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遭雷击。愣了半响,凝神去看,在帐外羊角宫灯昏黄的烛光下,阿嫣神情平和,呼吸平缓,显见得并未真正清醒,只是自发习惯。一时之间,无法可想,只能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竟已是痴了。
……
待到第二天,张嫣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微微作亮,已经是卯时了。
“娘娘起来了。”
石楠端着铜盆进来,将帕子从热汤里取出拧干,伺候张嫣梳洗。
落下敷面的热巾帕之后,张嫣问道,“陛下昨晚没回来么?”
“回来了啊。”
石楠笑道,“陛下是昨晚亥正的时候回椒房殿的,今晨寅初就起身了。可能娘娘睡的太熟了,没有听到。”
张嫣的目光微微闪烁。
新婚半月的淮南王夫fù即将返回淮南,进宫辞别天子和张皇后。
“……一直在长安,一直想离开长安去外头看看,如今真要走了,反而觉得不舍了。”雍柯笑道。
藩王无故是不能离开藩国的。想来,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可能再回到长安了。
张嫣笑着安慰她,“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旧的篇章不结束,怎么开始新的旅程?
说起来,若是在平常人家,她和雍柯是妯娌,可是要一辈子处在一处的。但,如今这样,只怕日后再难见面了。
张嫣笑问道,“淮南王妃新婚的日子觉得可好?”
“很好。”雍柯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涩的笑意,一双眸子却极为明亮,“不怕娘娘见笑,嫁进皇家之前,臣妾还害怕王爷的脾气大。这些日子,在淮南王邸,王爷却是待臣妾极好的。王爷和臣妾在家都娇惯,臣妾爱吃撒饭,王爷却爱吃黍米,我就跟王爷商量,一天吃撒饭,一天吃黍米,可不可以。回门的时候,阿娘却骂我了。”
“哦?”张嫣失笑,“老夫人怎么说?”
“阿娘说我,”雍柯郑重道,“身为妻子,是要尊重夫君的。夫妻都是处出来的。妻敬夫一尺,夫敬妻一丈。”
张嫣愣了一愣,神情略见怔忡。
送走了雍柯,张嫣回头,看见悬在椒房殿之上的一轮红日,散出耀眼光芒。
她问荼蘼,“你说,我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荼蘼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她看着皇后和皇帝夫妻之间闹别扭,心中很是着急。但她深知张皇后的脾气,看上去虽然娇气,骨子里却是很有一些执拗脾xìng的。认定了什么,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若顺其自然,想来皇后几天里看着陛下忍受,还可能自己愧疚;但若是身边人强着上前劝谏,只怕反而可能jī起张嫣的逆反心理,怕是yù走yù远了。
如今,她既然已经这样开口,想来一惊是撑不住了。
“奴婢不知道皇后娘娘的做法是对是错。”荼蘼的声音就忍不住透出微微欢喜,“只是奴婢想着:大家这些日子,一直很惦记着娘娘。未央宫的掖庭里还有许多被冷落的美人七子呢,只是大家一心只爱娘娘,一直没有理会他们。若是这次娘娘和大家生气,却让那些妃嫔钻了空子,大家灰心之下,转投到那些妃嫔处,娘娘可是会后悔莫及了。”
张嫣从鼻子中逸出一个轻轻的“哼”声,
熟纸上用深浓浅淡的颜料绘成莽苍北地草原,蜿蜒府河流水,张嫣放下蘸染绿sè颜料的兔毫笔,从笔架上重新取了一只,嗔道,“他敢?”
她在画上补上了最后一轮红日,放出万丈金光。
摞开笔,待这幅画被风yīn干了,方取下卷成画轴,交给荼蘼,“你把这个送到宣室殿,交给陛下,看看陛下忙不忙。若是忙的话便算了,若是不忙,便帮我给他传个口信……”
想要说些什么,但不知道说些什么的人留。待到这一段情节过了,再跟大家说说?
二六六:浮生
刘盈看着手中的画,画中是北地风景,sè泽绚烂,笔意微刚中,尚带了一丝甜蜜的怀念,寓意幽深。
“这是皇后娘娘送过来的?”
“正是。”管升躬着身答道,带着微微的喜悦和轻快,“是椒房殿的赵长御亲自送过来的,如今长御还在外面候着呢。”
刘盈便道,“让她进来。”
荼蘼垂手进了宣室殿,在殿下恭敬的伏跪在地,展开双袖,右手压左手,置于身前,同时额头垂地拜下,之后又拜了一拜,方道,“奴婢参见陛下。”
“咳,起来吧。”
刘盈手不自觉握成拳,放在chún边,咳了一下,问道,“皇后娘娘命你过来的时候可还说了些什么?”
