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御者勒住骏马缰绳,回过头禀道,“袁大人,到了云阳县地界了。”
袁何点了点头,“你去安排一下,务要不泄机密。”
“赵郎君,”袁何推门进来,带着一点歉意,笑道,“明日我们要进林光宫。因着你的消息不好让人知道,只能用一点市井的手段。委屈郎君了。”
赵覃意态不羁的挑了挑眉,“事到如今,我还有不答应的余地么?”
自五月间,天子来林光宫避暑,林光宫渐渐变得炙手可热,虽不如长安东西二宫的赫赫威势,但也出现一派兴盛气象。其后数年,更是形成了大汉朝廷在长安以外的另一个政
治中心。
而宫中用水,俱都汲自县城外二十五里的甘泉山上甘泉,每到清晨寅时一刻,有马夫运着当天汲取的甘泉从北侧门入宫。
赵覃手足被缚,躺在水车之下隔层,行了一段路,外头水车停了下来,接下来,便听着宫门守卫按惯例呵斥查问的声音,不一会儿,马夫吁了一声,车子轻轻晃动,继续前行
。不禁苦笑,淑君妹妹,你究竟惹了什么样的麻烦呀!心态复杂。
水车在林光宫南的一处宫室之前停了下来,马夫下了车,自有青衣宫人迎上来,问道,“一路顺风么?”
“顺风。”马夫恭敬答道,将泉水搬下来。青衣宫人拉开隔层木板,笑道,“赵郎君,请出来吧 ”
赵覃下得马车的时候,正是太阳初生之时。迎着初升的朝阳,光灿万丈,照在故泰宫殿之上,高台楼阁,重檐四阿,巍巍峨峨,绵延方圆半里。
“请赵郎君入观等候,”青衣宫人揖拜道。
赵覃抬起头来,微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座宫殿,高悬的匾额之上,镌着三个古朴的铜绿籇字:鳷鹊观。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忽听得殿外云板敲得一敲,宫人噤了声迎出去。不一会儿,鳷鹊观的门被从内到外的打开,内殿的帘子张起来,一个尖细的声音扬声道,“圣驾到。”
青年男子走进殿来,玄色的裳裾覆盖着脚上同色丝履,其上隐线绣着九章图案,山鸟虫鱼,威严而庄重。
赵覃带着一种不可置信的惊骇,以及更深一层连自己也不能相信的一种竟然如此的了然,拜伏下去,“臣赵覃,见过陛下。”
殿中,皇帝静默了一会儿,轻轻问道,“她……好么?”
赵覃轻声答,“臣是正月末与淑君妹妹分手的,当时她虽然看起来瘦削了点,但一切都好。”
皇帝重复了一声“淑君”,走到上首,掀开裳裾坐下来,声音淡淡的,“妹妹以后就不要叫了?论起来……你还要叫她一声表舅母呢。”
一时之间,巨大的惊骇冲的赵覃目瞪口呆。
从郁至以来这段时间的种种经历,已经让他有所认知,那个当初在荣阳道偶然逢着的小表妹,不是一位简单的人物。可是,终极他所有的想象力,他也无法去想,她居然是大
汉皇后,鲁元长公主之女,天子刘盈之妻张嫣。
“怎么?”皇帝冷笑,“你敢夹带她出函谷关,却连她的身份都不知道么?”
“臣只以为,”赵覃讷讷,“她是吕家的表妹。”
“蠢货,”皇帝振袖而斥,“连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你就敢带着她出关?”
赵覃只觉得冷汗浸透衣衫,伏拜在地不起,“臣万死。”
难怪如此。
难怪袁何在郁至县找他的时候不愿惊动官府,难怪一路之上他对淑君的身份讳莫如深,在知道张嫣的身份之后,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毕竟谁又能想到,那个本应好好的待
在未央宫的大汉最崇高的女子,却已经潜居江湖之远?谁又能想象,天子花了这么大的力气,这么大的动作,只为了寻找自己妻子的下落
“还请陛下恕罪,”赵覃只觉得自己的口中泛起一丝苦味,然而此时此刻,他不得不勉力辩解,“臣当时,实是不知道娘娘的身份。”否则,再给他一个胆子,他也不会做出
这种事情来。
皇帝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恼怒平息下去,静静问道,“将你遇到她之后的事情,跟朕细讲一讲吧。”声音带着一种很深的疲惫。
“……覃是在荣阳道上遇到表——娘娘的,当时她与一对夫妻通行,扮成男装,乘坐一辆牛车。”
自张嫣匿隐而去半年之后,刘盈第一次听到了她的确切消息。一时间,胸臆间如哽了千斤巨石,有深深的想念。
“一对夫妇?”
“是。”
“可知他们是什么人?”
