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推开门,物是人非。
原来,很多事,不是你争就能争得到。也许父亲说的对,不觅不求,才没有觅不到求不得,才不会失望痛苦。
人世间的爱恋,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他行走在师父门前的石子道上,心中宁静空茫。
这一次,他又看到了她。
她正低头寻找着什么。已是半夜了,她若再不好好休息,怕是等他用焚心花提炼成解药之前,她已没了半条命。
“还不回房休息,在这乱转什么?”他停在她面前。
她目光闪躲,肯定做错事。
“我把耳钉弄丢了一只。”她老实交代。
他空茫的心有了一丝涟漪,闭了眼,再睁开,涟漪散尽。
“丢了就丢了吧。”他语气平淡。
“可那是师父送的。”她焦急。
“以后会有人送给你更好的。你还年轻,还有大好的时光。无需介怀这一时的得失。”他与她说话,把自己当成她的长辈谆谆善诱。
连送明显感觉出师父的不同,想多问两句,但师父已经走了,像朗月里的仙子一般消失在她凡尘的视线之中。
而他走到僻静无人处便像失了力般,靠在冰冷墙壁上。月光映出他模糊的轮廓,他低头看着自己缓缓摊开的掌心,小巧耳钉如一滴血凝在他眸中。
第二日,她下了山。
她就是放不下,她就是介怀一时的得失。她一定要找到同样的耳钉不然她死不瞑目。
是的,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市集上热热闹闹,与她小时的记忆一样。她专找卖首饰的摊子,一个个看过去,但都没看到。有个好心的摊主叫住她说:“小姑娘,你买什么要问哪,你光看怎么找的着,万一你要买的东西我们虽有但没出货呢?”
她想想也是,便拿出了剩下的一颗耳钉给摊主看。摊主左右看了半天,撇撇嘴:“就是这个啊,又不是什么稀罕物,还亏你找了半条街。”
“你仔细看看,怎么不是稀罕物了?”连送把耳钉举到摊主鼻尖。师父说这耳钉世上只有一副,她虽抱了希望能找到第二副,可让一个小小摊主这么看不上眼,她有点不痛快。
“你一小丫头当然瞧不出来,我这走遍大江南北的冯三通可比你识货。”摊主仰着下巴,眼睛望天,“告诉你吧,那金环里镶嵌的不是染红的珍珠也不是红色的宝石,就是一颗豆子。”
“豆子?”
这回不仅是连送,周围摆摊的逛街的,都凑过来看。
对面正给人称玉米的大娘吼了一句:“我卖五谷杂粮十几年,怎么从没瞧过这种豆子啊。”
“你当然不知道了。这叫相思豆。只有西域才有。有首诗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听过没有?”摊主得意拿起摊前的扇子扇了扇说,“十几年前这红豆可是专门进贡给皇帝的,稀罕的很,我有亲戚在京城当官,跟着他后面见过一次。不过现在嘛,咱们中原也会种了,虽然少,但也没那么珍贵。”
“哦——”众人恍然大悟。
摊主显摆够了,瞥了眼连送:“丫头,你要是想要啊,明儿我带十颗八颗给你,你只要给我一两银子。你要不要啊,哎?嫌贵?那就五钱。五钱,要不要啊,哎哎,不要就不要,你跑什么啊,喂……”
连送连滚带爬跑上了山,边跑边哭边重复着:“师父,我懂了,我懂了……”
旧日重现(五)
连送找到今日朗时,他正在书房对着一本书沉思。阳光透过窗子在他停顿的手指上照着,依恋不止。
她知道依他的作风,沉思无异于发呆。
望着尽在咫尺的他,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里憋得慌,不是气闷,而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夹杂着心酸堵在胸口。
她怪自己怎么到现在才明白。师父等了那么久,等她好不容易开窍,她却又命不久矣。
又不是傻子,还能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她怕是活不长了。夜深人静时,也恐惧也焦急,但她不想让师父担心所以从不表露。她很善于安慰自己,反正最坏的结果就是一死,能丝毫没有痛苦的死,也是一种福气。或许是老天垂怜,临死之前让她知道了师父的心意 ,无论怎样,不管她是今天死还是明天死,她一定要让师父知道他的心思不是白费。她死而无憾。
仿佛过了几百年,她才叫出声:“师父。”
师父不知道神游到哪片遥远的仙境去了,隔了很久才回过神,看到门外的她,目光竟是有些迷蒙的。
“师父!”她又唤了他一声,迫不及地等他唤她进去。今天“师父”这两个字从嘴里叫出来好似在撒娇,她自己听了脸红。
今日朗看她脸颊通红额上都是汗,叹口气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下意识地拉过袖子为她擦汗,还想故意摆起脸责怪她几句。但是手抬到一半又落下去,责怪的话亦没有说出口。他后退了一步道:“去里边坐吧。”
“嗯。”连送兀自喜悦着,紧张着,盘算应该如何同师父说。
师父给她倒了杯水,她伸手去接,两人不小心触到,她心儿一缩,赶紧蒙头喝水。
师父又掏出帕子给她,问:“找我何事?”
