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也许有母亲不是的地方,但为人子女的,一旦自己的母亲受到攻讦伤害,第一反应就是本能地维护。
“难道这不是实情么?”如意寸步不让。“皇帝哥哥若非正知道是实情,又何必这么巴巴的来灞上接我?”
因为他也知道,若没有他贴身维护,让自己这个赵王单独见了吕太后。很可能就没有命出来。
“如意你只会指责太后,你有没有想过,戚夫人自己也有不是的地方?若非她天天在永巷还不安生,日日指着母后的名字骂。待母后稍稍气消了点,朕自然会劝着她放戚夫人出来。辱骂当朝太后,”刘盈冷笑道,“她倒是好大的胆子气魄。连朕这样的脾气听了都觉得生气,何况太后?”
两个人如同斗鸡一样的对立站着。过了一会儿,俱都软下声气来,“如意,”刘盈眉心现一抹疲惫之色道,“你莫要担忧。你既然回了长安,朕自然会竭力保着你平安。但你若见了戚夫人。好歹也要劝她一劝。父皇毕竟已经去了,她还是向太后低个头的好。否则。”他森然道,“朕为何要去救一个辱骂朕母后的人?”
如意讷讷的怔了一会儿,轩车随着前行微微颠簸,带着帷帘一抖一抖,透进来地天光也在他的脸上一晃一晃,按住神色变幻,良久,他轻轻应道,“诺。”
车外的随人恭敬行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良久,听得车中安静了,才出了一口气,长骝躬身道,“陛下,已经到武库了。您是去长乐宫呢?还是回未央宫。”
“赵王一路车马劳顿,还是先随朕回未央宫歇一宿,明儿个再去拜见太后吧。”车中,传来刘盈淡淡的声音。
“诺。”长骝应道。
“皇帝哥哥,”如意拉了拉他地衣袖,悄声道,“太后说了,我若回长安,须立刻去朝见她,她要在长乐宫设宴相待。”
他说着,睫毛悄眨,微微泄露出一些不安。
到底还是个孩子,回到了如今于他已经生死之交的长安城,在最接近宫城的地方,他终于开始有了些许畏惧。
“是么?”刘盈沉吟了一声,对车外吩咐道,“转去长乐宫。”
参乘轻轻应了声,“诺。”然后御人吁了一声,勒住车子,然后向另一侧驶去。
“如意。”刘盈握住弟弟的手,一笑安抚道,“母后既有此美意,你自不当辞,朕陪你去就是。”
长乐宫阙依次点起烛火,夜色慢慢笼罩下来。
自高帝崩逝后,惠帝迁往未央宫,长乐宫便成了吕太后的天下。以新帝继位,椒房为皇后正殿而不适宜已非皇后的自己居住为由,迁居到宫西长信殿。
今日,长信华彩溢张,如云的宫姬捧着食盘酒菜鱼贯而入,次殿之中,臂粗烛火明亮,吕太后设家宴宴请风尘仆仆赶回长安朝见新帝的赵王。
见一身天子重服地刘盈携赵王如意一同入殿的时候,上座之上,吕太后微微变了脸色,勉强做和蔼道,“陛下日里政务操劳,怎么有空闲来长乐看我?”
“再操劳,也耽误不了向母后请安的时辰啊。”刘盈自然扬声笑道,携如意入座,“正好,如意今日回长安,我们兄弟好久没见,听闻母后设宴请他,儿子便也过来凑凑热闹。”
他举起案上已经斟好的耳杯,道,“儿子祈祝母后身体安康。”沾唇欲饮。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七十五:抵足
“慢着。”吕太后伸手喝道,微微前倾身子,面色惶急。
“怎么?母后。”刘盈似笑非笑问道。
“耽搁了这些时间,”吕雉神情变幻,最终咬牙道,“这酒已经冷了,母后让人给你温一温,再饮才不会伤身。”她作色身边苏摩。
“母后说的是。”刘盈不为己甚,放下酒杯。宫女换上温好的清酒,再饮,便是一派温温的热,刘盈举奢尝了口菜肴,瞧侍从为身边如意斟酒,于是自己再饮了一杯,“果然是贴合肺腑。”他赞道,“劳母后费
吕雉强笑笑,面色阴阴的。
好容易用完了晚膳,刘盈便带如意退下。
“这孩子。”长信殿中,吕雉推翻面前案几,凌凌当当的耳杯酒菜砸了满地,恨恨道,“说到底,我还不是为了他。偏是他和我作对。”
她心有余悸,抚着胸口坐下叹道,“还好,他没喝那杯酒。不然,不然……”
苏摩送了天子銮驾远远往未央宫去了,绕开低声收拾着殿中狼藉的内侍,笑着进殿道,“臣却要恭喜太后。”
“有什么好恭喜的?”吕雉大为恼怒。
“陛下孝悌,于太后而言,可不是最该恭喜的么?”
