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表面上如此罢了。她就像是回光返照,看起来是精神头极好,但内底已经掏空了。”
张嫣点点头,“既如此,你下去吧。”
人之将死,其事也哀,张嫣便熄了与王珑计较地心思,留给她一段安稳的人生最后时光。
这一日,直到辰时张嫣还未起身,荼蘼担忧不下,在帷帐之外问道,“娘娘,你还好吧?”
“荼蘼,”张嫣翻过身来,抚着腹部皱眉抱怨道,“我腹痛,难过地很。”脸色微微白。
荼蘼吃了一惊,连忙着人请了太医来。
淳于衍放下诊脉的手,道,“娘娘这是体虚受寒,导致经行不下,积郁在腹,这才隐隐作痛。”
“怎么会这么严重?”张嫣喃喃道,她前世的时候还能在月事来的时候吃冰激凌,照样活蹦乱跳的,半点事都没有。
“个人体质有异。”淳于衍摇摇头道,“若体质偏温,则少许犯点忌讳,也无大碍。但娘娘冬日之时手足偏冷,属于偏寒体质。在初来地这几年要好好保养,日后生养之时,才会好过一些。”
她脸微微红了一下,道,“你开药方吧。”
“娘娘并不严重,不用用药,”淳于衍笑道,“用几碗桂浆粥便可,用肉桂,黍米,赤砂糖共煮,温中补阳,散寒止痛,最适合娘娘此时用。”
“多谢淳于大夫。”张嫣笑道,“荼蘼,你替我送他出去。”
岑娘精心熬制了桂浆粥,送到殿上来,张嫣饮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暖意从口中一直绵延到胃,酽然一片。
“皇后娘娘,”中宫黄门入殿来报,“清凉殿的王八子忽然昏倒,看样子,”他隐晦道,“似乎这回是撑不过去了。”
她叹了口气,命道,“让太医去诊治,木樨,”又唤身边女官,“你代我过去看看情况。”
若是……,便尽力答应她的请求,让她尽力走好最后一程。
天色渐暮,炉火熊熊燃烧,椒房殿建殿之处,以椒泥涂其墙壁,有一种特殊的芬芳干燥气味,据说意喻多子。她此时却很有些坐立难安,直到一股热流泻下,方微微舒了口气。
“娘娘,”荼蘼端着茶盏走过来,笑道,“你喝口热茶,应能舒服一些吧。”
她尝了一口,不由皱眉道,“是枸杞茶?”
“嗯。”荼蘼点头道,“淳于太医适才吩咐了。枸杞性温,也最是保养身子。”
她将茶盏推到一边,“我不爱枸杞的味道,才不喝呢。”
“娘娘,”荼蘼一向温驯。此次却出乎意料的坚持道。“上次你非要在身上未干净地时候玩雪,我怎么劝都不听。这才有今日腹痛之事。我可不能让你再任性了。”
前科不良,张嫣张了张口。无法反驳。对着从小跟着自己一同长大的名为侍女情同姐妹的荼蘼,又实在摆不出皇后地威严来,只得头疼道,“你放在一边,我待会了喝。”
“皇后娘娘。”前来禀报地宫人神情奇异。“清凉殿王八子病重,在病榻上求见皇后娘娘。”
“你懂不懂规矩,”荼蘼抢在张嫣之前就恼了,“她一个小小八子,难道还要皇后娘娘冒着北风亲自去看她不成?更别说,娘娘今日自己身子也不舒服了。”
案上地枸杞茶凉过了,荼蘼又捧了一盏新茶,嗔道,“娘娘。你不会是跟婢子耍赖吧。”
张嫣正无言地时候。木樨在殿外脱了氅衣进来“你怎么回来了?”张嫣奇道。“王八子那边怎样了?”
“回娘娘,臣在那边传了娘娘的意思。瞧着清凉殿情状惨淡,又帮不上忙,便有些待不住。而且,”木樨道,“臣也听说了王八子求见皇后娘娘地事。”
“怎么,你觉得本宫应当走一趟。”
“娘娘当然不惧怕什么,”木樨侃侃道,“但王八子毕竟是宫中除皇后娘娘外位份最高的妃嫔之一,据说她在床榻之上叩叩地额上血迹斑斑,见无不动容。臣私以为,若皇后娘娘置之不理,只怕将有损贤名。”
贤名这东西,她本不是多么在乎,不过有总比没有的好。张嫣沉吟了一下,转瞧见荼蘼手中枸杞茶不讨人喜欢的色泽,断然就道,“备皇后凤驾,我便走一趟,看看她打算捣什么鬼。”
冬日的暮色有一些阴冷,车中的锦缎都是冰凉,张嫣坐在其中,听着北风吹过长长地一段宫墙,忽然有些后悔。
太医叹息着从殿中走出来,见了从车中下来的张嫣,连忙跪拜称皇后娘娘安。
“如何?”她问道。
高柘摇了摇头。
殿中女子悲声切切,她听了不愉,只觉得刚刚平息下去的腹痛又隐隐起来。
“王姐姐,”丁酩的声音祥和而又安定的劝道,“你放缓点心气,总会好过来的。”见了张嫣进来,连忙起身跪拜,然后退到一边。
然后,她看见了榻上的王珑。
自那一日后,她已经有很久都没有见过王珑。乍一看之下,几乎已经认不出来病榻上的女子就是昔日千娇百媚的王美人,唯有一双眸子,有一种与她现在地状况不符合地晶亮,好像是一片将要燃起的大火。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她吃吃笑拜道,精神居然有些不错。
“王八子不必客气。”她言不由衷道,“此时你还是将养身体为是。对了,你求见本宫,有什么事么?”
