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梦瑶桃眸一弯,伸指勾住岳世里小指,扬了一扬道:“嗯,说话算话,我去睡啦!”言罢两步一并,欢欢喜喜的往外蹦去,行到门前,又蓦地顿住,倚门回首道:“对了,世里哥哥,我住哪一间房?”
灯影明暗处,只见岳世里斜倚身姿清逸如风,淡笑回道:“楼中大小厢房,任你挑选。”
卢梦瑶嘻嘻一笑:“好。”倩影晃动,往楼下而去,匆匆脚步声随风飘走。
屋中,一时幽寂,便连那白衫男子沉静的呼吸皆可耳闻。他斜卧在榻,注视着一地烛影,沉吟敛眉。双目中如有暗云浮动,身周逐渐营出阴鹜之气,令人不敢迫近。
清风徐来,吹动了屋中帘幔,如水轻纱中映出一袅袅婷婷身形,于风止之时,自帘中缓步而出。杏目轻垂,柳腰莲脸,正是先前离去的红扇姑娘。
岳世里听得那熟悉脚步,这才将颦起的眉峰一舒,声音有些疲惫:“何时回来的?”
红扇如实道:“在你之前。”来到岳世里身前,柔荑轻伸,如葱细指按住他太阳两穴,娴熟按摩。
岳世里轻展身姿,最后索性在榻上躺下,闭上眼睛道:“她问我如何救的你。”
红扇一笑,美目中却映有三分凄淡:“为何不说?”
岳世里不答,反问道:“这是你我二人之事,为何要与旁人说?”
红扇纤手微滞,停在了他的眼角,思绪倏然荡回三年前,那个细雨潇潇的夜晚。
扬州城内的雨总是晦暗的,疏疏淡淡的落下来,从不给人痛快。街道上繁华依旧,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多少权臣豪贵在其中穿行。
她衣裳褴褛,浑身是血,从万春楼后门爬出来,艰难移动的身躯如一条肮脏的蛆虫。让人作呕。
男人将手中长鞭一扔,抖身系好裤袋,春风满面的脸上露出猥琐笑容:“脾气虽硬,身子倒软,若不是常妈妈发话,我还真舍不得让你走了!”
她移动的身躯一震,昏暗灯影照出她凄惨的面容,明珠绛唇上血迹琳琅,全是牙咬过的痕迹。那是屈辱的痕迹。有别人给的,也有她自己留下的,竖横交错,填满了她的心。
男人见她不动了,心念一转,便要再欺身而上,却听她猛道:“滚开……”
声音沙哑飘渺,却积蓄了余生所有的力气。
男人不禁恼怒,将地上的长鞭拾起,往她背脊上狠厉一抽,呸道:“臭娘们!早便是人尽可夫的贱…货了,还装什么清高?!“
她在心中冷笑,支撑着残喘的身体,用尽毕身之力,爬出了那让她忍辱了整整三年的万春楼。
春雨还在继续,绵延不息,从丝变成细点,又从点化作丝绦,织成了一张巨大无形的网,封锁了她所有的出路。
她蜷缩在残垣一角,身躯如残破后重新杂糅。她在繁华散尽的夜晚睡去,再无知觉,便如死亡一般。
醒来时,已不知很过了几日几夜。那时天将破晓,细雨还在下,烟锁重楼,春恨绵绵。远处街道倏然传来车行之声,蹄音缓缓而至,不疾不徐。便似这场春雨。
她紧封的睫毛动了一动,灰暗的光影中,迎来一架华丽车厢,如金穗子荡在目前,一排一排远去,像极了故乡深秋的麦穗。她想起年幼时爹娘的脸,想起那段无忧岁月,瞬时失了笑。
她只道这一瞬苦笑太过凄凉,却不知,在那车中人眼里成了一道灼目的风景。便如,凤凰涅槃。
他说:“停。”
只一个字,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邂逅了一段恰当的情缘。无需在意那人对或不对。只要是我,只要是你。
她被他安顿在南城一座府邸,养好伤后,做了夫人丫鬟,从事一些力所能及的杂事。府中老爷是个商人,常同江湖侠士来往,据说还是他属下之一,故而待她极为温厚,从不刁难。
她不知他究竟是何等人物,在府中当差的大半年里,未曾问过,只日复一日,蹉跎这安宁时光。
再次见到他时,是六月,扬州夏日将近,河面上莲叶接天。
他瞎了,原本清澈如水的双目空洞幽深,像一池没有尽头的寒潭,让人惶然不安。
在那瞬间,她一颗心有被针刺过的痛感,即便她道不明这突如其来惘然情绪。
他站在府门前,身形如玉,还是一往高贵,让人瞻仰。她整个人怔住,停在一株花树下,凝眸伫立,看着他手拄竹杖,一步一步向自己行来。
“跟我走,还是留下?”