她放了杯子拿了帕子,这回没碰上师父的手指,但帕子上都是师父的香味,心又是猛缩。她非常留恋师父的味道,她真怕她死了就再也闻不到了。
“师父,这帕子可不可以送我?”她抬头看他。
今日朗正要合上桌上的书,听到她的话,他顿了顿,缓缓转过身。他从三尺开外的距离,漠然地看着她。
她没想到他会沉默以对。以往她说什么,他就算不赞同也会悉心告知原因。
她乱了阵脚,但很快便稳住。死前就这一个愿望,还舍得退缩?
“师父送我帕子,我便以荷包相赠,好不好?”她托着一颗大红的荷包,双手奉上。
她曾对他说过,这荷包是娘撑着病弱的身子一针一线做了给她,嘱咐她要是看中哪家好儿郎,定要厚着脸皮塞他怀中。
等了很久,期待和信心像燃尽的香灰一点一点剥落,在彻底熄灭之前,他接了过去。惊喜仍停在脸上,她却看到平展的荷包在他手中被揉得不成形状,似跟他有万般仇恨。
“为什么是现在?”
他声音轻柔,却无端听得她一身寒意。
“是我太笨,太不细心,一直不懂师父的心意,浪费了那么多日子。”她急急地说,“现在我懂了,我真的懂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笑了,从鼻中发出冷冷笑声。那样子,连送很陌生。
“太迟了。”他把荷包丢弃在她脚边。“出去。”背过身补充一句。
连送捡起荷包,一点一点抚平褶皱,下一刻却又被自己揉皱了。她用尽全力笑着:“师父,我知道太迟了。虽然太迟,我还是要让师父知道,我对师父,也是一样的。师父对我的垂爱,今生怕是报答不了了,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再多说一个字,眼泪就要掉下来,她不想在他面前哭。
“你先出去。”他不愿看她。
她深吸一口气,对他后背行礼,大步走出。
他听到身后脚步声远去,压抑的怒气上涌,抬手所触之物尽数扫落在地。
瓷器绽裂四溅,惊得几案上抖落无数微尘。
天意弄人!
桌面上,只剩一本旧书,翻到方才看的那一页,由碎片拼凑而成的泛黄宣纸上,赫然写着:焚心,亦为焚情,与蚀骨同用,则焚心蚀骨,更得涅槃。五毒圣女服之,断情丝,绝情缘,净身净智,永若处子,是以永生供奉我五毒神明。
他终于明白,他接过焚心花之时,鸿慕脸上何以绽出微妙笑容。他高明的师父默不作声旁观以待,待他自己发现命运的玄妙,让他自己去体会什么叫天地不容。
事已至此,懂了又如何,动心了又如何?
“断情丝,绝情缘,更得涅槃。最终,你涅槃而去,一身清净。而我……呵呵……”
他从未真的恨过,但此时此刻,这陌生的情绪在心底滋长,似要钻破他的血肉。
但他很快平静下来。打坐,念咒,真气运行二十四周天,冲破所有凝固不化地纠结。二十多年的清净心,怎能在一夕之间沦丧。
他要保留清醒理智,为她熬制解药,可笑的是,对于他人来说,这却是一颗毒药。
在那最后的几天里,他不曾与她好好相处。既然结局已经注定,何必再牵连不断,徒增伤感。
而他忘记了,他有足够的阅历和定力去克制一份无妄的情缘。但她却没有。
她懵懂的世界在他的点化之下,逐渐染上色彩,而他是最亮的那一抹云霞。她每日坐在他门前发呆,只等他出门看他一眼。真的看到了,却哪能一眼就满足。他走,她的魂魄也跟着走。别人与她说话,她不言不语,竟似痴了。看不到师父的时候,就回忆他们相处的时光,以前不明白的地方,全都有了答案。她吃着饭,也会忽然傻笑。
异常的举止很快引起议论,议论传到他的耳中。他不再犹豫。
“连送!”他严肃地唤她。
正望着师父发呆的连送惊一跳,左右看看,完全想不起什么时候跟着师父走到筑忘崖。
“别再跟着我。”他说。
她听不明白,怔怔地看着他。
他走到她跟前,抬手捂了她的眼,轻叹道:“也别再这么看着我。”
她感受着他微凉的掌心,也感受到他对她的一丝不舍,她决定问个明白:“师父,你送了送儿相思红豆,还说过要和送儿欢好,师父还记得吗?”
