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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马蕙的眼泪犹如见朝霞而坠落的露珠，玲珑剔透，颗颗滴落。
一阵晨风吹过，挟裹着池上荷叶的清香，扑鼻而来。露珠随着翩翩荷叶而左右徘徊，小如珍珠的在踌躇中随朝霞升腾蒸发，大如银盘的最终还是扑腾扑腾掉入池水中。一片如伞般的荷叶盛不住一颗露珠，就如一双眼睛无论睁得有多大也噙不住一颗泪滴。纵然舍不得，也得放手。马蕙的泪珠儿一颗一颗蒸发在晨曦的光芒中，而伏波将军已经不见了。只有肩上的触感仍然那么真实，马蕙抬起头，望着窗外的晨曦，不敢相信刚才确在梦中。
这一天，过得一点也不好。马蕙频繁出错，红蓼不禁问道：“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马蕙摇头，早晨的梦境再一次浮上心头，莫不会成真吧。晚间，绮兰急匆匆地赶来永安宫，将马家的家书交给马蕙。马蕙指尖冰冷，触摸到粗糙的信封，心里已是一片荒凉，她鼓起勇气哆哆嗦嗦地展开家信。那一个她始终要面对的答案终于摆在眼前——马太夫人已经油尽灯枯，在她临别的时候，还伸手在空中一挥，大喊道：“援儿，你……”
这个局面没有想象中难以接受。马蕙向红蓼禀明情况，红蓼准了她的假，又为她临时出宫而东奔西走。回到马家，白布已经挂上，本来空空的院子越发显得阴森沉闷。但马蕙心里反而没有了惧怕，她每走一步，便每多一份镇定。马严从走廊上蹒跚而来，短短几日，两鬓便已染霜，他泣道：“太夫人实在是太清苦了！她好不容易等着将军熬出头，原本以为可以享清福，谁知白发人送黑发人，马家中落，太夫人的晚年太凄凉了！是我们这些做子孙的不孝啊！”马蕙扶着马严往里走，安慰道：“严哥哥，奶奶是去跟爹爹团聚了，我们应该放下心来，爹爹会照顾好奶奶的。”马严不可思议地望着马蕙，她怎么会有这样的说辞？但心下一想，这样的说法倒也在理，太夫人生前心心念念着叔父，如今总可以在天上相聚了，这样一想，马严心中的悲痛也减了几分。这小妹妹何时有这般魄力了，马严心想。
接下来的日子，马家陷入一种无序的状态中，马蕙以她的沉着、镇定成为了一家之主。她分配着仆人的工作，梳理着对外的应酬往来，注意是否年龄较长的仆人容易偷懒，使别人替他做事，防止仆人私下里有些不良行为，这几日马家宾客多，维持体面是很重要的，给仆人调解纠纷，核对仆人报的账目是否可靠。治理一个家跟治理一个国家一样，要点就是一切不要失去常轨，特别是在这种特殊时刻，马家要有更端庄的仪态。马严虽然是代理马家的家长，但是说到干理家事、敕制僮御、内外谘禀等他是不熟悉的，看着马蕙行事老练、条理清晰、应对如仪，他内心暗暗感慨：马家终于不会昙花一现了，太夫人和伏波将军在天上可安息了呀！
窦远自与马蕙分开后，日日在杏花社买醉。这日，他听闻马太夫人过世，酒还未全醒，便拖着左摇右摆的身子到了马家。在勉强鞠完三个躬后，他神志不清地抓着马蕙的手说道：“对不起，对不起……”马蕙转向一旁站着的马防，说道：“二哥，我先带窦公子下去休息。”马防阻拦道：“小妹，这里可不能少了你。马毓，你带窦公子回客房。”马毓狐疑地接了命令。
“二哥，你怎么了？”马蕙小声问道。
“伤痛总是会被时间治愈的。”马防说，“既然分开了，就不要再给对方希望。”
“那你为什么叫大姐去？”
“你吃醋吗？”
马蕙被他这样的反问弄得哑口无言，只好噤声。
窦远再清醒时，已不知身在何处，床边却坐着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他惊起，赶忙检查自己衣冠齐整否，啊，万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站起身来，向女人作揖，请教芳名。马毓见他彬彬有礼，容貌不俗，心里顿生好感。窦远向她告别，说今天着实失礼，叨扰之处敬请原谅，现在已无面目留在马家，改日再来登门谢罪等等。出了厢房，马蕙就站在庭院中，她想说点什么，哪怕就是问声身体怎么样了也好。但她什么也没说，等她好不容易准备好了，窦远已经擦身而过了。
