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人,发如乱草,双眼微肿,一副睁不开的样子,半边脸上是睡出来的床单褶子,嘴角湿润,犹有盈唾。米色中衣皱巴巴地裹在身上,一边揉眼,一边嫌弃地看着自己。
大梦谁先觉,平生你不知。
大白天的,这啥时辰啊,睡成这个样子?睡也罢了,还这么不自觉,也不说擦把脸穿件衣服就出来开门,开了门第一句话,还好意思说别人傻?
看着对方不以为然的视线,重穿擦擦嘴:“你找我啊?”
纳南白吸口气,伸出一根洁白修长的手指,点着重穿:“你,你就不能先穿件衣服?”
重穿纳闷。“为什么?”不冷啊?再看纳南白几乎扭曲的脸,悟了。对,自己穿着中衣就出来了。唉,所以说古人就是麻烦,中衣款式如此严谨,长胳膊长腿的,就算穿出来了,又有啥?
但实在费力解释。
“有事进来说吧。”
重穿不理他反应,自己先回去床上趴下了。
纳南白好不容易定下来的气闲下来的神又轻易破功了。
也太不把他当外人了吧?嗯,这感觉是好还是坏呢?
站了半天,也没说话的意思。
床上那个看他没说话,也就不吭声。虽然接触不多,她多少知道纳南白的脾性。
反正,这次还是你来找我的是吧!有啥事你就说吧,好赖我在床上躺着,舒服得紧,等着也不吃亏。
好一会儿,纳南白终于回过神。“你晨间怎么走了?”
本来不想八卦的,但是忍不住。那么冷情的一个人,几时会想管别人的闲事?
可是,真的很好奇,为什么重千斤和慕少艾比赛,某人居然不在场?
“呃,饿了,就去吃东西了。”
纳南白沉默。
算了,看对方这强悍的神经逻辑,八卦真的不适合他,还是直截了当说正事吧。
“那个,一会的比赛,我是不能输的。”
“比赛?什么比赛?”重穿一骨碌从床上坐起,哦,对,真是睡迷糊了,一会她还要跟纳南白争魔音公子的席位。
纳南白强忍住嘴角的抽搐。这个人!枉他还专门来警告提醒,居然都忘了一会要比赛!
想想自己的处境,真想吐血暴走。
这是个什么人啊,为什么每次看到他自己都想失常。
却不料,重穿这会儿回过神,突然瑟瑟发抖。
她是忘了,不代表她不怕。纳南白的箫音,对她来说就是噩梦。
“不要!”
纳南白皱眉。“什么不要?”
“你那个什么梧桐,我不要听!”
纳南白默,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子,放在床头。
重穿认得这个瓶子。清秋丹。
抬头看纳南白。
“不好意思,魔音公子的席位,我志在必得。”说得很艰难,但是不容置疑。“我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你服下这个丹药,免受内伤。”
重穿有点想不明白。
这个人,说不上亲近,也说不上敌对,虽然他伤过她,但也给过她解药。现在,两人要对峙了,他跑来跟她说,不好意思我必须赢——这不是废话么,比赛想赢很正常,有啥好不好意思的?你给我解药干什么?你不是想赢么?
不明白,不明白。重穿傻傻地摇脑袋。
纳南白又看他一眼,转身往外走。
快到门口,重穿叫住他。“等等。”
纳南白心一跳。不知道为什么,想不理,脚步却停下来。
“司空怎么样了?”
原来是问司空。这跳跃的思维啊。纳南白松口气,又隐隐有些失望。
“昨日连夜火化,今天一早就上路了。”
“你不跟着去?”
纳南白一怔,苦笑:“我,也有自己要办的事。”
这个年纪,已经大到必须承担责任,又还不足以左右自己的人生。
走吧,不要为古怪的人事移了性情。
重穿装束整齐,去了比赛场。
慕少艾迎上来,抓住她手。“你醒啦!”
重穿脸微微一红,是个人都知道他白天睡大觉了。“嗯,少艾,你找过我啊?”
慕少艾摇头。“不敢,你的千里哥哥专门嘱咐了不能打搅你睡觉,说你累了一晚上,”两个清澈大眼脉脉看着重穿,“都是为了照顾我呢!”
重穿差点汗毛直竖。少艾什么时候也会麻酥清风了。“那个,三少也一起照顾了!”
慕少艾看看坐在一边的重千斤,从重穿来了他就没再说话。
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视线,重千斤别开了脑袋,看向别处。
“你家三少,今天怪得很呢!”
重穿很后悔,没事又招惹他干什么?赶紧转移话题,“对了对了,我刚才不在,你们的比试如何?”
慕少艾满不在乎地,“哦,他赢啦!”
意料之中,但慕少艾的反应,情理之外。“少艾输了不丢人啊?”
慕少艾:“他拿着你的流光剑,我下不了手啊!”
一边手势一紧,随时准备抵御来自重千斤的攻击。
但重千斤并没有预期中的反应,还是沉默。
慕少艾这下真的奇了,上前戳了戳重千斤。“诶,重千斤,你啥时候变性啦!”