“记得。”他望着远山轻岚,思绪飘远。
“师父可愿兑现?”
说了如此大胆的话,她紧张激动,嘴角抑制不住翘起,却不知道,他永远不可能给她答案。
他松了手,对着她晶莹的双眼说:“师父找到了解药。”
她大喜,悬着的一颗心放下,说:“太好了,谢谢师父!”
“谢什么,这毒是你为我挡的。”他常带微笑的面容,此刻连勾一勾嘴角都费力,“有一点师父不想瞒你。这解药吃下去,你会失去武功,也会……忘记所有情缘,不再为情所困。是师父引你堕落,现在,我还给你从前单纯清净的日子,可好?”
“失去武功不要紧,可师父后半句是什么意思?”连送琢磨他的话,不确定道,“师父是说,这解药如同王母娘娘的朱钗,会剜人情根?”
他苦笑,点头。
连送转喜为惊:“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不,我不吃。我宁愿死,也不要忘记师父。”
“生死攸关之事,岂能儿戏!”他呵斥。
“我不是儿戏。”她满眼的委屈,“在活命和师父之间,我只选择师父。”
早在她飞身为他挡住毒镖的时候,她就选择了。
“师父,我爹娘很早就去世了,他们告诉我,人生在世不在于活的长久,只在于活的有所寄托。我不知道用几辈子的福气才换到今生能遇到师父。我很满足。我宁愿带着对师父的想念去死,也不愿漠漠然活着!”
她站在他面前,身子发抖,执迷不悟,无怨无悔。
他只能强忍着心痛,讥她一句:“小丫头,你懂什么?”然后趁她不备,点了她的穴道,把解药放入她口中逼她吞服。
你懂不懂,这世上,有人比你自己更在乎你的生死。
小丫头,你要懂的事情还有很多,那么多大好年华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师父,不要……”
“我不要忘记你……”
“求你……”
“你忘记不要紧,师父记得就好。”
他哄着她,在她背后运功,催化药力。
她的头脑越发昏沉,如溺水的人般,抓着师父的衣袖不肯松手。
一切无可挽回。
“师父,如果我真的忘记你了,求师父再费些心思提醒我。”她如同交代遗言,口齿不清地恳求,“我一定会想起来。我一定会重新喜欢上师父。到时,我们离开傲岸山,离开武林,一起去江边打渔,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他泫然欲泣,猛地抱紧她:“好,师父答应你。”
她挂着一个哀伤的笑容静静睡去。
他抱着她,寂静罩满山谷,落日残阳。
欢好无常,灿若烟花……
这筑忘崖竟好像专为他而设。
他为她筑一忘字,从此,一人飞升,一人永堕凡尘。
只不过,天人永隔是神话,他们终究是凡夫俗子,每日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穿行交错,相见不识。
她依旧活的潇洒,热闹,欢欢喜喜地与他擦身而过。
而他继续做着玄宗门尊贵的上师。只是偶然间挽发的手会停住——那昔日言笑晏晏的镜前,如今只剩他一人。再度凝望镜中,只见一朵桃花在额间含苞待放。
这留芳真是个雅物,即便走火入魔,也是艳丽之相。
为了不至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于深夜离开。等到她十八岁,他再回来,他会亲自为她选一个好夫婿,亲手为她披上嫁衣,送她远走高飞。
作者有话要说:月儿姑娘,因为作者看到姑娘的留言太激动了,在回复中巴拉巴拉剧透了一堆,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确认了。只好删掉那个留言。请跟我说:这个作者真的很二啊。
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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