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对于高句丽人来说,无疑是一次重重的羞辱,所有随行而来的使臣脸上都有隐忍的悲哀,可是人在刀刃下,不得不低头。盛妆的洪崖公主被人从马车中扶了下来,站在红毯一端,美目远望向高大城墙之上的人群,里头那个身穿明黄色的高大身影,就是把这场巨大耻辱带给她祖国的人。
周围的人群里响起啧啧赞叹声,这位洪崖公主还真是名不虚传,她穿着深红色的高句丽服饰,乌黑的发髻上戴着各色珍贵珠宝,白玉雕成的脸庞艳丽得如同芙蓉花在盛放,宽大裙裾底下依稀能看出曼妙的身姿,她恭顺地微垂着修长的颈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所经之处花香暗涌,环佩叮当。
款步走到了城门下,洪崖公主权琼玉站定,以高句丽礼节向北遥国君行三拜九叩大礼,姿态优美动人。然后她端正地站立好,向上仰起脸,让君王能看清她的美丽。
城墙上也有称赞声响起,权琼玉一双乌黑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城墙上正中央的海枭獍,心里不由得格登一声响。这个北遥的国王应该已经有四十岁年纪了,怎么看起来还这么年轻?阳光从万里无云的天空上洒下来,他金黄色的龙袍闪闪发光,光影里他俊美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只往她站的地方轻扫一眼,便侧过头去对着身边一位年轻的男子低声说了一句话。这位年轻男子顿时吃惊地耸起了眉,嘴里说着什么,象是在推脱争辩。可是海枭獍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冷着脸转身就走下了城头。
权琼玉一向自负美丽,她安静地在城门下等着,却等来了一个让她心冷如冰的消息。北遥国君海枭獍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她赏赐给了他的长子,征南王海苍狼。权琼玉连睫毛也没有眨动一下,向着宣读圣旨的太监深深叩首,被领着回到马车里,驶向了距离皇宫不远的征南王府。
中秋夜转眼即至,可是星靥根本没有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只是在昏昏沉沉断断续续睡了一天之后,午夜前悠悠醒转站在窗前,才发现今天晚上的月光格外明亮。
傍晚时沐浴过后没有等头发干透就上了床,现在看看地下的影子,长长的头发乱蓬蓬的,星靥自嘲地笑着,从床上揭起一张轻软的锦毯披在肩上,不让宫女们跟随,独自一个人趿拉着绣鞋,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走出祥景宫门,到如水的月光里去淋一淋。
不远处的青蕤宫还是废墟一片,用青色的布帐围了起来,以免影响皇宫里美丽的景致。星靥走出祥景宫门,向着那里张望了一会儿,缪太后就死在那里,毒死的。据说服毒而死的人,死前腹痛如绞十分痛苦,但愿她有没有经历这样的痛苦,但愿她至死都还保持着最高贵的美丽。
星靥嘴里哼着曲子,努力回忆着,跳了几步莲叶舞。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绣鞋只是趿着,鞋跟没有提好,几步之后掉了一只,她象是没有发觉一样,继续错乱地轻踏舞步,慢慢地旋转着,长发飞散,两只手臂伸开,让锦毯完全地铺展在身后,随着她的步履微微荡漾出柔软波浪。
这么明媚的月光下只有她一个人肆意地游荡着,意识也和晚风一样朦胧,脑海深处永远都记得的一条路让她情不自禁又走回到了灵掖湖边成行的柳树下。仰起脸,让柳枝一根根从脸颊上滑过去,柳叶淡淡的清香让人心情平静,她象个孩子一样乐此不疲地在柳枝最浓密的地方来来回回地钻了又钻,干脆把锦毯也扔了,举起手臂,让柳枝也从指间滑过去。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跳莲叶舞的时候要是想让裙子圆圆地转成一朵莲叶,就必须不停地快速旋转,星靥一边玩着一边转着,光着的脚不知踩到了什么突然一痛,她哎哟叫了一声,两只手下意识抓紧,扯断数根柳枝以后歪倒在地下。这下摔得不轻,星靥斜着身子歪坐着,揉着生疼的腰臀,一边笑一边咝咝地吸着凉气。
双眼望处,铺成虎皮状的石径上慢慢走过来一双黑色的靴子,就停在离她只有三五步远的地方。星靥的笑声一下子消失,正在揉着的手也停了下来,下意识蜷起双腿,垂着头,警惕地看着那双靴子,随时准备拔腿就跑。
“你的鞋子呢?”
北遥国君的声音有些疲累,但依然不乏威严,他看着星靥摔倒时露出来的两只脚,一只脚的脚尖上挂着只绣鞋,另一只脚则光着,在月光里能清楚看见上头沾了些泥灰。
星靥的头垂得更低,两只脚倏地一下缩进裙子里,她这个动作突然让海枭獍觉得很好笑,他走到星靥身边,从她蓬乱的头发里拈起两片柳叶,又问了一遍:“鞋子呢?怎么光着脚在外头跑。”
“鞋子……”星靥四下里望望,到处也找不到她的鞋子,哪去了?
