哪些不堪的画面,都不知道该用什么神情说什么。脸上一热,掉头就走,生怕踩到满地的节操。
独孤鸣说了声“等等”,也不需要秦霜真的慢下步子等他,就已经掠了过去,与他并肩而行。看他平静而悠然的模样,倒让秦霜有些恍惚,仿佛不是在海外岛屿杀人流血,而是在繁华闹市鲜衣怒马。
二人施展了轻功,以仗剑江湖的姿态在村庄中扫荡。巨鲸帮所居的这个村庄很大,阡陌相交,四通八达,房屋鳞次栉比,大约能住四百余户。与陆上相比,大约是一个中等门派的大小。
秦霜一边帮着料理入侵者,一边暗暗观察那些手持武器在打游击的青壮年村民,肩宽背厚的,身体健壮,看得出常年做体力活的,但身手总体而言却很平庸,多是蛮力,不得武学神髓,正应了雄霸所言巨鲸帮已然没落的话。
待岛上的海贼都被杀的杀,捉的捉,那些村民们都围绕过来,既夸赞了一番身手,又对二人感激不已。那先前碰到过的虎背熊腰的汉子上前一步,冲秦霜一抱拳:“俺是个粗人,前面一时口快,错骂了你,你是好人,也是侠士,若是生俺的气,俺站着让你骂回来。”
秦霜笑着摆摆手:“这位兄台说笑了,大丈夫,没关系。”
那汉子点点头,问道:“二位是从陆上来的?怎的正好来到这桃花岛上?”
秦霜“呃”了一声,看看独孤鸣,也不好说“我是追他来的”,那边独孤鸣已经接话:“我是独孤鸣。”
那汉子愣了愣:“独孤鸣……独孤……”惊喜道,“你就是以前在这里住过三年的鸣少爷?该死该死,俺怎的连鸣少爷都认不出了!”说着就要甩自己巴掌,被独孤鸣一手按住。
独孤鸣道:“那时我在岛上,不过是十岁到十三。十四年了,容貌大不一样,认不出来也是自然。”
那汉子道:“是是,当时鸣少爷在这,和俺们一起都晒得黑黑的,现在真是大不一样了。但是……”说着“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那俺也不能忘了鸣少爷。鸣少爷每年送来的衣裳米粮,俺们大家受了,心里都记得牢牢的!”
独孤鸣眉一皱:“不过举手之劳,何必如此?”伸手要拉他起来,谁知那汉子背后的人也跟着都跪下了。
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道:“对鸣少爷是举手之劳,对我们来说就是大恩!这些年来越来越不景气,打渔得的那些只是勉强勒紧裤带过下去……做些商旅生意,又被那些个海贼抢得血本无归,不但东瀛人要抢,中州人也一样趁火打劫。所以鸣少爷送来的那几大船东西,都是雪中送炭哪!也是老天有眼,今天终于让我见着了鸣少爷,能跪一跪表表谢意也是好的。”
独孤鸣叹口气,眉皱得更紧:“二十年前巨鲸帮驰骋黄海,声震东瀛,你们就没有想过像当年一样强者为王,将那些杂碎夺去的十倍、百倍地抢回来?”
那年轻人低头道:“那时的荣光我不曾见过,心里也时时这么想……只是帮主说了,再不愿带着人过那刀口舔血的日子了,只想我们一代代在这桃花岛上做做普通的渔民。他教我们这些晚辈习得一些武艺,更多的是为了强身、自保,若是谁要提去报复,帮主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是让我们走……”
独孤鸣道:“他是不是还与你们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那年轻人睁大了眼睛,惊讶道:“咦,鸣少爷怎么知道?”
