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柳。
回身看,那道恢弘的石门就在石阶下。
云海棠说他们已入庄了?那现在看到的是庄内的实际情景?
墨柳,石阶,房宇楼阁……
还有人!
不错,是有人!
就在附近!或在亭阁内,或在山道中,或在柳林中……
那些人,似乎看不到他们,零零散散在上上下下和各地各处,有的原地团团乱转,有的正手舞足蹈,有的则面部凄厉,象忍受着什么痛苦一般,有的却拼了力气地在与什么格斗似的……
“公子,那些是敝庄的庄丁,也有些是江湖上的朋友,看来是陷在阵中无法脱身了。”
原来,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去,能看到那些人的各种情况,而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在阵的正道中,是暂时没有危险的地方。才能看清全局,而那些人却似他们刚刚那样,看不到外界的情况。
但其中一部分人已倒地,遍体鳞伤,性命垂危。
“公子,这可如何是好?”云海棠见有人受伤严重,急躁地搓了搓手,盯着简随云,似乎想请简随云出手相助,带那些人出阵来。
“先到阵中枢纽处——”简随云淡淡地看着那些陷于阵中的人,并没有打算浪费时间去援助。
天色已擦黑,如不赶快解开整个阵势,这些人就算能暂时救出,但其他更多的人却是危险了,而且设阵之人说过,六个时辰后如果无法解开,阵中之内的人会无一幸免,可见,到时会有更大的变化。
云海棠无奈点头,只能先让这些人留在其中了。
“云庄主,以你认为,此阵的总枢纽会在何处?”唐盈在旁不由问道。
“这个,老朽不知,今晨老朽一醒转便是在自家的内室中,也是从那里启开了整座阵式,也许——”他看向了简随云。
简随云微微一笑,“先去你的内院——”
话中意,是让云海棠带路上内院了?看来,简随云也把目标放在了那里。既然是启动阵式之地,也极有可能就是破阵之所。
云海棠点点头,回身,指了指山庄顶部的东北角,“老朽的内院便在那一处。”
唐盈则瞪着他转过去的后影,咬住了唇,憋住了即将冲出口的笑声。
只见云海棠华贵的锦缎衣袍现在似破布一般挂在他身上,而最破的地方,在他后摆处接近臀部的位置。那里,黑乎乎得一团,虽然没有见到肉色露出来,但焦黑色中,也已实在看不出哪是肉哪是衣服了。
并且有股焦味传来,仔细闻闻,很像是烤肉的味道。
看来,他果然是被雷劈中了,而且伤势不轻!
云海棠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又猛然转过身来,老脸通红一片,尴尬地不再言语。
简随云仿佛没有看到一样,那男子则笑眯眯依旧,也未曾瞧向他那个部位,而唐盈在他转过身的时候就迅速收回目光,让自己面上的表情一本正经。
心里却道:怪不得这位庄主先前坐于地面时,脸上的表情扭曲,原来是要忍着那个部位的痛。比她唐盈还要显得狼狈。
但这位云庄主似乎只顾着自己脸红了,并未就简随云与男子身上的异常干净表示出反常的疑惑来。
“简公子,您先请——”云海棠往一旁让了让。
他无法破阵,不能在前带路,但恐怕就算是能带路,他也绝不会走在前面,把自己的后身露给他们看了。
简随云微微点头,当先抬步而上——
后面的三人随着依次向上走去,不敢有半分疏忽,他们知道,剩下的路程不可能就是太平路一条。
走在前面的三人,也并未看到云海棠盯着他们的背景时,眼睛眯了起来,没有胡子的嘴边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
第四十五章 酒宴
简随云是否能带着三人,顺利地破关而入?
又是否能在短短的时辰内,就解开整座阵法,救下四百余人的性命?
月上柳梢头,“墨柳山庄”的偏院内——
“老朽多谢各位搭救之恩,多谢!多谢!”
一道声音在静寂的夜色中响起,含着激动的颤音,格外的引人注意。
而在厢房前的廊檐下,有一微胖的身形正在深深下拜,两袖宽大,衣着华贵,头颅埋得极低。他面前所立之人,身形颀长,淡色衣衫在夜风中漫漫轻扬,似乎是皎皎明月边的一抹浮云堕落人间,在月色下缓缓舒卷。
他们正是云海棠与简随云。
简随云身旁则立着那个笑眼弯弯的男子,挽着双臂,斜斜地靠在廊柱上,悠然而漫不经心地看着她与云海棠。
唐盈则立在简随云的另一侧。
“几位今日多有劳顿,老朽会命下人备来酒菜,待几位洗漱一番,休息一夜后,明日清晨,老朽定当好好叩谢几位。”
云海棠的声音中满是激动,短短几句话间已经叩拜了五次有余,即使如此,也似乎不足以表达他的感激。
简随云微微点头,没有多言,推门进了手边的第一间厢房中。
笑眯眯的男子也未说话,正欲走进第二间,唐盈已先一步跃过去推开了房门,闪进了门槛中,并且回头对云海棠说:“云庄主也快些去休息吧,贵庄受了伤的人士也需要及早安排与医治,我等自己招呼自己即可。”
“是、是!”云海棠满脸的笑容,回应着唐盈,笑得十分可亲。
然后,门“呯”地一声关上了,唐盈自始至终都没看男子一眼,仿佛无视男子,又仿佛是刻意忽视。
男子眼里带笑,毫不介意,乐悠悠地折转到第三间厢房外,跨入,随着双扇门在他手中的合掩而渐渐关拢了那张生动的笑脸时,廊下,只剩了云海棠一人。
这个一庄之主在看着三人陆续入了客房后,口里依然说着:“老朽会好好感谢几位的,一定会好好感谢!”
