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死别可以这么快,算一算,从相识到现在不过短短半年时间,一切已经变得让她有些无法控制。一切,她的心,她的感情,还有未来的命运。
央求海枭獍让她到固山陵来祭拜海青狼,可到了这里又没有勇气真正走到他身边去。青狼如果泉下有知,也许又要笑她的怯懦了。星靥自嘲地笑笑,泪水和晳沥的小雨一起迷蒙住眼睛。
七七,七个七天,青狼原来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这么久了……
而她,跋涉的这条路不知道还有多长,还要再走多久。星靥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泪水,吸了吸鼻子,终于还是准备离开。乱箭穿体,她害怕自己见到棺木以后会情不自禁想象里头的青狼,她不愿想,不敢想。她要她的青狼永远都是星宿海雪原上执弓举箭的模样。
一转身却看见了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两个人。
海苍狼手里握着一柄伞,伞下除了他,还有个清丽的女子,两个人看着素衣素裙的星靥,看样子已经站了有一会儿。海苍狼低头温柔地对身边的女子说了两句什么,女子点点头,接过伞款步走进配殿,不一会儿,殿内传来极哀伤的嘤嘤哭泣声:“二皇兄……二皇兄……”
星靥明白过来她的身份,只是不知道海苍狼为什么不陪她一起进去。她垂下头快步往出陵的方向走去,擦肩而过时,海苍狼低低地一声轻唤:“星靥。”
星靥并没有停住脚步,海苍狼闪电般探出手去握住她的手腕:“星靥!”
挣了几挣没能抽回手来,星靥咬着牙:“放开我!”
海苍狼俊逸的脸上闪过一丝隐忍的怒气,他在雨丝里迈开大步疾行,星靥被拉着一路小跑,边跑边低嚷:“你放开我!干什么你!放开!”
配殿侧面另有几间空置的殿堂,海苍狼走进去反手合上门,握住星靥的肩膀不让她挣扎:“听我说!你现在不能再留在太冲,这里太危险!你必须走,立刻就走!”
“我的事不用你管!”星靥推搡不开,只能用手大力抵住海苍狼结实的胸膛。
海苍狼咬咬牙:“记住我说的话,明天是青狼的七七,不会有人打扰你。今天晚上午时你到上回吟秋领你出宫的那个角门,有人会带你从那里出去……”
“我不走!”星靥瞪着他,“我哪儿也不去,我就留在宫里。”
“你不走,难道就留在我父皇身边?”
海苍狼这话一出口,星靥脸上猛地拧了一下,她轻轻点了点头,冷笑出声:“我走了,天下间哪里还能找到这么有权势的男人!”
“星靥!”
“征南王爷!”星靥迅速打断他,“你放开我,皇上派人跟我来的,我不想让人家看见你和我纠缠不清。”
海苍狼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十分严肃:“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听我话,星靥!”
“现在似乎也不是叙旧的时候!”星靥使出吃奶的劲就是推不动他,喘息着厉色道,“皇上说了,要带我一同出征,我不会走的!”
“带你随军出征?”海苍狼吃惊地挑了挑眉,“父皇说的?”
星靥笑了笑,突然大声叫了一嗓子:“来人哪!”
海苍狼疾忙松开手后撤一步,她趁机拉开门没命地跑了出去,越跑越快,顶着风雨,很快消失从海苍狼的视线里消失。他站在殿前,任雨水打湿衣襟,两只眼睛始终牢牢地看着星靥离开的方向。
“大皇兄?”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传来柔柔的一声轻唤,海苍狼回过神来,玉城公主海白凤双眼通红地走过来,把伞举在哥哥的头顶上为他挡雨:“大皇兄,你怎么了?”