斜晖中,他面冷如霜,薄唇轻启,清冷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这是相遇以来,他亲口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如石像僵立,不知过了多久,才从他那双瞳眸中回过神来,道:“我跟你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生怕一字之差,一念之误,便从此相隔天渊。
他俊美的容颜浮出一层笑,绚烂若明湖秋水,柔声道:“好。”离身折回,带着她踏上马车,从此,朝一个未知的远方奔赴。
池塘里,红莲扔在绽放,一朵紧随一朵,在她远离之后不绝盛开。时有绵绵春雨如期而至,一年紧随一年。
……
“在想什么?”
迷离间,一句温言滑过,惊扰了她的思绪。
红扇将神一敛,垂目看向岳世里,微笑道:“没什么。”
岳世里握住了她的手,便如揣着稀世珍宝,目光之柔,胜似天幕繁星:“明日我将随她去一趟卢家村,你且留在阁中,替我观察西苑动静。”
红扇点头,道:“是。”
岳世里听得这清淡声音,不由一笑:“怎么了?今夜如此冷漠。”
红扇略惊,随后扬唇道:“你多心了,我一贯话少的。”
“那也是。”岳世里若有所思,缓缓将红扇拉倒怀前,搂着她道,“此后数月,我得常日留在卢梦瑶身边,待你冷淡之处,还望体谅。”
红扇失笑,垂首倚在了他胸前,抬手环住他长颈,是以给他慰藉。岳世里拥紧她,忽道:“扇儿,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几年了?”
红扇回道:“第三年。”
“嗯。”岳世里点头,垂睫道,“我曾允诺过你五年之期,想来,不到今年年终,便能给你答复了。”
红扇嫣然而笑,岳世里续道:“待到那时,我们便一起隐居山林,从此再不管这世间纷杂,好不好?”
红扇柳眉轻扬,美目中荧光浮动,低声应道:“好。”
岳世里心中一动,缓缓将她横抱而起,熟门熟路地往床帐处走去,蓦地失笑:“还是怕你明日怪我薄情,所以,便趁今晚补给你罢。”
楼外,月朗星疏,春风缱绻。如水帘幔垂下,掩去了帐内旖旎之景。
情动处,瑞脑香消,白衫红裙从帐中滑下,浮动在春夜之中,如浩浩江河上,随波逐流。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一更奉上…文文一直很冷清,虽然不知道有多少亲在看,但我还是会尽力将它写好…文不长,因为开始构思的是中篇,所以只会有十五万左右…关于文中人物,又许多塑造不当的地方,其实很希望亲们能对此说说看法什么的,也好方便我以后写文注意一些…(*^◎^*)言归正传,我或许很慢,或许会在心里不时放弃,但总会有结局的那一天,绝对不坑!》_《
☆、卢家山村
这天夜里,卢梦瑶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长出了一双翅膀,变成一只白鸽,从天涯谷梨花丛中振翼而飞,穿过千山万水,来到了那个白衫身影面前。
她停在他珠帘半卷的窗头,扑闪着翅膀,叫道:“世里哥哥,世里哥哥!”声音如黄莺绕梁,满是喜悦。
那白衫人凭窗而坐,正望着窗外春景出神,清冷的目光掠过她身周,却不曾停伫。
她心中一急,索性飞到他肩头去,凑近他耳边道:“世里哥哥,世里哥哥!”一声更比一声激动,一音更较一音惊慌。
然那白衫人依旧眉目不动,好似置身天渊之外,对她切切呼唤全然不觉。她愈发惶遽,用力挥动双翼,一面疾呼,一面想道:“难道世里哥哥非但瞎了,连耳朵了聋了么?”
她登时一凛,暗道不要,翅膀挥动生风,却忽见那白衫人直起身来,对窗外一人露了一笑。
那笑如春光万丈,倾泻而来,令她心神一滞。
她偏头,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倏见目前白光一闪,整个世界,便如此沉了下来。此后迷雾扑朔,什么也看不清了。
醒来时,天已大亮,一缕白光透过窗扉,斜照在床帐上,于风起之时,拂过了卢梦瑶紧闭的双眼。她微一蹙眉,悻悻睁开眼来,正逢那荧荧白光晃动,一星一点,皆灼进了瞳中去。
她眼睫一闪,便要抬手挡住那道光束,却忽见窗前日影一暗,站了一个颀长身形。她坐起身来,将床幔一掀,定睛看去,立时骇异,怔道:“世里哥哥!”
岳世里闻言微一动眉,将目光从窗下花丛中收了回来,偏头往床帐处望去,笑了一笑。
这一瞬笑容映在暮春日照下,竟是格外明媚,便如一块举世难得的玄玉在沉睡千年后面世一般。所见之人,无不为之倾倒。
卢梦瑶呆坐在床上,满眼皆是他红唇轻挑、棕眸含笑的神情,一颗睡意惺忪的心在瞬间荡到了九霄之上。
岳世里久久不闻回应,这才唤道:“梦瑶?”
卢梦瑶惊得“啊”了一声,登时脸如飞霞,一路红到了耳朵根去,忙一扯被褥掩住脸蛋,嘀咕道:“你、你怎么一声不响的待在别人房里?”
岳世里听她这慌促声音,才会意过来,哑然失笑,道:“左右我看不见,你何须如此紧张?”
