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盈饮尽了斛中酒,笑答道,“母后说的是。”
苏摩端出酒来,笑劝道,“这是长乐宫今年新酿的菊华酒,陛下和娘娘尝尝?”旁边伺候宫婢用杓挹取酒液,为张嫣斟了,张嫣举杯掩在袖中,轻轻抿了一口,不免落泪,拼
命眨了回去,扬脸赞道,“太后宫中的酒,自然是香醇的。未央宫的酒官明明就是一样手艺,偏偏酿出来的酒就是比不上。”
“瞧瞧你说的什么话,”吕后欢喜的很,含笑斥责,“你若是喜欢,回头我让宫人给你送个十坛八坛过去。”
张嫣嫣然,转眼去看刘盈,“这样的话,陛下就有口福了。”那边,刘盈却已经是连着饮了几斛酒,醉倒在案上了。
“快去拿解酒汤来。”吕后连忙吩咐,眉头也微微皱起来,“这孩子。身子刚刚好了不久,怎么喝酒喝的这么凶。”
“陛下既然醉的厉害了,夜深路难行,不如你们便在长乐宫中歇一晚吧,不必回去了。”
张嫣颦眉,两座宫殿相离不过几步远的距离,又有宫人抬辇,能难行到哪里去?待要出声推辞了,转头看了看殿外阴沉的夜色,浓重仿如墨汁,好像顷刻间就要滴下雨来,低
首又见了刘盈面上潮红,酒气熏人,醉的实在厉害,心中计议定了起身,“母后的菊华酒后劲厉害,陛下真是醉的狠了。不如让他在这儿歇就好了。阿嫣自己回去就是。”
宫人们将长信宫后的天一阁收拾出来,张皇后在铜盆中拧干了热帕子,替刘盈揩了面。漫不经意双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眼他沉睡的容颜,微带眷恋。
“荼蘼,”她起身,“我们回去吧。”
荼蘼应了一声,扶着她起身,忽听得远远的殿门哐当一声合上,愕然抬头,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阁中余的侍候宫人早已经退的干干净净,一转眼,偌大一个天一阁,
此时除了酒醉的刘盈之外,尽只余了她们主仆三人。
本能的觉得情况有些不妙,张嫣连忙奔出内殿,扬声叫道,“来人。”
雨水从天上落下来,斜斜的打在长廊地面上,慢慢的,一点点濡湿痕迹。
“太后,这样……好么?”
长信宫中,苏摩姑姑服侍着主子取下她发髻上的衔尾金凤簪,伺候着入寝,略带了一丝担忧,问道。
“有什么不好?”吕后拍了拍她的手,不在意的道,“我不也是看着他们这样磨磨唧唧的。明明即有情妹有意,偏偏不肯挑破这最后一层纱。
他们不急,我这个做娘的看着都急。等到生米煮成熟饭,盈儿他再恼,还能把我怎么样?”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的短促一笑,“盈儿嘴上会恼,但美人在怀,只怕心里还要
谢我呢。”
“启禀皇后娘娘,”天一阁空荡的台阶下,老宦者保持着微微弯腰的姿势,语气恭敬,但是没有丝毫为张皇后开门的意思,“太后说了,陛下酒醉,请娘娘安心伺候。等明儿
个一早,这门自然就开了。”
张嫣愕然,气急败坏的踹了殿门一脚,朱红髹漆的殿门哐啷作响,“你们给我听着,立刻开门,否则,待本宫来日出去,定饶不了你们。”
老宦官咳了一声,声音明显带了些微的笑意,遍谓左右道,“皇后娘娘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吧?不要说本大人没有教你们,在外头伺候的时候不许出半点声音,否则明儿个娘娘
的惩罚下来,都得自个受着了,不过现在,”他的话音一转,高昂起来,“奉太后娘娘懿旨,将天一阁的门窗都给我钉死了。”
殿外果然没有一人做声,不一会儿,便有十数脚步踩了过来,接着便传来乒乒乓乓的钉木条声音。张嫣目瞪口呆,心中一分好笑二分恼怒三分羞窘,觑了觑身边的婢女,咳了
一声,一张俏脸染上了粉色色泽,慢慢的低了下来。
“娘娘,”
“嗯?”
荼蘼迟疑,“咱们现在,……怎么办?”