“盈儿孝顺,这的确不假。”吕雉神色稍稍缓和,忽又恨恨道,“可他不仅对我孝顺,还没理由的护着戚懿的小兔崽子。”
烛火柔顺地照在苏摩仰起的脸上。无声一笑,“陛下就是这么温柔的人,对他而言,对太后孝顺,对赵王友爱。是为人本分的道理,没有不同的。”
温柔是种一体地东西,对母亲是这样,对弟弟也是这样。
“还是苏摩会说话,”想透了这点,吕雉面色总算是好看多了,似笑非笑的睇了她一眼,“盈儿他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看着那刘如意。我便命人盯着,总能逮到他落单的时候,再来处置了他。”
出了长乐,行在两宫相接的复道上,如意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松懈下来。
“没出息的东西。”御驾进了未央宫,寝殿中,刘盈换了中衣,砸过来一个白玉虎枕头,嗤道。“至于吓成这样么?”
“太后是皇帝哥哥你的母亲,”她想要的不是你的命,“你自然不会害怕。”如意亦已洗去了一路风尘,跪坐在榻上。垂眸道,睫毛浓密,侧脸莹润。“皇帝哥哥,”他迟疑道,“我真地要和你一起睡么?”
这样不好吧。
他年纪尚小,还没有到解得男女之欢的年纪,倒是想不到这未央宫中,有多少痴怨妃嫔宫女等着年轻皇帝的临幸。暗暗的咬碎银牙,可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好,便如高皇帝当年,也没有日日与兄弟臣属同榻而眠的习惯。
“少废话。”暗夜中,过了一会儿,刘盈答道。“你不是心里害怕么。咱们兄弟抵足而眠,便可以安心了。”
“呵呵。”如意忍不住笑了一笑。轻声道,“阿嫣也曾跟我这么说,要我跟着皇帝哥哥,陛下你吃什么,我才能吃什么;你睡哪儿,我便跟着睡哪儿。一步都不能离开你身边。”
“阿嫣?”刘盈怔了一会儿,“你什么时候见她了?”
“就是这次回京路上,经过宣平县境。”
他们曾在长乐宫中无所顾忌的欢笑,那时候,长乐于他就是可以无所顾忌的家,可以随心意做任何事情,春花明媚。到如今,昔日原乡却已化作一条盘起身躯的巨蟒,正张着大口窥伺,待自己一不留神就要将自己整个吞噬。
许是路上真的累的狠了,夜里如意睡地很沉。第二日刘盈摇他起来的时候他还迷迷糊糊的,“时辰还早,父皇让我再睡一会吧。”
忽的一个激灵,想起了如今处境。睁开眼,看见刘盈微微黯然地眸。
“起来吧。”刘盈身上已经穿戴好劲装,淡淡道,“时辰已经不早了。”
他不敢推脱,连忙起来,在宫人伺候下洗漱穿衣,走出宫殿的时候瞧了瞧天色,不解问,“这才是卯时刚过,天刚亮,朝会有这么早么?”
刘盈接过宫人捧出的铜剑,“朝会没这么早,但朕自在栎阳汉宫就养成了习惯,天亮起来练一会剑,再去做旁的事。”
如意脸上神色数变,终于忍不住问,“陛下的意思不是说,臣在长安的每一日,都得陪着你大天亮就早起吧?”
“可不是?”刘盈摆开架势,笑道。
如意哀嚎一声。
他生性惫懒,自幼受宠,后来虽微微失意,在邯郸却是一人独大,没人来管过自己的止息,每日里都是要睡足到辰半(折合早八点)才肯起身。如今,这,这简直是太难为他了么。
无精打采的陪在廊上,下面,刘盈已经练足了一套剑,满头大汗,接过内侍递上来地巾子擦了擦,道,“将朕和赵王的早膳传到这儿来用吧。”
早膳不过是四五碟小菜配了粟米粥,用过之后,如意随刘盈去前殿朝会,陪坐在东厢一边,见了一些从前也曾见过的父皇的臣子,他们如今已经更老了,只喋喋的说着所谓国家大事,比如国中哪儿遭了灾,哪儿上计不足,哪个臣子老了要致仕还乡……他听得头昏脑涨,偷偷瞅瞅皇帝哥哥,见他却是一副聚精会神在听的样子,不由暗暗佩服。
过了一会儿,刘盈走过来,笑道,“人都走光了。你还在这睡么?”这才骤然惊醒,揉揉眼睛问道,“每日里听这些事情,皇帝哥哥不觉地烦么?”
“烦?”刘盈怔了一下,笑道。“这事情总有人要做,朕既然已经做了这个皇帝,自然得劳烦着点。这天下事,总得有个人来管,我若不做,又有谁呢?”