“没什么。”海苍狼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那位姑娘是……”
海苍狼微挑眉梢:“她是……前朝太后星氏。”
“星太后!”海白凤当然听说了二皇兄与前朝星太后的风流韵事,可是立刻又从大皇兄的表情里看出了些不同寻常的端倪,“大皇兄你……她……”
“白凤!”海苍狼从妹妹手里拿过伞,体贴地揽住她往离开的方向走去,“许久不回来了,我陪你去看看舒贵妃,这些年来姨母一直惦念着你。”
训练有素的北遥大军在最短的时间内集结完毕,出征选在良辰吉日,国君海枭獍亲任元帅,副帅关云山,新婚三天的驸马关定培任前锋,二十万北遥铁骑浩浩荡荡向东北边境的威宁州开去。
海枭獍和星靥两人坐在九匹白马拉动的黄纛大车里,车外是整齐肃穆的大军,车内却摆着一盘棋,海枭獍斜倚在松软的靠枕里,一手拿谱一手打棋,十分悠然自得。
星靥知道他为什么要带自己出征。海枭獍身上的伤还没好,从在天水离宫开始,每天早晚敷药换药都是星靥的事。可是他既然这么不想把受伤的消息宣诸于世,为什么不找个信得过的人,而是把她这个前朝太后、疑似反贼留在身边?星靥心里琢磨着,虽然海枭獍嘴上说对《握奇经》不感兴趣,但其实他的心里一定也和别的北遥人一样,觊觎着这本经书里的宝藏。
黄纛大车又宽又大象座小房子,在里头可坐可卧可站,十分舒适。只是第一天天黑以后,星靥才吃惊地发现一个重要问题。
北遥军人作风十分强悍,打仗行军神速无比,大军只有短暂的休息时间,埋锅造饭之后一张羊皮铺在野地里睡上一两个时辰,起来拔营便走。海枭獍的御驾换马不停车,除了极偶尔的时候下来透一口气,大部分时间星靥都必须和海枭獍呆在一块儿。包括睡觉。
这是个让人无法忍受的局面,星靥已经困到无已复加了,可还不得不强撑着坐在离御榻最远的角落里,咬牙不让自己睡着。黄纛大车行驶时微微晃动,象只摇篮,哄得里头的人昏昏欲睡,偏偏海枭獍的精神却好得吓人,从早晨离开京城直到现在,一直坐在棋盘边摆放棋子,毫不厌倦的样子。
星靥用力拧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是没过多一会儿困劲还是汹涌而来,让她无力抵抗。
“京城距威宁州八百里路程,照现在的速度最少还有两天才能到。”海枭獍突兀地冒出这样一句,星靥抬头看过去,他正专注看着书,手里拈颗黑子,犹豫再三,放在了棋盘上某处,似乎觉得有点不大对头,可是接下来再按谱摆放几颗棋子之后,北遥国君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绝妙好棋,这一招明修栈道把我都给蒙过去了!”
星靥听出了他刚才那句话的话外之音,垂头想了想,扯过一条轻软的薄被,一翻身躺在地下,和衣而睡。
人就是这么奇怪,刚才困得半死不能睡,现在终于躺了下来,困意却也随着马车的摇晃一点一点消失,维持着面向车壁的姿势躺了很久,星靥觉得全身都累,她听着棋子敲击在棋盘上的声音,悄悄地翻了个身。
“睡不着吗?”海枭獍听见了她的动作和始终没有平稳下来的呼吸,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声,星靥又躺了一会儿,索性坐了起来。海枭獍落下一子,思忖良久,琢磨着这一步棋的用意,用手指在棋盘上轻轻敲了两下:“茶凉了,续水去。”
星靥长吁一口气,爬起来拎起放在暖桶里的水壶给杯子里续上点水,海枭獍伸手端起抿了一口,眼睛始终盯在棋盘上:“把窗帘拉起来,透透气。”
车窗上垂着细密竹丝编的帘子,拉动系绳将竹帘卷起。窗外的天空群星灿烂,夏夜里一条银河如涉如流,蜿蜒流过漆黑夜空。星空下是整齐列队前进的队伍,一枚枚雪亮的刀戟尖反射着月光,闪动成一片森冷的森林。
“第一次上战场?”
星靥侧回头嗯了一声:“第一次。”
“怕吗?”
星靥顿了顿:“不怕。”
海枭獍朗声而笑:“在我身边,没人伤得了你,不用怕。”
星靥跪着趴在车窗上,定定地看着外头飘动的旗幡。海枭獍的战旗火红色,上绣一只仰首而啸的黑狼,威风凛凛张开血盆大口,准备着要吞噬一切。同样的风先是吹拂起一面面狼旗,再撩弄过她的发丝,吹走车里的燠热。
黑夜与白天之间的交替是个很短的过程,从东方天际出现启明星到第一缕阳光冲破黑暗,当中的时间仿佛只有一眨眼。旷野上有薄雾,阳光穿透枪林戟阵照在星靥的脸上,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睛。黄纛大车车窗不甚宽大,只比星靥瘦弱的身体宽一点,象只画框,框出一幅长发拂动的背影。初出的阳光是金黄色,满满地镶在星靥身边,模糊了她的轮廓,不时有闪亮的光点闪烁起,象是夷世不可逢的长梦里响起了轻唤声,唤响一个很久没有人唤过的名字,车内的海枭獍静静听着,依稀看见一个红衣乌发的女孩子歪着头对他说道:“海枭獍,你的名字真难听,不如我给你重新起个名字吧……从今天起你就叫孛日帖赤那,意思就是苍青色的狼,好听吗?”
他的睫毛动了动,孛日帖赤那,苍狼,真好听……
红色的裙子转成了草原上最美丽的鲜花,她一边转一边大声地笑:“我的名字叫舒诺,也不好听,你就叫我乌兰吧。乌兰是红色的意思,我最喜欢红色,象火,多暖和!”