慢吞吞瞟了她一眼,张嫣的声音像含在嗓子里,模模糊糊的,“该怎么办,怎么办呗。”
天一阁是长乐宫中的一处楼阁,从前是高帝玩乐之处。后来天子搬入了未央宫,这儿因为在太后寝宫长信的后侧,便经常被用作刘盈在来向母后请安时候的休憩之处。一方小
小的殿堂,被分为三间,西厢置了书案小榻,可为休憩醉酒的皇帝却被安置在东厢的大楠木床之上。少年皇后以及两个侍女站在殿中央的榆木和屏风之后,一动也不动,不知所措
。
空气之中慢慢泛起一种甜香的味道。
“呀,”木樨一声尖叫。
张嫣被惊的一抖,抬起头来,一双漂亮的杏核眼眸带着些羞色,潋滟的像月夜的湖水。
“娘娘,”木樨面红耳亦,指着屏风磕磕巴巴道,“那上头……”
“屏风上头怎么了?”张嫣不解,提着灯盏凑上前观看,轻轻“啊”了一声,脸也慢慢红了起来。
这座榆木和合屏风分为六扇,每一扇都自成一个单位,中间随意曲折,合和起来,将这间殿阁分隔成内外两个部分。屏风下面镂空,以承托,雕琢着精致的花纹,上半扇用同色的桑皮纸贴合,每一幅皮纸之上,都用同色细线条勒绘一张小像。第一幅是芳草长亭之际,男女隔着三步远撑伞回首对望,第二幅是女子将跌欲跌之势,男子揽腰相扶,第三幅男子半蹲,握住女子微抬的袜……六幅图案情境不同,但相贯相通,风流缱绻,虽是无名画师所绘,眼角眉梢的情意却历历可见,俱是男女风月之像。
张嫣面红心跳,不敢细看,游目四望,内殿不过三丈见方,床边绨几之上,放着一把楚琴。一盆绿竹置于东墙墙角之下,郁郁葱葱的,足有半人高。饕餮香炉在这边隐蔽处吞
吐着婶婶青烟,不同于茅草的清香,带着几分甜腻几分春情。
这甜香……
她杏核形的眼睛微微一眯。
将掠过的眼神移回到之前的饕餮香炉之上,张嫣轻轻走上前,嗅着甜香的味道,细细分辨,微微色变。
曾随着淳于太医习过一阵子医理,她对一般的药草也有一些认识,这香炉里如今燃着的,分明是——
第一七七章闭门
“……荼蘼,木樨,”她面红过耳,轻轻吩咐,“你们先出去吧。我一个人在这儿就好。”
荼蘼如逢大赦,连忙应了一声“诺”字,拉着木樨出去了。
小小的内殿里,熏香烈烈的烧着,张嫣她站在那儿,一时间不知所措。阿婆的意图,到了此时,她自然清楚。心里却忽然茫然起来。她爱那个人,自然是希望执子之手的。
但却偏偏在她已经绝望,打算抽身离开的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是抽身而去,继续转身离开,还是将错就错,就这么顺水推舟,这一刹那,只觉得步履维艰。
熏香却不知道人的矛盾,继续更热烈的吞吐。
菊华酒后劲深厚,刘盈唤了几声,偌大一个天一阁,静悄悄的,竟是没有一个人应答。他披衣起身,取过床前茶几之上置着的茶盏,大口饮尽杯中茶水,才觉得好受了一些
。
明明还是正月的夜晚,心中却有一股难解的郁热。好像,蛰伏了一头欲望的怪兽,蠢蠢的,想要醒来。
回过头,见阿嫣站在翠竹盆景之旁,呆呆的,垂下头去。头上白玉珠簪的流苏轻轻晃动。
“阿嫣。”
电光火石之间,张嫣浑身一抖,惊得险些跳起来,回过头来,见了他,脸上刷的一下红了,期期艾艾的喊道,“陛下——”
宫灯摇曳,映面如白玉,鼻腻琼脂,眸若春水,眉似春山。晕黄灯光下的美人,比白日里更多了一分迷离,一分妩媚柔和。刘盈顷刻间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重起来,刚刚饮下
的茶水还没有发散完毕,又重新口干舌燥,心头有一种不能成言的冲动,好像忍不住想要上前,亲一亲她的发丝。
“陛下,”张嫣被拥到他怀里,吃了一惊,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你——”。她望着刘盈的脸上表情,小心翼翼的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嗯?”淡淡的幽香从少女的身上散发出来,沁到刘盈鼻尖,只觉得心魂都酽酽的,心不在焉,“什么怎么样?”
心头的兽仿佛苏醒过来,莽莽撞撞的睁开眼睛,惘然欲动。
张嫣别过头去,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就这么样折腰下去。哪怕爱的再深沉,她也不是没有底线的。毕竟,她还是一个青葱年岁的少女,希望她的心意能够被体悟,付出能够被
感激,爱恋能够被妥贴收藏,而她的第一次,至少也应当是两厢情悦,而非出自春情的撩拨。
身体后倾,眉目间浮现出毅然的神色,张嫣道,“你听我说……”
热意熏上来。阿嫣说的话,他咿唔应着,其实没有十分听清楚,只觉得绯色的唇瓣在面前开开合合,十分动人。
若是这绯唇染上的瑰丽的色彩,将是什么样的模样?