他的眼,映在廊檐的红灯下,格外的明亮,亮得逼人心魄。
而此院有客房十余间,只三间住了客人,分别就是简随云、唐盈和未知姓名的男子,其它的,都是空房,使整个院落显得寂寥无端。
唐盈进入室内后,环顾四周,只觉此处布置得华贵舒适,是上等的客房,而在极度的紧张后,突然松懈下来,便是疲累——
一头扎上那张看起来无比舒适的大床,翻了个身,平躺,仍觉气血翻涌,心绪难平。这半日的经历,远远超过她十九年来所经历过的,但如果不是亲身走一遭,又怎能相信世上有如此奇阵?
“有些事情只有真实地发生时,你才会相信。”
简随云曾经说过的话,浮回耳边,她笑了——
除掉人皮面具的容颜,苍白而美丽,莹着秋水的眸中似燃烧着火焰,回映着一幕幕惊险交织的场景——
没有想到,仅仅是看起来顺着石阶上攀的一段路,竟然经历了沼泽地(几乎泥潭深陷);经历了火阵(炙热而欲把人烤成焦油);经历了水阵(瓢泼大雨连着湖水茫茫,形成滔天巨浪,几乎要将他们湮灭)……
那阵式,囊括了天、地、雷、风、水、火、山、泽等自然现象,却更加惊人,声势浩大!云庄主发出慨叹,就算是当年的诸葛孔明在世,重设八卦阵,也绝不会超过此阵的凶险!
而暗中设阵之人仅仅是对云庄主的阵做了些改动而已,却威力倍增,让原阵的主人也无法解开,可见对方的高明。
如果不是简随云,就算有数千人同闯此山,恐怕也得陷在阵中,全军覆没!若是把此阵搬到军事中,移往疆场,又会是什么效果呢?
必定是壮烈!
她有些失神,盯着房梁上的椽木,回忆起云海棠的内室墙面上,果然有两行龙飞凤舞的题字!
内容与云海棠先前所说的一般无二,定是那设阵之人留下的。但草书最讲究“气”,笔断意犹连,墙上字迹可谓是掌握了草书的精华,媚丽无比,如行云流水一般,绝非出自常人之手!
到底会是谁在暗处?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若不是简随云,岂不是要伤命无数?对方在知道阵法被解后,又会做些什么呢?
简随云带着他们一路过关,步步惊心地来到了一处刻写着“观柳院”三个大字的月洞门前时,他们也终于到了云老爷居住的内院。
那时,天已入黑,所余时间不多,而院中景物明晰,非阵中迷境,只见简随云略一打量,便进入院中,开始搬动一些景设,或是假石,或是石桌、石凳……
云老爷在旁跟着,见随云走到哪里就是要动哪些东西,便抢在前面动手,到后来,简随云只需开口,他则按着指示去做。
不一刻,便将院内做了一番看起来不太明显却至关重要的改变,甚至移了两棵树,拆了两处雕栏,清除了几丛花草,包括几座亭上的金瓦也调了位置,然后,简随云又当先进入了那座正位的厢房。
推开房门,一个徐娘半老的微胖妇人正坐在房中圆凳上,见到一行人破门而入时,怔怔地盯着为首的简随云,眼珠一眨不眨地随着简随云的移动而移动——
直到云老爷上前问候时,她才反应过来,失态地扑到云海棠身前抓着其破损的长袖连声询问着,问话间,也透露出她就是云家主母。看样子是一日呆在屋内连惊带怕,还有担忧相公在外的情况才失神,在云海棠安抚她时,妇人甚至流下了一把老泪。
简随云入室后则并未看那妇人一眼,毫不停顿地在室内打量,将一些极不入眼的小摆设做了改变后,再度退出厢房,立于整座院落的最中心,也就是云海棠先前取出白绢的花亭亭瓦之上——
就那样,高高而立,俯视全局。
“速去山角下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正处,若见地面有打入地底的石桩,即刻拔出,填埋石洞!”