马防走过来，拍了拍马蕙的肩膀，说道：“他已经走了。”马蕙点点头，准备离开。马防叫住她，说：“现在奶奶已经走了，你有什么打算？”
马蕙抬头环顾四周，现在已经是深秋了，是一年里最疯狂的时刻，各种果实都在这个时刻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只消过了这一时刻，一切就归于长长的沉寂，慢慢……慢慢地沉到大地的怀抱里。
“守制三年。”
“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三年可以发生很多的事情，你就不怕自己失去太子殿下的宠爱？”
“这本来就是礼制，况且也是给自己一个缓冲期。”马蕙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是人，不是一棵树，我有感情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阻止你和窦远。”
“我明白。”
马防长叹一声，在院子里踱着步子走出一个圆形，笑道：“如果人是一棵树就好了。”
“人怎么可能是一棵树呢？”
马防不再说话，站在老杏树的枯枝下静静冥想。
过了马太夫人的头七，马蕙就要回到宫中，撇下伤心的马家人，马蕙肩负的使命更重了。
十九、我会回来
更新时间2013…3…17 19：33：30 字数：2573
回到永安宫，红蓼说郭妃很是想念她。马蕙去服侍郭妃，发现她的情况更差了。现在，就是躺在床上说话，有时候也会上气不接下气。郭妃问她家里可都安顿好了，马蕙说托娘娘的福，家里虽然悲伤，但是一切安好。郭妃点点头，闭上眼睛休息会。马蕙帮她掖掖被角，生生炉子，等着郭妃随时醒来，然后又睡去。
“蕙儿，我刚才梦见我母亲了。”郭妃对坐在身边的马蕙说道。
“是吗？她跟您说了什么？”
“母亲说她想念我，我也想念母亲啊。”郭妃说着，眼泛泪光。马蕙害怕郭妃哭起来会伤身体，便立马换了个话题。
“娘娘，您不是说过您一个人的时候喜欢玩游戏吗？要不，您也教我玩玩？”
“好啊……”郭妃笑道，“你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走在一条大路上，路两旁是碧浪般的青草，头上漂浮着蓝天白云，山风徐徐吹来，阳光温暖……你感觉到身心舒畅，前所未有的轻松、舒缓……你走啊走啊，看见远处有一座小房子，那是怎样的一座小房子呢，你能告诉我吗？”
马蕙照着郭妃所说的去做，她闭上眼睛，仿佛只身处在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为所谓喜怒哀乐，她像树一样活着。她看见郭妃指的那间小房子了。
“是一间木屋，虽然陈旧，但比较齐整，看得出来，主人精心收拾过。”
“门是开的，还是关的？”
“关着的……”
“锁了吗？可以推开吗？”
“可以。”
“那你走进去。”郭妃说，“屋子里有什么？”
“有一张饭桌，几条长凳，还有好几副碗筷，但没有人。”
“有人敲门了，你要去打开门。”
“不，我害怕……”马蕙拒绝道。
“为什么？”
“这里不是我的家，有人敲门，我在这不好……”
“没关系，你可以告诉来人，主人出门了。”
“好吧，我去开门。”
“来人是谁？”郭妃柔和的声音再度响起。
马蕙没有回答。
“你不认识吗？”郭妃轻柔地问她。
“不是的。是一个认识的朋友。”
“你对他说了什么？”
“主人不在家，请他回去吧。”
“好吧，睁开眼睛吧，孩子。”郭妃握住她的手说道，“你看清楚自己了么？”
马蕙摇摇头，说道：“更加不懂了。”
“那便是懂了。”郭妃闭上疲惫的双眼，说道，“我想睡一会儿，你先下去吧。”
这年冬天，郭妃薨，以中山王太后之礼葬于邙山。丧礼完毕后，东海王刘强也准备就国，临行前，东海王妃上书皇后，称宫女红蓼服侍中山王太后有功，望能请旨将红蓼接去东海王府。皇后准奏。红蓼离宫的那一天，是一个刺骨的冷天，无雪无风无晴，每走一步就感觉有破冰般的凄冷从袖口、裤脚钻进来。马蕙将红蓼送到宫门口，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另一头，孤独感顺着锋利的冷气直往上钻。