“那男的是这些年江南有名的游侠孟观,女子便是他的妻子韩氏。据说娘娘对他们夫妇有恩,因此他们便护送娘娘以报恩义。”
刘盈微微瞌目,“孟观?”
“是。”
他不再追问,续问道,“后来呢?”
“荣阳道上一直有些不太平,正巧那日,便有一伙山贼拦路劫道臣自幼习武,自诩路见不平当拔刀相助,便上前帮着打退了那伙山贼。之后和娘娘叙话,才知道,原来彼此还
是亲戚。”
当日荣阳道上之事,早已经过去多时。而后来,赵覃既已平安携阿嫣出了函谷关,便可知当日自然无事。只是到了如今,皇帝听着妻子当日遇着山贼的事情,尚觉得心旌微跳
,拢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当时,那个少女穿着一身男子直裾衣裳,立在一旁,听着他与孟观相互介绍,杏核形的眼眸忽的一眨,道,“你是赵覃?沛大夫赵述长子赵覃?”
“正是。”他微微愕然,望着少年,“不知你是……?”
少年轻轻垂下眼眸,微笑道,“表哥,认不出我了么?”
赵覃十分尴尬。他少年家境一般,待到了汉兴之后,因与刘氏有亲缘关系,亲戚多半发达起来,纳妾无数,渐渐的便生了更多的孩子。他到了一定年纪,便仗剑出走,哪里一
一认的清楚?
“我叫淑君。”男装打扮的少女嗔道,“我都还认得表哥,表哥却都已经不记得我了。六岁那年,在郎候府,表哥见过我的。那一天,表哥不小心将嘉姐姐最喜欢的一只小兔
子给踩死了,嘉姐姐还哭着不依不饶的要表哥赔,表哥当时只怕都要哭了呢?”
“打住打住。”赵覃连忙喊道。少年时的糗事,早就淡忘在时间的流逝中,直到少女提醒,才隐隐约约的记起来这回事儿,然而当时在府上的孩子,早就记不得了。讪讪笑道
,“原来是淑君表妹啊,都长这么大了。”出落的如花似玉,也难怪那群山贼看中了。想来,若非一路上有身手不弱的孟观护送,只怕还没有走出关中,便会出事吧。
“妹妹怎么会在这儿?”
淑君默了一会儿,别过头上,面上便显出了落寞的申请来。
“是我的不是,”赵覃洒脱笑道,“咱们兄妹朋友重逢,在路上说话像什么,不如先进城,找间馆舍住下来再说吧。”
终究是自己的“表妹”,他总不能就这么撒手不管,于是又抽空问了她近况。
“所以说,你这是离家出走?”
“嗯。”淑君落寞颔首,抬头望着自己,“赵家表哥要抓我回去么?”眸光明媚而单纯。
赵覃苦笑道,“我自己都是离家在外,又有什么资格管你的事情?可是,淑君,你……”
淑君迟疑了好一会儿,苦笑道,“阿翁将我许配给人,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便不愿意要这场婚事,否则,既是折磨了他,我也不会开心。但是家人是绝不会答应的,我便干
脆自己跑了。”
说起这些话的时候,淑君微微侧着头,长长的睫毛一眨,好像轻愁都附在上头似的,颇为自苦,赵覃看着心中怜惜,安慰她道,“你这样的女子,那个男人不喜欢,是他有眼
无珠。”
他听得明白,在适才的述说中,淑君用的字眼是“他不喜欢我,”而不是“我不喜欢他。”纵然是落到这番境地,孑然漂泊,还是有着一身磊落的傲骨。
“你有什么打算呢?”
淑君眸光茫然,“我也不知道。先出了关再说吧。等过个三年五载,家里阿翁阿母消了气,我再回去吧。”
“正巧了,”赵覃扬眉,“我也打算出关,不如送你一程吧。”
……
这中间的事情,有些话,是不能跟天子说的。赵覃捡着能说的,讲了一遍。“……后来,我与友人约了去江南见面,与娘娘不同路,就在汾水分了手,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
娘娘了。”
太阳渐渐升到中天,斜斜的照进来,落在观中地上,洒下一阵细小的金光。赵覃静静的跪在那里,偷偷打量皇帝的神情,见他端坐在上首,面上神情已然是微痴。
“——陛下?”
刘盈回过神来,“你可知道,阿嫣出关之后,去了哪儿?”
赵覃面现苦色,“能说的,我都说了。现在想来,娘娘心中自由打算,当日连真实身份都瞒着我,显然是不愿将目的地告诉我的,这才早早分了手。”
皇帝从鼻腔中哼了一个音来,面上看起来极为平静,声音却轻,“赵覃,你这些年远离庙堂,也算是自由率性,但不要忘了,你终究姓赵。”
赵覃面色微变,仔细回想当时与张嫣等人相处的细微情景,终于道,“我记起来了。
有一日我从外头回来,曾经听到孟家夫妻说话,韩氏曾经说起,等到了地方,要夫婿带她去看赵长城。”
“赵长城?”
