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想知道什么呢?”终于,满头灰发的任远山,问安静坐在自己对面的流浪。
“一切我应该知道的。”流浪迎视自己的养父,毫不闪避。
任远山轻轻笑了起来。
“那是又臭又长又俗套无比的故事了。”
“洗耳恭听。”流浪也笑了起来,漂亮得仿佛能照亮整个房间。
任远山点头,伸出右手食指抵在*上沉吟半晌,然后决定开门见山。
任远山与白贤白云之间,就仿佛是任海喑任海啸与徐若叶之间的关系,从小便结识,青梅竹马地长大,只是任远山从来没有以男人爱女人的心态对待过白云。
白云之于任远山,更像一个他未曾拥有的妹妹。
任远山愿意宠着白云,可是却不会放纵她。
白贤也宠白云,可是如果白云想去冒险,任远山会劝戒,而白贤,则会毫不犹豫地陪她一起赴险。
这注定了白云一生颜色的基调。
外表那么柔弱的白云,却那么疯狂地想要去外面的世界探险。
彼时,年轻气盛的白贤,建立起一个以同他年龄相似的学生为主要成员的小帮派,最初的目的只是联合起来反抗和抵制学校里的恶霸混混欺压同学收纳保护费。
却不料这个小帮派日益壮大,引来无数觊觎。
白贤与白云的爱情,对许多别有用心的人来说,不啻于一个最佳的切入点。
白云成了白贤的致命弱点。
白云家里也不赞成白云同白贤之间的爱情,不仅仅因为这会给白云带来危险,还因为白云与白贤有血缘关系——他们两人拥有共同的曾曾祖父。
总之这一团乱麻中挣扎纠结的爱情,终于以两人共同出走为结局,暂时划上了休止符。
两人出走大约一年半以后,辗转联系青梅竹马的任远山,相约见面。
任远山担心通知双方家人,会惊走这对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就独自一人前去赴约。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任远山脸上有回忆的浅浅笑容,“小小的,被裹在一件绣有白色云朵的湖水蓝襁褓里,脸上仍带着浅浅的金白色的胎毛,眼睛还睁不大开,也不哭也不闹,仿佛始终处在吃了睡睡了吃的状态,只有在吃不饱或者尿布脏了的时候,才会发出小猫叫一般的‘嘤嘤’哭泣,十分惹人喜欢。”
流浪第一次听见养父讲起自己小时候的事,听得有些出神。
“彼时我也已经结婚,海喑海啸相继出生,他们的妈妈——”任远山顿了一顿,他很少向人提及自己的妻子——正确的说,应是前妻,“他们的妈妈一直不喜欢任家这种*于黑白两道,有着灰色正义的行事风格,每天都处在耽惊害怕的情绪当中,时时会歇斯底里。当年我们都不了解是怎么回事,毕竟我们都年轻,现在我知道那是一种产后忧郁症。只是当时,在她终于做出伤害还未满月的海啸的举动之后,我不得不将她送回娘家休养。她——再没有回来。
“无论如何,我变成了单身汉,实在不怎么会带孩子,男孩子又格外调皮,常常令人火气冲天。”
任远山笑了笑,对于所有人,那都是一段异常煎熬的时光。
“因而当你父母提出要把你托付给我抚养的时候,你应该能想象我当时的诧异和迟疑。然后,你骄傲任性的母亲,竟然抱着你,想要给我下跪。你母亲那么骄傲的女子,一生中都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公主一样的女孩子,竟然为了你要给我下跪!那一刻,我真正意识到,他们的情况,一定很糟糕。糟糕到,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能带在身边一手落脚抚养长大。”
“为什么?”流浪轻声问,这是关于她父母和她的故事开始以来,她第一次开口。
看这少女眼睛里隐隐闪动的明光,任远山太息。
“我没有问。他们就跟我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如果他们想说,即使我不问,他们也会告诉我。可是,他们只是把你托付给我,并且允诺,只要条件允许,他们一定会定期与我联系。”
“他们就这样把我交给了您,什么也没有留下。”流浪低喃。
“还有一张在你满月时,他们抱着你,一起拍的全家福。”任远山的声音也低沉不已。
流浪勉力,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却不成功。
那个笑容,几与哭泣无异。
“来,流浪,到爸爸这儿来。”任远山向少女伸出手。
流浪慢慢站起来,走到养父身边,每走一步,都沉重无比。
任远山握住少女的手,将那种异常的冰凉以自己手心的温度一点一滴地驱走。
“不,他们留下了很多东西,最重要的是,他们留下了他们的爱。如果不是爱你,他们不会选择生下你,在那样艰难的时候;如果不是因为爱你,他们大可以选择任何一家福利机构,把你送进去,有大把生不出孩子的女人会急不可待地收养你;如果不是爱你,他们完全不用每隔一段时间就联系我,向我报平安……心悔……流浪,他们真的很爱你。”
“可是我叫白心悔,我以为他们后悔生下了我。”流浪低低地说,垂下眼睫,有晶莹的水光,滴落在深色的地毯上。
“心悔,他们心有所悔的,是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和幸福的童年。”任远山伸出手,揽住流浪的肩头。“流浪,我固然舍不得你,可是,我也会尊重你父母的决定。我会安排人手在十二月三十一日送你去见你的外公,他会告诉你我所不知道的,而他认为是真相的那一部分故事。”
流浪点点头,“最后一问题,为什么我还没有满十八周岁,律师函却已经提早送来了?”