云老爷顾不得再安抚自己的夫人,闻言后深知事情的重要性,立刻甩开飞步,再度纵下山去——
而唐盈也随之下去帮忙,二人各两个方向,运用上乘的轻功,在天色完全黑透之前,终于在各自负责的方向找到了几乎不可察觉的石桩,并按照简随云的安排处理完毕。
到那时,整座阵法便算是完全解开了!
如果不是一路闯关入内,到了“观柳院”将总枢纽处的机关破开,他们也不可能再度顺利下山,并找出石桩。
其中的微妙,在普通人看来,实在深不可测,也难以掌握!
直到一切都尘埃落定,月已朗朗挂于天际之时,她才发现那个笑眯眯的男子自从进了云海棠的内室后,便一直不曾出来。有些奇怪地返进去看时,发现那人立在墙下盯着墙上的字,似乎盯了很久,仿佛墙上的字能被盯出几朵花来似的。
想到这里,又似乎看到了那个男子弯弯的眼,扯起弧度的嘴唇。无论坐与立,都显得无比的快活与自在,一时间,思绪飞得更远——
而迷蒙中,她想到天亮后,云海棠及其那些被救的四百余口人也许会集中在一起向他们道谢,到时的场面会是何等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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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柳厅”!
墨柳山庄的待客大厅!
跨入高高的门槛,首先入眼的是一张圆形大桌!宽厚、大气,用上等的红木打造。桌面上杯盘层叠,器物精美,人未进门,便有美食之味浮萦而来,逸在空气中,勾人食指。
桌旁正坐着一人,笑得如花盛绽。
当简随云、唐盈与那男子一行三人被庄丁请来这间大厅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而这座厅足可容得下十几张桌子,现在却只摆了一桌,也只有一个人坐在桌旁,显得十分冷清。
此时,桌旁人见他们跨入,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
“几位朋友,来、来、来,老朽寒舍简陋,只能备些水酒,以此招待几位,快快入席!”云海棠笑得几乎要把嘴咧到耳朵根子上去。
简随云没有回话,顺着云海棠的牵引走向那张桌前,并在其拉开的高背大椅上飘然落坐。
“这位朋友与姑娘怎么称呼?”云海棠看着唐盈与那个男子,热情地问道。
唐盈抿了抿唇:“叫我莹姑娘就可。”
“好,殷姑娘,请——”云海棠做出请姿,眼睛却在盯着那个笑眯眯的男子。
唐盈听他将“莹”听成了“殷”,也不去纠正,但见那个男子眼里泛着莹亮,盯着云海棠——
“云庄主对于将死之人的名字,也有兴趣打听?”
云海棠怔住:“朋友?!”
唐盈眉峰一蹙,这个人是何意?两次都是这种回答,莫非他患有什么顽疾难以治愈?这样一个笑得自在又无时无刻不快活的人,难道生命即将消失?
“呵呵,云庄主,知道姓名又怎样?恐怕庄主仍不会改变心意——”男子坐在了简随云的右手边,也是在唐盈的对面,笑眯眯地说着。
唐盈一怔。
云海棠则仔细打量着那男子,但男子却低下眼睑,刚刚那句话似乎是顺口一说,并无深意,而且还乐悠悠地望着桌上的珍馐佳肴,点了点头:“果然是天下奇珍,好菜食!”
云海棠闻言,重新笑起来,为在座的几人一一斟满杯中酒,并且盛情地捧起第一杯酒向主位上的简随云递去——
“简公子,这一杯是老朽敬你的!还请不弃。”
简随云微笑,接过杯子。
“姑娘,还有这位朋友,来,同饮!”
云海棠周到地也将酒捧向了唐盈与那个男子——
好酒!
只闻其香,便知其醇厚!杯未到手中时,浓郁的香气已熏人欲醉,而酒液澄澈清透,果然是上品!
“这是三十年的长安酒,极品的陈酿,老朽珍藏许久未舍得打开,今日索性与几位朋友同饮,来,我们一醉方休!”云海棠颇为豪气地举杯,做出请姿,大有一干为净的架势。
长安酒?
自古以来的名酒并不多,而长安酒便是其中之一,始于秦时酿制,其文化可谓源远流长。到初唐时,诗酒双兴,文人墨客常以诗会友,以酒为伴,因国都在长安,那时的“长安酒”更是大放异彩,诗仙李白便每每饮此酒挥毫著诗,诗篇流芳千古。
愤世嫉俗的诗圣杜甫也为酒兴所致,信手发出了“李白一斛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壮叹。而当时的杨玉环也正是痴心于此酒,酣醉六宫,不亦乐乎,而演出了著名的“贵妃醉酒”一段!
“好酒难得,三十年的好酒更难得!遇上好酒而不饮,便是遗憾!而墨柳山庄,果然有好酒好菜——”
轻笑声传来,是那个笑眯眯的男子在说话,他也已接过了云海棠递去的酒杯,轻轻地在手中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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