“是的。”
刘盈心中沉吟,微露定色,吩咐道,“这段日子,你就给朕老老实实待在这鳷鹊观里,不得出观门。”
他漫步出了观,林光宫之中一片竹林,微风吹过,竹影沉沉,分外清凉,不由沉了口气,握住了手中的香囊。
第一八一章好逑
赵覃所提到的赵长城,指的是为战国时期赵武灵王在赵国边境修建的一段长城,后来秦始皇统一六国,为了防止匈奴入侵,下令修建万里长城,在赵地一段,就利用了原赵
长城的基础。
它绵延在云中,雁门,代郡三郡。
“传旨,命郎卫许欢赴云中,袁何赴雁门,董长青往代郡,追寻皇后娘娘的踪迹,一有下落,立即回报。”刘盈匆匆回到甘泉前殿,下达了一系列命令。
“诺。”
“大家,能看到赵长城,也不过就这么几个地方,既然有了线索,一个个的找过去,总能找到张皇后的下落,”韩长骝跟在身边,轻轻劝道,“你就放心吧。”
刘盈叹了口气,“希望如此吧。”
“只是,”他凝重道,“一日不得阿嫣的确实消息,我便无法真正放心。”
阿嫣离开身边的日子,对于刘盈而言,是一种不愿意回忆的记忆。终于到了曙光将现的时候,因为一种无法确定的担忧,反而更加煎熬。
韩长骝暗暗觑着他面上疲惫的神色,心中隐现担忧,这段日子以来,大家夜里睡的都很不稳,每日里清晨醒来的时候,眼下难掩浅淡的青色。
一轮金乌渐渐落下山。刘盈屏退了殿外的宫人,轻轻的跨进了益寿馆。
自张嫣离开之后,鲁元便越发沉默,入夏之后,刘盈担忧胞姐忧郁损毁身体,于是携了她来林光宫。
“神灵保佑,阿嫣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站在鲁元起居的次间外,听见鲁元在对天祈祷的声音。
刘盈跨进殿门,“阿姐。”
“陛下。”
“我让阿姐来林光,是来散心的。”刘盈扶住鲁元,“你这般担忧,阿嫣在外头,也会不安的。”
鲁元叹了口气,走到榻边,与刘盈相对坐下,“我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阿嫣是我嫡亲女儿,是我怀胎十月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音信全无,我怎能不悬心照顾?”
自张嫣离宫之后,刘盈立即命人守住了椒房殿,同时命楚傅姆总领中宫细事,几位中宫长御一同合作,对外宣称皇后养病,同时将宫务主持的井井有条。中宫本就自成一个体
系,与外人无涉,椒房殿上下口风严密,竟然将张皇后失踪的消息给遮的严严实实。
但吕太后以及鲁元长公主是知道其中内情的。
鲁元抬首看着弟弟,张口想要说话,然而心中含着些羞愧,有些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只能问道,“阿嫣这般妄为,实在是……”
“阿姐。”刘盈顿了一下,目光望向远方,道:“那不是阿嫣的错。”
是他对她不够好,这才最终逼走了她。
鲁元心中惶惶然,阿嫣离开之后,她茫然无适,心疼懊悔,却连身边最亲信的家令涂图和夫君张敖,都不能完全理解体谅。到最后才发现,反而只有在刘盈面前,才能微畅心
中积郁,只是……,她咬了咬牙,看着面前憔悴的弟弟。
她终究,不是只是阿嫣的娘亲,也是面前这个男子的姐姐。
“我实实没有料到阿嫣会这般妄为,从小到大,她一直乖巧懂事,这一次不知道怎么了,才会这般。但事已经至于此,陛下……打算怎么收场呢?”
千不该,万不该,阿嫣已经杳无音讯了。椒房殿没有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可以瞒得了天下人一时,终究瞒不了一世。
而母后纵然平日里再宠溺张嫣,对这一次她的妄为也是绝不可能轻轻揭过。
“好叫阿姐得知。”刘盈忽然笑道,声音轻快起来,“可能很快就能得到阿嫣的下落了。”
鲁元乍然一惊,面色霎时明亮,急忙问道,“在哪?”
“现在还不确定,”刘盈用左手指节轻轻扣着长案案面,“但是,如果可能的话,这两日,就会有确切的消息传来了。”
鲁元落泪道,“我只盼着她平安就好。”
“我想着,阿姐知道之后,定然会开心。”刘盈笑意明朗,“这才亲自过来告诉你。阿姐放心便是,待到我找到她,便将她平安接回来。”
鲁元一怔,面色忽然奇怪起来。
“陛下,”她唤刘盈,面上有一种奇异的神色,“你就将错就错,当做根本没有这回事吧。”声音好像炒豆子一样,快速蹦了出来,这才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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