任远山看着少女,这很重要么?
是的,很重要,少女眼里有这样的坚持颜色。
任远山摇了摇头。
“你外公是很老式的人,他应该是以农历来计算你的生日的。”
流浪一愣,然后忍不住笑起来。
“我以为是个圈套。”连她的正确生日都搞不清楚的人,她怎能相信?
任远山也微微一冷,然后失笑。这个孩子,心思太过缜密了。
什么事,才会让她真正露出一个这个年龄女孩应有的表情呢?
真的大哭大笑,真正的嬉笑玩闹,真正的聚会购物,什么时候,流浪才会这样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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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会见被安排在律师楼的会客室里。
时间选在十二月三十一日,一年里的最后一天。
流浪虽然一直处之以淡,然而仍不免流露出一些紧张来。
十八年了,终于,她要面对自己真正的亲人,个中滋味,如人饮水。
任远山自然看得出少女隐藏在平淡表情下的忐忑。
轻轻握住流浪的手,任远山眼神深沉。
“流浪,无论结果怎样,你的选择是什么,你都是我任远山的女儿。一日为父,终生为父。海燃园的门,永远向你敞开,那里是你的家。”
流浪慢慢地,点了点头。
未几,会客室的门被人自外而内地推开,三人鱼贯而入。
一人同任远山差不多年纪,西装领带,衣冠革履,明显一身律师型格。
另两人,却仿佛从时光深处行来。
暗青色纯棉质地对襟盘扣翻袖唐装,同色同质唐装裤,黑色布鞋,行走间衣袂翻飞,隐隐可见暗光闪过。
流浪眯了眯眼,才看清楚在那暗青色纯棉衣料里,大约是用了乌金丝一类的材料,绣着蛟龙出海的花纹,威严沉稳却毫不张扬。
为首的老者已经满头银发,有一张方正国字脸,眉毛却仍墨黑如炭,朗目直鼻狮口,是一副典型的东方脸孔。
跟在老者身后的男子,极俊美,甚至有些邪气,看不出真实年龄,黑发绞成一束辫子,搭在肩上,步履轻而稳,看见沙发上坐在任远山身边的流浪,朗目里有流光掠过。
律师型格的男子看见任远山和流浪,上前来招呼。
“亦诚兄,这位想必就是贵府的女公子,流浪吧?”
任远山起身与之握手。
“聃儒兄,这是小女任流浪。流浪,这位是程白李律师行的合伙人,程向程大律师,叫程伯伯。”
流浪执子侄礼,鞠躬叫了一声“伯伯”。
程大律师看了美丽的少女一眼,微笑,“亦诚兄将流浪照顾得很好。”
任远山此时不动如山,“流浪是我任家的女儿。”
一言足以说明一切。
程大律师也不在这一问题上多做纠缠。
“亦诚兄,让我为你们做介绍。白老,这位是任远山,字亦诚,这是他的长女,任家的第六子,任流浪。这位是白敬白彤举老先生,流浪,他是你外公。这位是白礼白子谌,你舅舅。”
流浪默默注视着老者和年轻男子,然后展出一线灿烂微笑。
“外公,舅舅。”
在场一众人,除了任远山,无一不惊。
这少女平静如水时,仿佛一眼深泉,然则一旦笑起来,却灿烂美丽如同一团火焰。
如此矛盾的的两种气质,又那么协调地融合在她的身上,似乎缺一不可。
少了那火一般的绚丽,任流浪只是一个沉静的木头美人;少了那水一般的沉静,任流浪只是一团会灼伤别人的烈火。
可是,她是任流浪,既有水的温润静谧,也有火的浓烈绚烂。
“白老,我有事先行一步,请恕我不能久留。流浪,替爸爸多陪陪白老,爸爸晚些时候过来接你。”任远山先向白老先生告罪,然后低声对女儿说。
流浪点头应承。
任远山向始终沉默但一直紧紧注视着流浪,未尝一霎的白礼微一颌首,然后朝程大律师挥了挥手,走出会客室。
“任远山任亦诚,实君子也。”程大律师不由感叹。
白礼轻轻勾起嘴角。
“程律师,能不能让我们祖孙单独相处一会儿?”白老先生要求说。
“好的,白老,我会吩咐秘书别来打扰。”
“程伯伯再见。”流浪对转身走出去的程大律师说。
程向看了一眼这个美丽的,浑身上下都带着一些让人迷惑的矛盾的少女,带上门,走了。
留下白家两父子,还有流浪。
“心悔……”满头银发的老者颤抖着,向流浪伸出手。
“外公。”流浪上前一步,抓住老人的手。
