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他竟行此隆重仪礼,所有人顿时惊呆了,城墙上下,顿时陷入死寂,唯有风声飒飒,在无边荒野上四散作响。
狄人军阵中微微有所骚动,如波浪一般向四周扩散喧嚣——狄人双膝只跪天地与祖灵,如今就算是单膝深弯,已是面见天子之礼,更何况,狄人不对天朝称臣纳贡已久,这究竟是闹的哪出?
城楼上朱闻麾下更觉不可思议,各个看得目不转睛,仿佛妖鬼青天白日期现在眼前,有不镇定的嘴张得老大。
朱闻剑眉一敛,心中一震,那个在心头沉浮了千百回的念头又闪了上来,但他毕竟久经大事,面上竟无半分波澜,他提气扬声道:“大王如此有礼,本侯却是受当不起——你既然遥敬天子威仪,何不就此退兵,你我两方化干戈为玉帛?”
他的声调却不是平常的犀利冷酷,竟是前所未有的大气谦和,狄人中顿时骚动更大,众人心中惊疑不定——难道大王真要向天朝称臣?
金禅冷眼看着部属们震惊沮丧的神情,却丝毫不见半分焦急,甚至不愿解释半句,一双琥珀眼眸只是望定了朱闻,浅笑道:“闻侯又何必遮遮掩掩,我与她也算是昔年故人,见面叙旧也不能容许么?”
这话说得蹊跷,很是不明不白,众人固然是一头雾水,有心人却是伸长了耳朵,将两人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
朱闻见对方竟是一径缠话,心中更知有异,正要斟酌回答,却听身后有人清笑一声,“这又是何必?”
风声越发大了……宛如鹤翼翔击九天,衣袂翻飞之声逐渐来到身边。朱闻回身望去,只见一袭黑纱宛如珠光潋潋,裹住了纤弱身姿,从头到脚竟是半分肌肤也不露,只剩下一双寒凛凛的眸了。
“你出来做什么!”
他压低了声音怒道。
疏真却只是微微一笑以示安抚,随即笑吟吟望定了金禅,漫声道:“就算是故人,如今也已经泾渭分明,相见又是如何?”
她意态自如,声音不疾不徐,虽略有些低哑,却带着清新奇特的磁韵,众人都觉得悦耳,只盼多听两句才好,只有朱闻站在她身边,却越发觉得不对劲!
金禅神情越见惫懒,笑意也越见高深莫测,“虽是立场对立,本王却对你衷心敬慕,只可惜啊……”
他叹息一声,慢条斯理,却是将声音传遍两军阵前,“朝中奸臣勾结擅权,竟迫你远遁至此!”
他好似怕周围人还没回过味来,又意犹未尽的说了一句,“堂堂金枝玉叶,竟落到如此地步,今日一见,实在替你不值。”
真是不对劲!
朱闻看着两人一对一答,心中那种怪异感越发强烈,直到这一句让四下军中哗然,猜测蜚语乱成一团,他终于确定事有蹊距!
他正要开口打断,却觉得手腕被轻轻一捏,转过头去,却见疏真目若点漆,流转间向他轻轻示意,他眉头一皱,却终究收住了话。
疏真全身裹在黑纱中,看不出什么表情,“大王这话,倒是存着挑拨离间的意思了。”
金禅仍是笑意不减,却丝毫不见退让,“无论如何,我对敌人心意不变,此处即将成为兵戎之地,你又何必立于危墙之下?”
“你让我速速离去?!”
好似听到什么有趣的话语,疏真不禁失笑了,笑声中带起无边冷肃!
她向前一步,已然到了城墙最边缘,就这么直直看下,目光宛如绝世神兵,向金禅疾射而去——
“既已是城中一员,那便是城在人在,岂有危墙之说?!”
第一百九十二章 风动
金禅眉头微皱,好似无限惋惜的模样,“你这般金尊玉贤的身份,若是殉死在这边城荒域,实在是不值啊……”
“这也是我天朝疆域,便是葬身在此,也算死得其所。”
两人一对一答之间,两军阵前从将士却是听得惊疑不定,朱闻现下已经肯定,金禅言语明示暗喻,只差没将“金枝玉叶”四字烙在众人脑中——只怕这一来,流言将如火如荼般席卷四方,甚至是整个天下……
整个天下么……
朱闻不禁看了一眼身旁的疏真,黑纱重重,将她的眉目神情都遮挡——这也是她默许,甚至是配合的吗?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杂乱的念头驱走,却只觉得疏真方才那各大铿锵宛如金石,落地有声,其中的决然坚定绝非作戏!
金禅的眉梢微微一颤,随即却仍是一派笑意,“若我今日执意要攻城呢?”
疏真轻声笑了,信手拂动肩上的钗穗,素手竟宛如玉雕一般,“我的答案一如当年——以身前为线,只要一息尚在,便不容狄人入城!”