独孤鸣垂下眼道:“我在岛上的时候,他便是这样与我说的。我听说,他金盆洗手之时散尽家财,都给了以前的部属,也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再回头……也许正应了‘盛极必衰’这话,巨鲸帮盛于他之手,衰于他之手,也……”
……也亡于他之手,秦霜默默地在心里接上了独孤鸣的话。
二十年前的海上霸主,想来如今也是垂暮之年了,若是一心想过寻常日子,就不会再有东山再起的时候。就以雄霸的博闻强记,还是看过卷轴后才想起巨鲸帮,也许再过一些时候,江湖上便再也不闻这个名字。
在时间的长河中,多少盛衰多少成败,都如昙花一现。
那虎背熊腰的汉子挠挠头,神情有些困惑:“鸣少爷,俺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俺二十年前就是一个娃娃,他们杀人俺跟着,他们绑人俺看着,夜里常做噩梦,不敢睡,窝到天亮……现在虽然过得苦一点,可是心里踏实!以前手上的银钱流水一样,还不如现在几个铜板握着有分量,花得舒坦。俺觉得这样过日子,很好!跟着帮主,很对!”
想了想,又道:“人总有累的时候,鸣少爷,要是你啥时候想这么过了,就回来!”
独孤鸣嘴角一勾,道:“我若要回来,当年又何必不顾性命,执意要走?”
那汉子结结巴巴地:“那鸣少爷这次回来是……”
独孤鸣道:“只是回来看一眼而已。”
那汉子失望地“噢”了一声,努力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啊……那若是鸣少爷以后遇上了什么人,也许就想过点安静日子了,等那时候再回来。”双眼中一派真诚。待到独孤鸣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他才高兴地点点头,“就是不回来过,像今天这样来看看也是好的,等帮主回来见到鸣少爷,一定很高兴。”
独孤鸣问道:“他不在岛上?”
那汉子道:“下海捞珍珠去了。唉,没想到帮主刚走,那些海贼就来了。”
独孤鸣点头道:“白伯伯若在,就轮不到我出手了。”顿了顿,道,“你先回去吧,家人还没接出来吧?”
那汉子道:“是是,我得快去,别给闷坏了。”
秦霜自进村起,一路上只见到青壮年的村民,并没有看到什么老弱妇孺,也不知他们藏身何处了,现在又听独孤鸣说“接出来”,有些好奇,便想要跟去看看。
眼见得那汉子推开最近的一间房屋的门进去,内里被打劫过、破坏过,翻箱倒柜,一地狼藉,但是一间小屋一览无余,并不见人。
只见那汉子绕开那些翻倒的桌椅,走到卧室的床前,掀了床板,下面黑魆魆的,竟有一个半米见方的洞口,隐约有把木梯子竖在里面。
他爬下去,上来的时候手上抱着个皮肤黝黑的小女孩,正紧紧搂着他脖子哭,显然是吓坏了。他身后,还跟着个粗布衣服的妇人,发鬓凌乱。那汉子看起来三大五粗的样子,此刻的神情却格外柔软,一边轻声地哄着那小女孩,一边拍着那妇人抖动的肩膀。
一路走过,好几家,或是墙根、或者米缸,下面都打了洞,那些青壮年回去喊了一声“都太平了,出来吧”,洞里便有脑袋探出来,带着后怕的欲哭的神情。
秦霜明白过来,原来是家家都挖了地窖,遇到外敌入侵时,男人们出去迎战,妇孺们便藏身在地下,等待时机再出来。只要不泄露给敌人知道,这倒是一个好办法,可以保住不少性命。
突然听到后面“噗通”一声,却是那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拉着弟弟妹妹,一起跪在独孤鸣身后,向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独孤鸣停下脚步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那青年道:“我听帮主说,地下藏人这主意,也是鸣少爷出的,我,我,我就是想再谢一回鸣少爷!”
秦霜心里叹口气,背着手走了。
行到村口,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夕阳之下,一派安详之态。
秦霜揉了揉太阳穴。照方才的所见所闻,巨鲸帮上下对独孤鸣又是恭敬又是感激……巨鲸帮的帮主虽然未曾见着,听着也是已经隐世,事了拂衣去,不再问江湖,结盟一事终究是无望了。
正这么想着,突然听得有声音在喊“霜师兄,你在不在”,抬眼望去,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