今日的皇宫显得特别的空旷，没有白雪的伪装，这座不老不死的城露出了她千年不变的模样，无晴啊无情。马蕙经过宣德殿门口时，那匹眺望远方的铜马依然静静地矗立着——这是伏波将军在征战交趾时获得的战利品，回朝后将其献给皇帝。皇帝大喜，命人将此马放在宣德殿前。马蕙看见一个老翁在抚摸铜马，她走过去，说道：“老伯，您很喜欢这匹铜马吗？”老翁转过脸来，那是一张经过岁月雕刻，充满智慧的脸，他拈着髭须说道：“此匹铜马乃天下名马之标准，此赠马之人乃天下忠臣之准绳。”
“难得老先生还记着家父。”马蕙拜谢道。
“马将军是位英雄，将来史册上也会留他一笔的。”
“这个不重要，家父是我心中的英雄，这就够了。”马蕙目光坚定地看着铜马，仿佛它就是父亲的化身。她用手抚摸着它，就好像在攫取父亲的灵魂。
“薪火相传，说的就是如此吧！”老先生动容道，“马将军后继有人了。”
老先生转而又说道：“老夫当初没能送别将军，终是遗憾，不知道将军是否怨恨老夫？”
“恩怨情仇已经随爹爹的埋藏而埋藏了，如若说怨恨，倒不如怨恨这冷漠的世道，但这世道上又岂是人人可恨的？恨一个人和爱一个人一样，都需要消耗精力。所以，与其将力量用来恨一个人，倒不如将那些事淡忘，一切随风。”马蕙直视铜马望向远方的双目，说道，“我想爹爹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人要往前看。”
老先生听到这里，目光垂下，慨然长叹道：“朕是永远地失去马卿家了，他连恨都没有留下……”不过，这些马蕙都没有听到。
建武二十九年，皇后因马蕙服侍中山王太后有功，特准予她调回乐城殿，那时，窦远已辞去太子侍读一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恰巧是马蕙回到乐城殿，而窦远正要离去的那一天。那一天是在初春，他们都没有料到会在这样的巧合下见面，猝不及防，连脸上长期以来落寞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掩饰，相互看在眼底。
“嗯……听说你调回乐城殿了，恭喜你。”窦远说。但这样的话在马蕙听来简直就是讽刺，她不知道怎么回应他。
“你要少喝点酒……”她唯一想到合适说的就只有这句。
“我以后不会了。”窦远顿了顿，说道，“我打算去西域。”
“你要去多久呢？”
“不知道，我是跟随一个商团一起去，那里一直是我的梦想。”
“嗯，一路平安。”
“你也是，凡事小心。”
他们这一段情就以这样淡淡的忧伤结束了。午夜梦回，那日的情景还会浮现在马蕙心头，如果他们之中有人能够不那么理智，转身拉住对方的手，冲破层层枷锁，现在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对于这样激烈的结果，他们都选择了理智的规避，这是对他们脆弱感情的最好保护，也是对现实最大的妥协，更是对对方的最大宽容。窦远不知道，或者说他不想知道，当他绕过她离开时，在即将失去他的痛楚中，她对他的爱比以往更强烈，此时此刻，如果能听到他的嗓音，她会得到某种解脱，她会回过头来……然而，在那个初春的黄昏里，他最终都只是把背影留给了她，告诉她：不必追。
马蕙在乐城殿里度过了安分守己、平静无澜的三年，刘庄也曾对她提出过要求，但她都以守制之身拒绝了。绮兰在此期间已经升为了太子的御寝，但这并不影响她和马蕙的友情。雪雁没料到，自己对马蕙千防万防，却让另一些人钻了空子，心灰意冷，整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从此，乐城殿好像少了这号人物。眼看三年期满，刘庄叫来符荆，让他将一封书信和一只玉色琉璃夜光杯交给马严。符荆领命。马严阅信后，翌日便策马西驰，终于在三个月后找到窦远，他将系有红色璎珞的琉璃杯交给他，说道：“是蕙儿叫我拿给你的。”
窦远端着杯子神情专注，他掏出纸笔，挥笔写下八个字：你要等我，我会回来。
“马大哥，请你将这几个字交给蕙儿。”
马严点点头，先他一步奔回洛阳。他要迅速地将这几个字带给小妹，这是为了她的幸福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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