“自然有。”王珑笑道,“我苦命求皇后娘娘前来,就是请皇后给我解惑,当初我地孩儿,是不是你害死的?”
怨毒的声音,令一旁立着的丁酩惊得眼睑一跳。
“你胡说些什么?”张嫣皱眉道,“无凭无据,你不怕本宫治你一个以下犯上之罪。”
“我就要死了,”王珑咯咯笑道,“你纵是皇后,我一个将死之人,有何可怕的。我就要去陪恭儿了,却不想在见他之前,连害死我们母子的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皇后娘娘,”丁酩断然喝道,生硬一揖,“臣妾身体不适,想先回自己的殿中休息。”
王珑即将病死,她丁酩可没有,她素来奉行明哲保身,不愿自己陷在无可失去的王珑和张皇后的对峙之中。
张嫣皱眉斥道,“你要疯,我可没工夫陪你。”起身道,“回椒房殿。”
“你怕了么?”王珑声嘶力竭道,“你若不敢承认,我便诅咒你将来的孩子,也和我那可怜的皇儿一样命运,无法来到人间。”
再好的脾气,也经不起这样恶毒的诅咒,张嫣重重跺了跺脚,回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王珑,那一碗红花汤,可没有任何人逼你喝下去。”
这话太一针见血,王珑浑身一抖,潮红的面色便颓败下去。同时,张嫣也听到身后屏风坍倒之声,霍然回头,看见了刘盈震惊的眼眸。
忽然之间,她就明白了王珑所有的意图,她自知将亡,便一面在众人面前苦求自己来一趟清凉殿,一面请人悄悄的求见陛下最后一面。
刘盈一向比自己心软,虽仍不肯谅解王珑,但在昔日枕边人即将病逝的时候,还是不忍心拒绝她最后的请求。
她精心策划,只是为了让刘盈撞破自己与她争执的场面。反正她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便拼着一死,也要将自己拉下水来,不让自己好过。
“哈哈哈。”王珑一阵疯狂的笑,指着张嫣道,“陛下,这就是你宁死不疑的皇后啊,她可真是还小啊,”她的语气渐渐阴森起来,“这么小小的年纪,就能设下如此毒计,害死了我的恭儿。”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张嫣的面色便也白了起来。
她可以面对一切,却不敢面对刘盈质疑的眼神。
早知道如此,她宁愿留在椒房殿中,将那一杯枸杞一颗颗全部嚼下去。只愿换取今日重未踏出椒房殿一步。
嗯。瞧瞧时间,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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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六六:安陵
王珑哇的吐出一口血来,浸在白色的纱帐上,鲜艳零落,触目惊心。双目圆睁,那只指着张嫣的手固执的不肯放下,枯瘦如柴。此情此景太过鬼魅,张嫣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战。
“高柘,”身后,刘盈轻轻道,“去看看王八子吧。”
花白胡子的老太医战战兢兢的从殿外进来,将药箱在程案上放下,看了看王珑的瞳仁,又诊了诊脉象,跪拜道,“启禀陛下,王娘娘,王娘娘已经故去了。”
偌大一个清凉殿,斗拱高耸,正中藻井绘着华丽的纹饰,张嫣却觉得有点冷,明明殿堂严实门帘闭下,她却偏偏觉得北风从哪一处缝隙钻进来,吹的自己手心凉。
如果王珑活着,自己并不怕她的哭闹,手段和怒言。清自清,浊自浊。在那个还来不及出世就已经不在的小皇子身上,他的母亲做错的,绝对要比她张嫣多。
可是王珑已经死了。
没有人可以跟一个死人争执道理。
她用死亡,在刘盈心中控诉自己,多么沉重的砝码。张嫣,你瞧瞧,你自负聪明,却因为轻敌,放纵自己落得如此尴尬的境地。如果当初,你再心狠一点,又怎么会造成今日局面。
在最初的一刹那怯弱之后,张嫣挺直了背,望向刘盈,我的舅舅,在王珑如此控诉之后,你想怎么样对我呢?
刘盈走道了王珑榻前,默默的站了一会儿。眼神微薄。然后拉过被衾为她盖好,吩咐从人道,“将王八子,以妃礼葬在陵园。”
“诺。”宫人忙不迭应道。
他回头疾步走过来。
张嫣挺起胸,我没有做错。她负气想。未央宫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倾轧欺诈。若我当日一点都不作为,王珑产下皇子。又会嚣张到什么地步?