“有的。”荼蘼答道,忍住chún角一丝笑意,若无其事的转述道,“皇后娘娘问陛下,陛下现时有没有空闲?”
“有无空闲?”刘盈怔了一下。
“是这样的。”荼蘼道,“若陛下手头没有事忙的话,皇后娘娘说了,请你去一趟沧池。”
……
紫金壶中的汤水在红泥小炉之上沸腾起来。张嫣提起壶梁,将沸水倾入一旁温酒的酒桶之中。重又摞回炉上。取过青铜酒爵,晃了一晃爵中的兰生酒,凑近chún边啜饮,陡听见身后的呼喊,吓了一跳,酒水呛在喉中,将一张粉面咳成通红的sè泽。
“阿嫣,”刘盈连忙扶着,用右手大掌轻拍着张嫣的背脊,同时另一只手取过案上的热茶,喂在张嫣的chún边。
温热的茶水顺着喉间落下去,一路熨烫的酽酽的,顿时觉得熨帖了不少。张嫣抬起头来,双颊尚存绯红sè泽,杏眸中也泛点水光。
“你究竟喝了多少酒啊?”
刘盈又好气又好笑,提起案上酒樽轻晃了一晃,却听得酒水击打樽壁的声音,里头的兰生酒已经是空了大半。
“不多啊。”
张嫣恹恹答道,“我在这儿等你,等了好久你都没有过来,觉得心里有点闷,就干脆自己先喝了一点点的。”
只是不知道怎么的,一杯喝了接着再喝一杯,渐渐的就喝了这么多了。
刘盈陡的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才轻轻拍了拍她,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椒房殿去吧。”
“我没醉。”张嫣摇头,推开她拍着自己的手,
“这种兰生酒,不过是huā果酒,连点酒味都没有,我怎么可能喝醉?”起身想要自己斟一杯酒,脚下却打了一个踉跄,趺坐于榻上。
刘盈叹了口气,
“路都走不稳了,还说没醉呢。”
张嫣chún角微翘,咯咯的笑出来,“我真的没有醉。”
拂开他的搀扶,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至少,还没有完全醉,我还清清楚楚的记得我想要跟你说的话。”阳光从她的背后照过来,面上的天光淡了浅浅一点,加上微微仰起的下颔,又是骄傲又是倔强:
“我觉得我没有错:我希望好好能够好过一点。毕竟,她再富贵,再有你照拂,若是一辈子不能听,不能说,连身边人的意思都不明白,又有什么意思?”她的杏眸睁的极大,噙了一滴泪珠,“我不管别人怎么样,可你是她的亲阿翁。你不可以说那样的话。若是连你都放弃了她,她又如何还能安好呢?”
刘盈沉默了片刻,“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是懂得的。我也希望好好能好,毕竟,你是她的阿娘,我难道不是她的阿翁不成?我只是看着你们母女太辛苦,有些心疼。”
泪珠就在张嫣的眼眶里打转。
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她就知道:
她知道,身为刘芷的父母,他们都是疼爱刘芷的。如果自己的坚持对于刘芷是一种残酷的话,刘盈选择放弃,也是出于对刘芷的一种保全。不过都是一片殷殷的爱着女儿的心罢了,是没有对错之分的。
但是,若要想着,她之所以能够那么坚持的缘故,也是因为她曾经确实的知道,在另一个时空里,是有天生耳聋的孩子能够学会chún语进而说话写字的;而刘盈的全部医学常识却是来源于这个时代太医署的太医,在太医们没有多少把握的情况下,刘盈觉着情形绝望,舍不得女儿,打算放弃,也是正常的。
可是,“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冲我发脾气呢?”
她瞧着刘盈,忽然问道,
“太后训斥我说,我是恃宠而骄,仗着你喜欢我欺负你。我椒房殿里的shì人,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都盼着我早些和你和好。就是雍柯随淮南王回封国的时候,都隐隐的劝谏我。其实我所有的地位,可以说都是依附着你而来,你能够拿捏我的法子多的是,你只要冷落我,或者稍稍亲近点掖庭的那些女人,我就会慌手脚,最后只能跟你妥协。甚至你如果不想违背誓言,只要将事情告诉我阿娘,我阿娘自会向着你,压着我低头。……你有那么多法子,为什么什么也没说没做?”
只是默默的每日宿在偏殿,然后在第二天在宣室殿处理完政事,又重新回椒房?