他这话说地心有戚戚焉。从前看父皇做皇帝,嬉笑怒骂,似乎也没做什么事情。天下便也渐渐海清河晏了,还以为做皇帝是个多么崇高无上地事情,直到自己也坐了这帝位,才知道,帝王也有帝王地规矩,那些看不见的丝线,绑的坐在帝位上的你手足死死地,由不得真正肆意。
“那,”如意忍不住道,“做皇帝也挺辛苦的。”
“嗯。”刘盈笑着点点头道。“这几日国事繁忙,朕不得闲。暂且委屈如意在未央宫陪哥哥几日。待过阵子,朕带着你去上林苑打猎可好?”
“自然好了。”如意烂漫应了,瞧刘盈起身欲行。跪直拉住了他的衣袂,“皇帝哥哥,”他急切而又小声的道。
“如果臣弟说,臣弟当年,从未有过与你争这帝位的心思。你可信么?”
刘盈的身影顿了顿。
须臾,他回过头来,笑着抚过如意的头发,“朕相信。”
他道。眸光温暖。
“这一个月来,皇帝就真的从未离过赵王身边?”长乐宫中,吕雉发怒道。
“从未央宫传过来地消息看,的确如此。”苏摩为难,悄声道。
“好。好,真是我的好儿子。”吕雉怒极反笑。发狠道。“我就不信真找不出空当,陛下幸嫔妾之时。总不会还让自家兄弟在一边看着吧。”
“这…………”苏摩神情迟疑。
“太后你也知道,陛下在女色方面,向来是不大看重的。”她且行且说,声音放的极低,“这一月来,他与赵王同案而食,同榻而眠,根本就没有再幸过后宫几位良人或宫女。”
“好,好,”吕雉越发笑的欢畅了,“陛下慈仁友悌,是大汉英主,倒是我这个做太后的小家子气了。”她怨毒道,“这下戚懿那个贱人在永巷里也要笑话我,养个孩子都跟自己不贴心。那孩子也不想想,若当初刘如意夺位成功,今日里可有这个气量对他。”
天光微微薄亮。
“如意,起来了。”刘盈换了一身猎装,兴致勃勃道,“虽然上林苑一时去不了,不过宫中也养了些小的飞禽走兽,今天是休沐日,朕不用上朝,早约了八弟今晨去行猎,你快些起来,不然他该等急了。”
“不要。”被强拉着晨起了整整一个月,如意的脾气也积蓄起来了,再加上这么多天,吕太后一直没有动静,他也渐渐放下了提防,犯起了赖床脾气,“要去皇帝哥哥你自己去,今儿个天塌下来,我都要继续睡。”
刘盈费了好大功夫,也拉不起一意耍起小孩子脾气的如意,瞧着他实在有些困顿地样子,心微微一软,想着也不过就半个时辰的功夫,待母后在长乐宫得到消息,自己这边应当已经回来了,应当不会出什么事,便道,“你想睡便睡吧,等朕回来了,咱们再一起用早膳。”
如意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忽然来京途中张嫣对她叮嘱的声音仿佛重在自己耳边响起,“你丫绝对不可以赖床,给我死死地跟着皇帝舅舅,他吃什么你跟着吃什么,他睡哪儿你跟着睡哪儿。他打猎你也得跟着去,总之,一步不得离开他身边。”如同清水一浇满头,立即就醒了。
“我跟你去。”他道。
刘盈微微有些意外,不过也没有追问,含笑道,“好。那你快些,朕在外头等着你。”
到底是小孩子,一旦跑动起来,也就精神焕发,活泼飞扬了。刘盈射了会野鸡奔兔,便含笑退到一边喝水歇息,看着如意与淮南王刘长两个幼弟骑着马,在草场中放肆奔驰,逐鸡撵兔,鸡飞狗跳的慌乱热闹,心胸畅快。
“我也不玩了。”如意满头大汗的跑过来,接过宫人递过来的凉水喝了一大杯,道,“才初夏的天气,已经这么热了。全身汗涔涔的。”从随扈宫人手中拿过一柄团扇,用力的扇起来。
“哎,”刘盈瞧见他手中的扇子,迟疑地唤了一声。
“怎么了?”如意好奇问道。
“没什么。”刘盈微笑着,起身道,“瞧着这天色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朕去喊八弟回来。”
待他走开后,长骝方抬头埋怨道,“哪个不长眼的宫人将这柄团扇给带出来了?真是糊涂,这也是能往外带的东西?”
如意伸手打量着掌中的团扇,不解道,“这扇子有什么特别么?”
啊,好想抱上去蹭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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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七十六:抱头
如意低头看手中团扇,用齐地罗纨所制,料子虽上好,在皇家而言,也不是难见。
“扇子本身虽无特别,特别的是送扇子的人。”长骝轻声笑道,“王爷不知,这柄团扇是鲁元长主家的阿嫣姑娘亲手制来,让人用飞马传递送给陛下的,陛下自然要看重些。”
“哦。”如意恍然道,“你这麽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去年夏天阿嫣是送了一把团扇子到邯郸,我不过拿来扇扇风,不会就扇坏的。就是真扇坏了,我那还有一把,到时候赔给皇帝哥哥就是了。”
长骝笑容一滞,微微现了点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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