她以为刘盈会质问于她,却不料刘盈一把拉起她的手,向清凉殿外走去。
她一个措不及防,就被拉着前行,错愕唤道。“陛下?”
刘盈却充耳不闻,挥退了长骝,绕过了殿外地銮驾,径自向前殿行去。他的步子走的很快,张嫣只得小跑才跟的上他的步子,问道,“陛下,你是要回宣室殿么?”
他依旧没有答他,却在酒池之边转了个弯。与宣室背向而行。张嫣越摸不着头脑。疑虑唤道,“舅舅?”
“持已?”
北风呼呼地吹在身上。面上和手上都是一片冰凉,她心里地委屈渐渐消散,怒火倒是一节一节的增长起来,终于忍不住大声问道,“刘盈,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就算要责怪,要打骂,也不妨痛痛快快地来,拉着我大半夜里走了半个未央宫,算什么事情?
骑射场旁的官署中,值夜地小吏正在围着炉火烫酒,忽听得其外马嘶之声,听声响,正是御厩中陛下的爱骑飞云,不由吓了一跳,腹中的酒化作冷汗涔涔而下,若是飞云有个损伤,则自己作为看守之人,可就惨了。连忙扔下酒杓赶出去,夜色中见隐隐绰绰有人在牵马,喝问道,“什么人?”
解下马缰的男子转望过来,眼神清冷带了一点冷锐,他浑身打了个哆嗦,竟是皇帝陛下亲至。
“参见陛下。”他连忙跪下参拜。
县官并不理会于他,转对身边的少女道,“上马。”
他跪地远远的,不敢抬头一窥少女的容颜,只见了她素色的裙裳之下露出一双富贵团圆牡丹丝履,小小巧巧的,绽放的牡丹鲜艳欲滴。
“刘盈,你到底想怎样么?”她欲甩开县官的手,却似乎因为握的太用力而没有挣扎开,恼问道。放肆的话语吓了小吏一跳,这究竟是哪一殿地妃嫔娘娘,竟敢直呼县官地名讳?
安抚住刨蹄欲驰的飞云,他说,“阿嫣,上去。”
张嫣怔了怔,看到了他地眸色。
夜色之中,他的眸色很深,有种奇怪的沉肃和坚持,让她说不出拒绝。
他还愿意叫自己一声阿嫣,总是还没有气怒自己吧?
她委屈道,“不是我不乐意上马,大半夜的,谁会穿骑装啊?”
她总是无意识的迁就着他。自他说自己奢侈后,除了正式需穿皇后命服的场合,舍弃花团锦簇的华装而改适清新淡雅的襦裳。但纵然是襦裳,也有长窄的裳摆,根本不适合骑马。
话刚说完,她觉得身子一轻,竟被抱上了马背,不由惊呼一声,在飞云背上伏下来。而身后,刘盈也翻身上马,勒了一把缰绳,飞云嘶鸣一声,载着两个人奔驰而出。马蹄踏在宫道之上,得得作响。巡行的卫尉军大惊失色,循着马蹄声过来,却只见着一路烟尘。
北阙门之上,城门校尉夏侯令远远的道,“什么人胆敢在未央宫中纵马?此时宫门已落,若无陛下手诏,不可出宫?”
那人勒出马,缓了下来,在阙门之下冷笑一声,道,“眼睛放亮一点,朕要出宫门,还要手诏不成?”
夏侯令闻言大惊,再看,马上的男子不是皇帝又是谁?连忙吩咐道,“开宫门。”
沉重的未央阙门缓缓打开。
待郎中令赶到北阙之时,皇帝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
“大人,”夏侯令忍不住问道,“陛下半夜出宫,似乎不妥吧?”
“不妥,不妥。”郎中令忍不住怒道,“我也知道不妥,刚才你怎么不劝一劝陛下?”
“也没旁的法子。”他苦笑道,“命一队期门军骑马远远护卫陛下,绝不能让陛下出事。”
张嫣只觉得呼呼的北风吹在脸上,有点疼痛。那个坐在自己身后地男子抿着唇,容貌沉肃如水。让她不敢搭话。但飞云脚劲飞快。她侧坐在上头,不得安稳。只得伸手紧紧抱住刘盈的腰。而他控缰的一双手臂,也将自己紧紧护持在胸前。不至于坠下马去。
一路之上,其实,并没有多么难受。
他拥着自己,驰马在华阳街穿行而过,出了横城门。一路往西北前行,四周景色愈荒凉,两旁树木森然,在夜色中如博人狮虎,偶有一声枭鸟嘶鸣,扑棱一声张翅飞去,张嫣不由得有点害怕,越依近了刘盈,抿嘴不言。
终于。刘盈放缓了马速。在山丘前静静的停了下来。
“你到底想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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