卢梦瑶恍然,脸上羞臊依旧不减,讷讷道:“那也怪吓人的。”
岳世里不由蹙眉:“我又不是怪物,有甚么吓人的?”
卢梦瑶红唇一驽,道:“你不知道,有时人比鬼怪更可怕么?”
岳世里一笑,意味深长道:“依我看,是你心中有鬼罢。”
卢梦瑶被点中心事,面上一红,嘴上却嘟囔道:“才不是。”一面偷瞅着岳世里,一面将衣衫换好,拨弄着一头秀发跳下床来,说道:“世里哥哥,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岳世里轻倚窗前,似有所兴趣,淡笑:“梦到什么了?”
卢梦瑶在妆台前坐下,拾起木梳,倏地眼珠一转,娇俏道:“你过来给我梳头,我便告诉你。”
岳世里棕眸微眯,一丝沉暗自目中闪过,旋即笑道:“好。”言罢移动竹杖,循着卢梦瑶轻快声音走来。卢梦瑶微一起身,扶着岳世里在妆台前坐下,将木梳递进他手中,红唇一挑:“我要梳‘燕子尾巴’!”
岳世里一怔:“什么燕子尾巴?”
卢梦瑶桃眸扑闪:“就两边对称的丫鬟髻,你以前不是说我梳这个发饰最好看么?那时我还不知道它叫甚么名,便说是燕子尾巴,被你取笑了好久呢!”
岳世里薄唇一扬,明晓于心,淡道:“那时你尚且年幼,梳个燕子尾巴显得活泼可爱,可如今都是个大姑娘了,哪还能那般梳头?”言罢笑斥一声:“也不怕旁人笑话。”
卢梦瑶心头暖丝丝的,道:“那梳甚么好?”
岳世里挽着她一缕秀发,浓睫一垂:“依我看,便这般披着就好。”
卢梦瑶轻哼一声,嗔道:“你便是想偷懒罢了!”言罢偏过身去,作势将木梳抢回来,悻悻道:“不要你梳了,我自己梳。”
岳世里身形不动,任其将木梳拿了回去。卢梦瑶颔首绾发,一连梳了几下,久不闻岳世里出言相阻,不由微感失落。她透过菱花镜往岳世里一瞅,见其神色淡淡,便似事不关己,心中更是一沉。
匆匆将发髻绾好后,卢梦瑶搁了木梳,起身道:“我梳好了,我们走罢。”
“好。”岳世里点头应声,同卢梦瑶结伴而出。
走出楼宇,正见园中花随风动,春树上鸟语啾啾,每行一步,皆有幽香扑来,令人心神一荡。卢梦瑶因归乡心切,并无多大心思赏这晨景,然路过一丛花圃时,却倏见岳世里顿住身形,停了下来。
她秀眉轻蹙,正待抬头询问,却见目前白光晃动,迎来一朵栀子花。
岳世里面带微笑,探出手来,将手中白花插在了卢梦瑶发髻上,棕眸轻阖道:“美人如花隔云端,这个发式,你可还喜欢?”
卢梦瑶心中一动,只觉那清幽花香如烈酒一般,熏透了双颊。
二人步出阁中,乘上岳世里之前命人备好的车马,踏着满道清香往城郊卢家村而去。
青空浮云,朝霞满天,城郊古道上浮花浪蕊,疏影横斜。道外,一弯清溪沿路而去,时有鱼虾游曳,明澈见底。不远处,正是村庄炊烟袅袅,小桥人家浸在淡淡晨雾之中,水天相接,烟锁重楼。
卢梦瑶透过车帘,一眼望去,只觉心跳如雨,欢喜道:“世里哥哥,这里便是卢家村么?”
她如此一问,竟忘了岳世里失明一事。岳世里到未在意,轻掀车幔,对车夫道:“到了么?”
车夫应声道:“回阁主,前处不远便是卢家村了。”言罢缰绳一扬,将骏马赶到了村口。
卢梦瑶扶岳世里下车,双目不断环视四周,只见绿荫环绕,水渠纵横,竹篱瓦舍。时有村民挑担行走,鸡鸟振翼轻飞,从一间草屋飞向一座石磨。
她初回故乡,自然喜不自胜,雀跃中,牵着岳世里往一路村里走去,边走边道:“世里哥哥,你看,这里就是我的故乡,好美好美!”
岳世里颔首微笑,却未作答,如此随卢梦瑶逛了一圈,才察觉她逐渐平息情绪,安静下来。便道:“开心么?”
卢梦瑶使劲点头,道:“开心!”言罢倏然神色一黯,注视着前方一间屋舍,道:“却不知我爹娘他们在不在这里……”
岳世里听得此言,亦是面色微变,道:“你可有甚么线索?”
卢梦瑶摇头道:“师父只同我说,他是在卢家村石桥下捡到我的,其余的,便什么都不知了。”
岳世里微叹一声,道:“那我们去找村长问一番罢。”
当下岳世里遣人将村长唤来,向其相询十七年前,村中可有丢失人口。村长是个须发皆白的老汉,在卢家村中算是德高望重,见多识广之人。然他听得岳世里所问,却是一头雾水,连连摇头道:“几十年来,村中素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