白敬身为亚洲最大情报库的掌门人,经风历雨,一生之中从未如此刻这般,百感交集。
白敬握住少女微微有些薄茧的手,仔细打量。
“子谌,你看,她的眼睛多么像若岚,清澈干净。”
“是,父亲,她继承了小云的优点。”白礼也深深地注视流浪,想在她身上,找到更多妹妹白云的影子。
“我记得若岚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在家里的舞会上,穿一条白色裙子,甜美得似一只安琪儿。”白敬的眼光,透过流浪,也透过时间,仿佛在虚空中,看见了十八岁的小女儿白云。
“外公。”流浪不知怎样安慰这个老人,虽然,他是她真正的亲人。
而且,看外公这样喜欢她,一点没有排斥她的情形,流浪不能理解,为什么父母不直接把她交给外公抚养,而是托付给了全无血缘关系的任远山。
这是否意味着,父母,并不信任白家,或者说,并不信任白家的某些人?
流浪望着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的老者,微不可觉地叹息,伸手拥抱老人。
“外公,您看,我生活得很好,任伯伯和家里的兄弟都宠爱我,我很幸福。”流浪扬睫睇了一眼自己的舅舅。“您和舅舅不用担心,我们,坐下来说,好不好?”
“好好好。”白敬点头,看见流浪,他有一种看见了女儿白云的错觉。只是,流浪看起来更独立一些,也更沉稳。
流浪引外公在沙发上坐下,又问白礼。“舅舅,外公和你喜欢喝茶还是咖啡?我替你们泡。”
“你外公喜欢喝安溪铁观音,我——水就可以。”白礼关注少女的一举一动,想从中找到细微的,属于妹妹白云的影子。
可是,流浪身上,除了那双眼睛酷似白云以外,很难找到与妹妹白云相同的地方。
“外公,舅舅,你们少坐一会儿,我去倒水沏茶。”流浪起身,走进会客室附设的茶水间去了。
白老爷子和白礼齐齐望着少女的背影。
“任远山把她教得很好。”老人喟叹,“如果放在我身边,我会把她宠坏。”
“您爱我们而已。”白礼垂下眼睫,遮去眼中的锐利光芒。
“都说任远山虽然一介鳏夫,但是对家中孩子,无论亲生亦或收养,向来一视同仁。甚至,对养子比对亲儿都好,此言不虚。”
“可是,我们也因此失去了本应同心悔相处的十八年。”白礼微垂的眼里是锋锐如刀的冷芒。“难道,我们对小云的爱,还及不上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么?”
老人没有接茬儿。
心中难道真的没有一丝怨恨么?
怎么会没有呢?
终归是有怨恨的。
可是,看见已经十八岁了的心悔,那些怨恨,真的微不足道。
虽然,他失去了女儿,可是他还有孙女儿。
“外公,您的安溪铁观音。舅舅,你的矿泉水。”流浪捧着一只托盘出来,为自己的外公舅舅端茶送水。
“心悔,跟外公回家罢。外公家里有很多哥哥姐姐,都能同你玩在一起,而且他们有几个与你同校,以后也可以结伴。”
流浪笑了笑。
“外公,先不忙说这些,您和舅舅,多告诉我一点妈*事,好不好?”
白敬看着美丽的少女,想起自己那个早早离家,小白花似的女儿。
“若岚和子谌,也就是你舅舅,是双生儿。”白老爷子执这青花茶盏,轻轻撇去浮沫,浅啜一口,神色迢遥。“他们早产,生下来小小的,躺在保育箱里,皮肤上带着一层淡淡的紫色,仿佛随时会乘风散去的烟岚。子谌比若岚略微强壮一些,更早睁开眼睛,主动*……也许,那个时候,已经注定,若岚不会在我们的生命里长久驻留。”
“父亲——”白礼白子谌低哑地轻唤。
老人从伤感的记忆中回神,见流浪有些忧心的颜色,便笑了笑,伸手*流浪的头顶。
“你妈妈虽然身体有些荏弱,象一朵随时会被风吹落的小白花,可是,她有着最坚强的毅力,没有她达不成的目标。小时候,倒总是看上去弱小的若岚把比她略高壮一些的子谌护在身后呢。”
“父亲……”白礼的声音中,有强自压抑的痛苦。
流浪忍不住,抬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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