乌兰……他的火焰……
北遥国君俊美的脸上表情十分凝重,手指间拈着的一颗白色棋子过了很久才轻轻地放在棋盘上,这一步落下后,一条白色大龙终于做成,白棋看似落后的局势一息之间被彻底扳回,黑棋无论怎么冲突也无力回天。棋谱上这也是记载的最后一步,此后,执黑棋的人应该就投子认负了。
海枭獍轻抿嘴角露出笑容,伸手将棋局搅乱,这万里江山就是他手中的一局棋,且看他如何捭合纵横,如何跃马凭缰。
急景流年都一瞬
第五十三章
海枭獍亲属的卫队共有两支,左营赤霄,右营巨阙,每营一万五千人,出征时都紧紧跟随在御驾之侧,赤霄的红色臂章、巨阙的蓝色臂章是所有北遥军人梦想的最荣耀,两营三万名骁勇战士历经过最残酷的血火战场,誓用生命护卫他们的君王。
北遥人崇尚光明,日出时灿烂喷礡的壮阔景象让所有男儿心中的志向更加高远。海枭獍步出车厢,站在黄纛大车的车辕上手扶车栏向着东方眺望。
赤霄营与巨阙营分由杜嶷、乌承瑛两将率领,坐在马背上看见皇上的身影,杜、乌二将同时打马过来,跳下马背向皇上请安。海枭獍虚抬手笑道:“甲胄在身不必行礼,起来吧。”
杜嶷站了起来,乌承瑛却还是弓起左膝跪倒在地,向海枭獍行了一礼,跟在二将身后的数名亲兵立刻彼此对视一眼,赤霄营杜嶷的手下个个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以示对乌承瑛这种做法的不屑。乌承瑛听到了这低低的几声冷哼并不以为意,站起来拱手对海枭獍说道:“皇上,两日后便可抵达威宁州,我们巨阙营上下盼这一仗已经盼了很久了!”
杜嶷绝不肯向乌承瑛示弱,也跟着拱手道:“赤霄营全体将士摩拳擦掌,就盼着皇上领我们打一场漂亮仗,重振北遥军威!”
望着两张渴望的脸庞,海枭獍露出微笑:“这才是我北遥男儿的气概!”
天边数行飞鸟被大军惊起,拍打着翅膀向天边飞去,尖厉的鸣叫声远远传来。海枭獍抬头看去,抬手一指那几只黑点般的飞鸟,朗声笑道:“试比十箭,射中多者朕有重赏!”
赤霄、巨阙两营将士齐声发出呼声,杜嶷、乌承瑛更是狠狠地对视一眼,翻身上马,回营去择选出箭法最精准的手下。两名年轻的北遥勇士分佩红蓝两色臂章,手执长弓囊携利箭,打马往群鸟飞翔的方向奔去。
星靥伏在窗口向外看着,心里有些疑惑,连她都看出杜嶷乌承瑛两人互相在较劲,怎么海枭獍还要让他们比箭,这不更是挑得两人不和么?她皱皱眉头,突然又想起海青狼带她看射鸽的那次,心里一痛,也没有兴致再看下去,放下窗口竹帘,萎萎地缩坐了回来,眼角有些湿润。
海枭獍站在车厢外,听见了里头放下竹帘的声音。他站得高,凝眸向远处看去,两名武士手中的弓最少都是三石强弓,寻常大汉根本拉都拉不开,可这些北遥最精壮的男儿坐鞍踏蹬,觑准天边正在飞翔的鸟儿,猛一把便将弓弦拉满,羽箭流星般激射出去,弓弦震颤,应声处便有两只黑点蓦然向下坠落,满营军士发出轰然叫好声。
北遥国君海枭獍也击掌叫好,这一来更加激发起北遥军士们的万丈豪情,跟随海枭獍多年的乌承瑛打马上前,大声对皇上说道:“许久不见霞明朱弓,今日臣斗胆请皇上一展雄姿!”海枭獍淡淡笑着,左右握一握双手的护腕,沉声说道:“拿弓来。”
军队里普通军士配的弓只有一石力气,二石弓便可以称为强弓,三石弓则非膂力强者无法使用,象霞明朱弓这样的四石弓,一旦箭出,百步之外可贯穿重甲。海枭獍膂力惊人,百年来他是第二个拉得开霞明朱弓的人,这柄弓陪着他在沙场征战多年,弓下亡魂无数,立过赫赫战功。
在所有军士的喝彩声中,北遥国君身穿黑衣披戴玄甲,翻身坐于乌椎马背上,手执一柄血色巨弓,身后斜背如火箭囊。一声比一声高的呼喊声让车里的星靥也忍不住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向外看去。
朝霞似火,高大战马背上有玄甲勇士,他象是感觉到了星靥的注视,回过头去深深看了她一眼,朗声大笑着叱马而行,在缕缕霞光的映照下撒马疾奔。霞明朱弓不知是什么材料所制,迎着风竟然有些濛濛地发光,海枭獍迎向朝霞笔直地跑着,口中呼喝有声,驭风一般疾如闪电。
奔出去很远他猛地拉住马,从背后箭囊中抽出两枚羽箭搭在弦上,瞄也不瞄抬手便射,四石强弓轻轻松松被拉了个满怀,两枝同时射出的羽箭在风中的飞行速度却有些不同,一快一慢前后追赶着。
比一眨眼的功夫还快,第一枝箭嗖地一声飞来,射穿了黄纛大车边一名亲兵马鞍上悬挂的水囊,顿时有两道水柱从贯穿的两个箭孔漏出。
漏出来的第一滴水还没有坠地,落后的第二枝箭也已经飞至,沿同样的直线从第一枝箭射出的箭孔射入,也不知道海枭獍使了什么样的奇巧劲道,这枝箭在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