思及此,心头愈发的燥热起来。
“陛下,”张嫣的声音穿过重重迷雾,进入他的脑海,“我要走了。”
绯唇骤然消失在面前,刘盈根本没有来的及思考,顺从心兽的呼唤,从背后一把拥住少女,阿嫣吃惊的回过头来,“你——”
“呀——”
声音消失在贴合的唇角边缘。
刘盈撷住了那抹缤纷的绯色。
淅沥沥的声音从无到有,渐渐的落在台阶楼阁之上,一片潮湿的春意。
“下雨了。”殿门帘外,荼蘼吐了一口气,听着里头的动静。床前羊角琉璃宫灯照耀下,两个人影投在屏风上,一个高大些,当是男子,另一个娇小,乃是女子。先是相对
而立,不知怎的,拥在一起,张皇后小小的惊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俱都矮了下去,帐子放下来,遮住一切风景。不由脸红心跳,却忍不住欣慰的笑起来,回头吩咐木樨道,“
门角有巾帕热水,咱们备好了,要是……的话,”她不好意思说的太露骨,于是含混带过去,“少不得还得咱们伺候着。”
木樨有些心不在焉,含含糊糊的应了。
锦帐香风之中,一男一女两个人影交叠缠绵,张嫣从刘盈的怀抱中掐脱出来,微微喘气,粉面上染了三分春色,绯唇鲜艳,好似点过的朱砂。
“阿嫣。”刘盈低低唤道她的名字。声音略带喑哑,带着一丝往日所没有的魅惑。因着室中盎然春意,他的面色也显出潮红,身上中衣略敞开了,露出麦色胸膛,抬起头来
,静静的望着她,眼色有一种迷离。
明明是中人之姿,此时此刻,落在她的眼中,竟然是十足的眉目生春。
张嫣硬生生的移开目光,只觉芳心一片紊乱,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为了缓解尴尬,目光在帐中左右张望,掠过刘盈身后的床围挡板,轻“咦”一声,移回去看仔细。
灯影婆娑之中,床屏挡板之上,似乎闪过依稀画影。
“怎么?”刘盈含笑,心不在焉的问。
“这挡板,”她道,“上面好像有画。”
刘盈轻轻嗯了一声,满心满眼里都是面前的少女,哪里有心思管什么画屏不画屏,不经意的看过去一眼,口中不以为然笑道,“怎么会?我要这天一阁里住了这么多次,
从来没有见过这张床挡板上有什么画……”话音还没有落下来,却住了口。
床头挡板之上竟然真的錾刻着一对男女。
因着纱帐掩映,见不清楚,刘盈伸手拂开纱帐,便露出木雕全貌来。男女相拥于榻上,下身紧紧贴合。
——为了达成夙愿,吕后当真无所不用其极,命宫人们在阁中燃合欢香,置风月屏,又为楠木床新换了床围,从床头始,至床尾,用细纹雕刻了十二幅图案,画中男女俱不
着寸缕,肌肤交接,俱都是绘制精美的避火之图。
两个人对望一眼,不敢再相视,又都避了开去,帐中静默了一会儿。
张嫣听着身边男子的呼吸,一声一声,愈发沉重,面红慢慢压过耳际。眸光微垂,屏住呼吸,不敢凝视。想要抽回被男子握住的右手,却没有抽动,因为精神分了大部分在
这只手上,反而觉得双手相握处的肌肤,滚烫滚烫的,怯弱起来,不敢寸动。
许久——
“这两个人在做什么呢?”
少女的声音甜美,微微仰首,扬声问刘盈,面上神情颇为无辜。
烛光之下,她的脸颊仿如温润的美玉一般,眉目如初初绽放的花蕾,衣襟微微凌乱,露出一线雪白的肌肤。
刘盈轻问,“你不知道么?”声音喑哑。
红霞再度泛上她的脸颊,连耳垂都染上,张嫣轻轻嘟囔,“我怎么会知道?”带着微微的心虚,声音呢喃犹如撒娇。柳叶如眉,眸光带水,胸脯微微喘息而起伏,整个人甜
美的像是一颗多汁的果子。
美人如斯,心兽昂声嘶吼,叫嚣着要将一切可以品尝的东西吞下去果腹。
刘盈俯下脸,在她耳边轻笑道,“想知道他们做什么么?”却并不解说,轻轻的碰了一下她的唇角。
张嫣的呼吸一紊,静悄悄的,没有动弹。
呼吸相闻,细微摩挲,丁香一样的舌头被轻轻含住,顿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刹那,还是天长地久,忽得猛然入侵,仿如暴风骤雨嬉戏交缠。待终于结束的时候,张嫣微微
喘息,脸颊红晕一片,星眸半闪,仿如春水。
……
“持己?”
“嗯?”
刘盈抱起她的身体,放倒在榻上,青丝披散开来,落在床上,像是一把黑色的扇子。
张嫣微微瑟瑟,“你,可是爱我?”
“……爱。”
“真的么?”她的眼角眉梢,染上一层脆弱。
刘盈心中大为怜惜,俯身亲吻她的眼角。
“自然是真的。若不是,我怎么肯这样亲吻你?”
他褪去她的丝履,随即握住她的裸足,用带了一丝情色的手法,在脚心,足趾之间暧昧的停留抚摸,张嫣轻呼一声,忍不住想要缩回足,听得刘盈问,“阿嫣呢?……你会
不会后悔?”
语意半含半露,颇为隐晦。少女却听懂了,神情带了一丝惘然,然后轻笑,“不会。”语气轻松。
“我不知道……”
“不过,是……持己你。从小到大,你一直都待我好。”带着一丝坚定的信念,“就算现在你是要我的命,我也不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