刘盈叹了口气,失笑道,“我现在相信你没有醉了。”
醉了的人当是没有这么清醒的头脑,能够这样质问于他的。
他认真道:“诚然,我如果想要你服软,是有很多法子。但是,”
他轻轻道,“但是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我们是夫妻,夫妻是应该同甘共苦,若是使上了手段,就不像是夫妻,而是有些像敌人了。”
“而且,阿嫣,
我们能够做夫妻,是极有缘分的事情。而你自从好好的事情发后,到现在已经有一年半了。这一年半年来,你看似坚强,做好了所有你能做的事情,但实际上,你就像一支绷满的弓,你将自己的弦绷的太紧了。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情。如果能够找一件事情爆发一下,对你是有好处的。”
张嫣愣了愣,被噎在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却忽的将头摆到一边去,眼角坠下了晶莹闪烁的泪光。
“对不起,我错了。”她低头,心服口服的道歉。
虽然事情的起因在那里。但是远没有那么严重,她这些日子,发作刘盈,是有些反应过度了。
她想,不管怎么说,她需要郑重的对刘盈道一次歉。
刘盈笑着将她扶起来,问道,“心气过了?”
张嫣点点头,心中有一种飘忽的感觉,又觉得雨过天晴,心情如未央宫上的天空一样青碧,万里无云晴好。
……
沧池一水如碧,在阳光下泛点金光。满池荷huā盛开,娉娉婷婷,sè泽艳丽,姿态窈窕,四周亭台楼阁迤逦环绕,一阵风吹来,池上荷huā荷叶尽皆折腰,风致宛然,美不胜收。
张嫣嫣然道,“我们今日在这儿,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你不理会你的国事,我也不理会我的宫务,就算是好好,也先暂时放一放,只我们两个人在一处,你说好不好?”
刘盈应道,“好。”一双凤目sè泽幽深,微微发亮。
张嫣赤足站在船头,笑着指道,“划到那边去。那儿有支莲蓬,嗯,就是最大的那朵白荷huā后头,有一只蜻蜓停在上头的那支。”
因着先前的丝履被摇晃的水bō打湿,张嫣索xìng脱了鞋履,lù出雪白的脚踝,晶莹细腻,恍如冰玉,端的是活sè生香。
刘盈望了一望,笑道,“宜春苑的莲蓬如今产的正好。你要真喜欢,朕命守着宜春苑的宦者进上来。”
“那不一样。”
张嫣回头,“宜春苑的莲蓬就是再好,又怎么比自己采的香。”剥了一支莲蓬,将手中的莲子送到刘盈的口边。刘盈低头咬了,一股清新凉爽的味道就弥漫在chún齿之间。chún边触到张嫣洁白晶莹的掌心,只觉得一缕幽香在鼻尖晃dàng,似兰似麝,沁人心脾。
张嫣从船头走到船尾,水bō晃dàng,令船身微微摇晃,她一个站立不稳,险些跌倒,脸上的红潮还没有褪去。刘盈扶住她,看着皱眉道,“你看起来还是酒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没有醉。”
张嫣摇了摇头,伸手捋起纷纷的青丝,道,“被湖风一吹,已经好多了。”
“好。”
刘盈叹道,“你没醉,是我觉得天晚,想要回去睡了,成不?”
这不是拿她当小孩子哄么?
张嫣气结,抬头望着刘盈,忽的一笑,笑意极为狡黠张狂。刘盈顿觉心中不妙,想要避开,却被张嫣一扑,猝不及防,倒在船舱之中。
“谁说我醉了?”
“你……”
他有些恼,想要说数句,却见张嫣已经是得意洋洋,重又道,“我清醒的很。”慢慢的将一只晶莹剔透的左足伸在空中,“我知道你喜欢我的足呀,却偏偏一直没敢跟我说。今天个我随你的意,好不好?”
刘盈面上泛红,觉着心中有些恼,又有些窘迫,想要斥责她一句,然而看着面前的一只纤细雪足,小巧玲珑,足形完美,骨匀(肉)称,肌肤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粉红sè,宛如晶莹,微微摇晃,拇趾几乎要点到他的鼻尖。只觉得心惊(肉)跳,终究忍不住,叹了口气,含住了雪润的拇趾。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méng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呀,心悦君兮,君已知
……
张嫣半梦半醒的时候,觉得身边悉悉索索有人起身,只是神思困沉,翻过身又继续睡去了。
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荼蘼,”她扶着额头,唤了一声,
帐子外头应了一声,荼蘼捧着热汤进殿,笑道,“娘娘终于醒了啊。”
她打量着殿中陈设,“这儿是哪处宫殿?”
“娘娘不记得了?”
荼蘼笑道,“这儿是沧池的一处宫殿。昨儿个晚上天sè晚了,大家和娘娘就懒得回椒房殿,干脆在这儿住了一晚。大家一早就去上朝了,起身的时候娘娘睡的正沉,大家吩咐奴婢等不要叫醒娘娘,让娘娘多睡一会儿呢。”
“嗯。”张嫣应了,“我头还有点昏。”
荼蘼伺候着张嫣梳洗,挽了一个凌云髻,笑着道,“娘娘可是要回椒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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