这是何等熟悉的一句……
朱闻这一瞬间,想起了那日如意楼上,评书人所说长公主的故事,那兵临城下的一幕,宫装长剑的金枝玉叶,以及,那回援救美的天下名将……
情景相似,却是人事已非……
这一刻,他心中那个由暗到明的猜测念头,终于化为实体!
金禅却不顾他心中思绪万千,在城下军阵中央冷笑道:“仍是好大的口气,可惜……今非昔比,如今的你,又能怎样?”
疏真竟没有动怒,仍是语带笑意,“你说得对,如今的我,确实不能如何。”
下一刻,千军阵前,只听她继续道:“此城主人在此,它便固若金汤!”
这话一出,全场肃然,再无一点声息!
朱闻猛然抬头,却正看入她的眼——
纱幕遮挡下的寒眸,仍是那般淡定冷然,静静的看着他,眼角那微弯的弧度,是表示……她在对自己笑?!
那笑容一闪即逝,宛如夜昙,看似冷淡,却是染了微窘的青羞——
“我相信你能做到……”
细若蚊呐的声音在身畔响起,朱闻只觉得心中好似打翻了蜜罐,一时醉甜难以自己。
“好好!”
金禅虽然仍带笑意,却好似蒙了一层严霜,“既然你对他有如此期望,我便攻下此城让你看看!”
随着他一举手,身后无数大军便浩荡而来,城墙上下顿时箭石如雨!
大战开始!
朱闻坐在城楼正阁内,外间的撕杀声好似完全不入他耳中一般。
疏真仍裹了那件黑纱衣,袖带轻盈飘忽,却遮得密密实实。她取过一旁的皮革水囊,轻饮一口,目光从垛口望下——满地的尸体残血,好似引不起半点涟漪。
“你与他……打的什么主意?”
朱闻平静问道。
疏真眼中波光一闪,晶莹剔透,“对他来说,这一着能把水搅混,把我扒到旋涡浪尖上,还能揭穿挖苦朝廷的黑暗秘辛,让天下人离心——这笔帐实在不亏。”
她轻松的伸了个懒腰,笑道:“只要我的仇人们闻讯赶来一两位,我便不能妨碍他攻城掠地了,若能取我性命,他便再无掣肘,从此顺心快意,岂不更好?”
朱闻抬眼望定了她,半晌沉默不语,目光幽闪又似火热,牢牢凝驻在她身上,再无一丝空隙。
“仍是不想问我的真实身份吗?”
疏真淡淡笑了,声音低不可闻,却好似在他耳边吐气。
第一百九十三章 人隐
朱闻的手忽然从袖中伸出,攥紧了她的——温暖干燥,带些细微的疼痛。
略带强硬的力量将两人拉近,眉眼呼吸都只在咫尺之间,凝眸深处倒影彼此,疏真夷然不动,仍是低声道:“或者……你认为自己已然明白了什么?”
朱闻凑近好怕玉颈,眼中的灼热与幽深几乎要将人吸入,“我只想听你亲口说。”
疏真凝视着他,幽黑瞳孔最深处,有着谁也不明了的光芒,“给我时间。”
“好。”
朱闻干净利落的回答,却并不放手,将她拉入自己怀抱,替她整理好发间钗环,这才让她起身。
疏真走到阁楼的了台前,看着楼下满地狼藉血腥,缓缓道:“这边一时半会不会有结果的,你的回夜宫中倒是热闹了。”
“哦?”
朱闻兴味的一挑眉。
回夜宫中,主人们都已离去,叶秋百元聊赖的养着伤,忽然听见外面侍卫们一阵喧哗。
懒洋洋起身一问,却是被囚禁的瑗夫人被人劫走了,满宫里侍卫人手并不足,却也在尽职搜寻。
“这是真要开始闹腾了啊……”
叶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主人既然不在,军师也正在牢狱之中,他只得勉为其难命人去禀报朱闻,随即对剩下的侍卫吩咐道:“宫里这些女眷仆役,最好迁移出去,省得碍手碍脚。
侍卫统领不敢做主,也打发人支禀了朱闻,朱闻正在城头督战,听着这话蹊跷,他目光闪动间,却是退回正阁,径直向疏真问道:“宫里要出什么事了?”
疏真正在凝目垛口,轻然一笑道:“不是传说你这座宫下面有宝藏么?”
“难道他们要……?!”
朱闻觉得有些荒谬,“就算下面有宝藏,他们难道能插翅飞进城里?”
疏真笑着凝目看他,朱闻脑中灵光一现,想起古代战例,已是霍然心惊——
“难道……他们要挖地道入城?!”
他一时觉得血往上涌,却瞬间冷静下来,“卫羽说他们曾经索要过全城地图……自从上次夜袭开城失败后,他们多日未有动静,竟然是打这个主意吗?!”