海枭獍抿着唇摇摇头,朝她伸出了手臂,星靥立刻向后避让着:“你……不要……”
“我扶你起来。”
星靥看看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脸,这个男人即使是微笑的时候也让她害怕。她一骨碌从地下爬起来,两步走到旁边捡起随手扔开的锦毯往肩上一裹:“我我,我自己能起来。”
海枭獍跟着走过来两步,不容拒绝地将星靥横抱起,慢慢地向祥景宫走去。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凑得很近才能闻到。星靥在海枭獍怀里一动不敢动,身体依旧僵硬地绷着,呼吸也有些粗重。
他一边走一边淡定地看着月光下皇宫的夜景,远处的楼阁林梢,近处的湖面白堤,这样寂寞的月夜,为了能够安然地走在这里,不知曾经付出过多少血泪代价。
一只粉色的绣鞋安静地躺在路中央,鞋跟踩蹋了,显得有些萎靡不振。海枭獍抱着星靥稳稳地蹲下来,一手扶着她坐在自己屈起的腿上,另一手拾起鞋子往她赤 裸的脚上套去。
指尖触时,她的脚趾冰凉。北遥国君低头看看星靥轻轻颤动着的嘴唇,把鞋子交到另一只手里,伸开手把她的脚握在了手心里。星靥象是被烫着了似地猛地把腿往回缩,海枭獍收紧五指不让她挣脱,沉声说道:“别动。”
他一下一下地轻握着,直到把她的脚暖温了些,才松开手,帮她穿上鞋。
这实在不象是个帝王会做的举动,尤其这个帝王还是海枭獍。星靥忐忑地等着,不知道接下来他要做些什么,可是海枭獍只是静静地重新站起来,抱着她,沿着白色长堤悠然地踱着步,停在了那一天星靥追着风里的佛桑花的地方。
北遥国君望着湖面,喉节滑动了一下,不知道在回忆着什么:“胡天八月即飞雪,现在是八月,星宿海那里应该已经下雪了吧。”
星靥的眉梢微抬起,看向洒满金色月光的粼粼湖面,最后一次看见雪,还是青狼活着的时候。什么时候还能再次看到星宿海洁白无暇的雪原?
海枭獍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对星靥说道:“想不想在今天看到雪?”
今天?八月的太冲城里?
星靥眨了眨眼睛,没接他的话茬。海枭獍笑意渐深:“走,我带你去看雪!”
拣尽寒枝不肯栖
第五十九章
出太冲城北门一路前行,雄伟的都城渐渐被这一行骏马甩在了身后,西天的一轮圆月映照下,高大的乌锥马跑在最前头。草原上跑得最快最久的骏马,从第一天配上雕鞍起就是北遥君王的坐骑,它和它的主人一起践踏过无数敌人的战旗,取得过无数次战斗的胜利。
海枭獍坐在马背上,怀里是用披风紧紧裹着的星靥,他微眯着双眼,在月光的引领下坚定地向前奔驰。星靥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乌锥马跑得太快,风刮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她也不想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哪里都好吧,哪里也都一样。
雨是半路上下起来的,海枭獍和随行的侍卫们象是早就知道,已经准备好了挡雨用的油衣。
油衣宽大,挡住了两个人,星靥缩在油衣底下,外面一切都看不见,只能听见马蹄声和海枭獍不时低沉的叱马声,所有他的气息也都被油衣遮挡住,让她躲避不开,只能盼着这条路早一点到头,早一点到达他想去的地方。
可以看到雪的地方。
油衣外头的风越来越冷,海枭獍把油衣和底下的披风拉紧一点,一手揽住星靥的腰,另一手往马臀上抽了一鞭,乌锥马在主人的驱策下低嘶着加快速度,虽然多背了一个人,仍然把后头紧跟着的乌承瑛等人甩下一截。
山道弯弯,在潼潼树影里穿行,海枭獍突然笑了一声,朗声道:“下雪了!”星靥抬了抬头,隔着油衣仍然能感觉到大大的雨点落在身上,这哪来的雪?
海枭獍高声叱马,大笑着扬鞭而行,笑声在他的胸腔里震动着,贴在近旁听时和平常的感觉不太一样,更嗡沉些,也更真挚。
马蹄响亮地踏响在山道上,弯弯折折向上攀升,星靥也感觉不出到底跑了多久,海枭獍终于稍微停了一停,吩咐身后的乌承瑛等人留在原地,然后带着星靥匹马继续前行,又跑了很长一段路,才终于到达。
星靥终于知道一个男人可以疯狂成什么样。
海枭獍把马停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油衣慢慢地揭开脱下,星靥眨了眨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的眼睛,一片洁白轻盈的东西落在了她的睫毛上,凉凉地,接着又是一片。
她吃惊地张大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明明阴沉的夜晚,因为有了从天而降的雪,顿时变得明亮了一些。无数洁白的雪花轻轻地从天空里落下来,没有风来打扰,它们下落的姿态十分悠闲,打着旋转着圈,又惫懒又顽皮。
辽阔平静的天池边杜鹃花还没有开败,艳红色花海上覆起了薄薄一层白霜,天池的水面没有光线可以反射,平坦柔顺得象一匹铺开的丝缎,让人忍不住想掬起一掌来贴着脸颊摩挲。
海枭獍把星靥放下马背,自己也跳了下来,静静站着,看着她欣喜地向前走去,伸开手掌接落下的雪花,再拿到眼前仔细看,看了又看,回头对他说道:“是真的!真的是雪!”