“放心吧,目前要挖到回夜宫下面尚需数日时间——倒是这次趁着搜查瑗夫人,可以趁机把老弱妇孺疏散离开,也省得伤及无辜。”
朱闻总觉得这事匪夷所思,“我那回夜宫下真有什么宝物吗?”
“当然有。”
疏真毫不犹豫的答道,迎着他狐疑的目光,她的笑容在喊杀声中显得森然诡
“里面埋着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物,一定会给那位金禅大王意外惊喜的。”
金禅站在军帐中,有人快步来禀,他头也不回,声带蔑然讥诮,“又是那群老不死的在捣鬼?”
“不……是,是……”
侍从听这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话,却是难以回答,越发支吾。
金禅扯过密报一看,顿时冷笑一声,“这是天朝石秀搞的鬼,不是那位朱瑞王子的手笔?”
他一拳捶在几案上,顿时连骨盅金匙都跳得老高,“哼,大事当前,居然为了救一个做奸细的女人,先在回夜宫中打草惊蛇!!”
他想起密报上写的回夜宫中撤离多余人手,排查奸细,顿时心火一簇一簇的——
从城外挖入的地道已经过半,眼看就到了紧要关头,那两人却弄了这一出!
他深吸一口气,自我安慰道:挖通尚要数日,估计那时候宫中也会有所松懈……
不甘的吸了口气,却觉得冷意直人肺腑,冻雨的寒意让他紧了紧身上的皮裘,“派人送信给那两方,此处战事,再不许他们插手一下!否则大家一拍两散。”
第一百九十四单 进补
瑗夫人瘫坐在地上,无视华丽绢衣染上泥泞,她半低着头,眼两点却似鬼火幽幽。
“君侯……连守城都要带着她?”
她低声呢喃,一旁明白照料实在监视的男子看了一眼她,并不答话,只是径自在一旁烤着火。
火光明灭间,人影恍如鬼魅,在地上拖曳变幻——瑗夫人死死盯住那一堆火光,美眸中亮得黪人,嘴唇被咬出血也浑然不觉。
“他是我的……是我的!!”
宛如鬼泣的声音虽低,却含着异常狂乱之意。瑗夫人不顾一切的猛然站起,伸出半染污泥的手,开始在房中胡乱摸索。
“你要找什么?”
男人不耐的站起,上前欲阻止她。
“给我纸笔……我要写给三王子……”
瑗夫人双目熠熠,却闪着不祥的阴翳微笑,“我在回夜宫中还有些隐秘的心腹……对他来说还有用!”
朱瑞接到凌乱飞舞的密报时,皱着眉头掩不住厌恶。
“因为忌妒而失去理智的女人,如此迫不及待么……”
他不屑的哼笑道,再也不多看一眼,随意命人将这信封起,飞书转于京城的石秀大人。
“既然石秀大人早就对朱闻的性命有兴趣,那就让他大展身手好了。”
手下忧心忡忡,正要劝谏,朱瑞却是冷笑着挥了挥手道:“我是说过,要让他永远不能再回到这个王城,但最好的是时机却不是现在……他应该在战胜狄人后被‘刺客’所杀!”
他摇了摇了头,低声喃喃道:“金禅……这可是养不熟的狼啊! 若是他取胜,即使我得到这大位,也要日日受他铁蹄逼凌——所以,目前朱闻还死不得!”
“若是朱闻能取得大胜,石秀大概就要坐不住了吧——毕竟,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诸侯国的兴起。”
朱瑞俊秀温文的脸上闪过与年龄不符的狠绝透彻,“只要天下承平,他身为文官和世家之首,就有机会逐渐削减军备——萧策即使再神武英明,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若是尊文抑武之势重来,就连他也休想翻转。”
“但这一切的前提,却是要——天下承平!若是我燮国新君乃是朱闻这般好战黩武之徒,只怕朝中有识之士,就要支持萧策继续重武整军了!”
“所以,石秀先前就曾经对朱闻下杀手——燮国,不需要一位和兵的王子!”
“石秀其人,有毒蛇之残,却无其匍匐之弱——并州石氏,身后有十代以来盘要错节的人脉姻亲,面对这样的强敌,朱闻你是绝无胜算的。”
他好似极为惋惜的叹了一声,重又拿起一旁的药材,斟酌着配置。
才命人研磨了几味,他却又好似想起了什么,抬头问道:“王妃去哪了?”
“王妃去拜谒王后娘娘了……”
心腹侍从偷窥他的神色,踌躇道:“宫里来人说,娘娘留王妃用饭了。”
朱瑞眉一挑,好似要雷霆大怒,却终究敛住了,别过头去,笑得有些诡异,“贱人……真不怕死吗?!”
他随即振衣而起,“去宫里见母后!”
王后宫中,曼声笑话分外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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