北遥国君笑出了声,而星靥简直有种做梦的感觉,她身上穿的还是刚刚在祥景宫里睡觉时揉乱了的衣服,头发也没有梳理,还是和影子里看到的一样蓬乱,柳枝底下摔倒后腰臀到现在还在疼,怎么……怎么一睁眼就站在了天水离宫天池边的漫天大雪里?
她顾不上想原因,这里的雪是一场意外惊喜,象是老天爷给她的一个回答。好象又找回了一点在星宿海时的感觉,连绵不停的大雪堆积成望不到边的雪原,她在雪原上奔跑,奔跑,身后是厉啸的狼群,前方是执箭欲射的海青狼。
是这样的回答吗?
青狼给她的回答?
雪花更绵密地落下,星靥摊开的手掌里积得越来越多,她轻轻舔一口,凉意直沁到心底。
单薄的身体踽踽前行,裙子和披风拖在身后,拂乱了星靥在薄雪上踩出来的脚印。她怜惜地回头看看,再看看前方的整齐一片,有点不忍心再走上去,踩乱这里的平静。可是她多想去看一看天池边的杜鹃花,这里的杜鹃花冠硕大,盛开时绽放的五片艳红色花瓣,多象青狼送给她的那朵佛桑。
一双手臂抄起她的身体,带着她蓦然掠起,在白雪纷纷的天空里翩飞着,远远落在了一株杜鹃花旁。衣袂猎猎飘响,海枭獍看见了星靥脸上先是吃惊然后又有丝欣喜的表情。他也笑了,对她眨眨眼睛:“还想不想再飞一次?”
许久不曾有过的少年心性让海枭獍没有犹豫,抱着星靥再次腾空掠起,向杜鹃花开得最繁盛的地方落去,象两只在暗夜里飞翔的鸟。这一次落得比刚才远了许多,星靥的头发被飞跃时带起的风吹得更乱,披散在两个人的脸上和胸前,她下意识地抱紧海枭獍,有些胆怯又有些好奇地体会这种飞翔的感觉。
海枭獍抱着她,足尖在花枝上轻点,一次又一次向着更远的地方飞掠。忘了什么是冷,星靥完全沉醉在这种模糊的飘飘然的、或许还有些不辨生死的感觉里。升起,下降,象是躺在一片温暖的彩云里,向着天边幽游,最好永远不要停,永远这样飞。
海枭獍飞纵着,笑着摇摇头。一口真气已经用尽,他却还舍不得停下来,最后一次拔高身形之后才发现气力比想象中短了些,跃至中途已经无力后续。星靥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叫,觉得自己在向下坠落。海枭獍抱着她翻转了大半圈,护着她让自己宽阔的肩背先着地,重重地压塌了一片杜鹃花,激起的雪片和花瓣飞扑起,再落在他和星靥的身上。
北遥国君仰面朝天躺在断枝残花丛里,身上伏着吓坏了的星靥,他自嘲地摇摇头,把落在嘴里的一点碎屑吐出去,对着天空上落下的雪花笑了起来,笑声是那么洪亮爽朗,在寂静的摄山之巅远远播散开。
还没回过神的星靥头发上挂了好多杜鹃花的花瓣和叶子,还有一层白色的雪,再配上有点呆愣的表情,活脱脱就是个不知道自己已经犯了错的傻姑娘。海枭獍笑得更厉害,他长出着气,伸手揽住星靥的肩膀,不让她坐起来。
雪花继续毫无烦恼地落在花丛里,这两个紧贴在一起的人身上,海枭獍闭起眼睛,用脸颊轻轻蹭了蹭星靥的额头:“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人,以前做过什么,以后想做些什么,从今夜开始,通通忘了吧。”
星靥眨眨眼睛,仿佛一片雪花飞进了眼睛里,弄得她有些痒。
北遥国君摸索着,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你是青狼的女人也好,你是前朝的太后或者有什么图谋也好,所有我都可以不计较,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永远不离开,永远不背叛。”
星靥刚一动,手就被他死死握住:“不许说不!不许拒绝!”
海枭獍看向天空,一片片白色的雪花象是从虚无里凭空出现,它开始落下的时候,也许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最终将落在什么地方,池淖,污泥,还是这仙境一般的天池之畔。他从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最终的结局会是在哪里,如果可以选择,也是一个今夜般的雪夜吧,安安静静地,结束在杜鹃花海里。
她吞咽了一下,低声说道:“别,别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