重千斤回头看看他,还是没说话。
慕少艾大奇!“咦咦咦!”
重穿忍不住笑,“这有什么稀奇,你是女孩子么!”
慕少艾猛回头,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你何时知道的?啊啊啊!是司徒他们告诉你的!”
重穿握住她手。你除了还没发育到家,哪儿哪儿不是破绽啊。
换个话题吧。“诶,你那把很厉害的软剑呢?”
慕少艾一得意,果然就忘了继续追问。
手在腰间一摸,一道银光乍泄。“喏。我家传宝贝,绕指柔。”
重穿看那剑,似铁非铁,似铜非铜,细细一缕好似西洋剑,又比那更柔韧,像流动水波一样莫测。
“这就是绕指柔啊,真正好剑。”重千里坐下,正赶上慕少艾秀剑。
慕少艾立刻喋喋不休地开始跟他夸自家宝贝。
这边重穿和重千斤又自然被晾下,相顾哑然。
重穿心里忐忑。虽说两个人在一起未必要讲话;但自己和三少什么关系,整一天没有半句对白也实在不自然。想开口,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就这样心里来回兜转,就听见台上黑衣人宣布魔音公子总决赛开始了。
于是脱口而出:“我该上去了!”暗骂,酝酿半天说了这么句废话。
谁想与此同时重千斤也开口道:“你该上去了。”
好么,到底是两小无猜。
重穿一边无奈,一边站起。身子一滞,却是重千里拉住了他。“小穿没问题吧?”
那一对黝黝明黑的眼啊,藏满了小宇宙。
重穿拍拍胸口的药瓶。“没事,你放心。”
一身白衣的纳南白,手持玉箫,容色沉静,风采怡人。
就像玄武湖畔她第一次看到他吹箫的样子。如果没有后来的伤害,这场景这人多么吸引。
重穿似乎看得痴了。
痴到黑衣司仪嗓子痒,咳嗽了一声。
重穿跟着咳嗽一声。纳南白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慢慢把箫举到嘴边。
重穿走近几步。“等等!”
纳南白凝箫诧立。
重穿低声道:“你这箫音,是用不同曲调激发不同情绪,激发对手心魔,引其功力反噬,走火入魔,是也不是?”
纳南白瞪眼。这个人不是个白痴吗?怎么突然变聪明了。
重穿趁热打铁。“莫怕,我不会把你功夫的秘密说与其他人。你不是对这个公子称号志在必得吗?早上你也让过我一次,我准备认输……”
纳南白闻言正欲启唇要说什么,被重穿用手挡住嘴。“别客气,我认输不是为还你人情,实在是这两天情绪不佳,做不到无欲无求,怕一会儿被你整个半死,我只是不想无端受苦,你勿需承情。”
说到此处放开手,自怀里掏出药瓶摆在他手心。“这个我用不到了,你留着吧!寂寞梧桐锁清秋,有些事想不明白的,就不要想,纠结不堪的,就忘记它,做人最要紧的,是遵从本心。”
说完,咧嘴一笑,飘然下台。“我认输!”
心里暗赞自己,帅啊!不枉费我这段《知音》体。
台下人见两人又交头接耳,侃侃而谈时就呆了。
莫非早上没玩够,下午再来一次?
这两个小家伙把比赛当什么?又把江湖四公子这个称号当什么?孔融家的梨吗?
重穿走回自己的桌子。见重千里含笑相迎,慕少艾一脸疑惑,重千斤,嗯,自动忽略,我没有看见三少那张青白的脸。没看见,心里还是挺得意。
那司仪呆得片刻,省起自己的角色,上台宣布:“本届魔音公子胜出者,潇湘南宫世家,纳南白!”
就在这时,一道墨绿身影如虹贯日,倏然上台,堪堪立在边缘,一个男子清亮微带磁性的声音响起:“本届魔音公子,得我同意了么?”
这男子年及弱冠,身比青松,点在高台上,一袭墨绿长袍不知是什么料子所制,裹着他柔韧修长的身子,摇曳风姿,一头极长墨发只用一跟绿丝带系在脑后,与袍共舞,嘴角轻扬,顾盼间凤眼流辉。
只一个侧面,已让人勾魂蚀骨。
台下哗然。
为这话,也为这人。
哇,大美人!重穿嘴巴合不上了。除了大少爷外,还有如此极品。
那人听到喧哗,回过脸来扫视一圈,一双眼洌艳藏针,叫人骨冻神酥。
等等,这眼睛,重穿“啊”一声。是他!是那个人!
第一次见,在市集,自己猜拳赢剑,是这人伤了那个凶恶大叔救了自己的胳膊;只是那时候,这公子比较低调,不像此刻艳光四射;
第二次见,是在水里。不会错的,就是这双眼睛的主人,给自己渡气;
重穿不知道,其实中间还有一次,她吐得人家一身渣滓。不过,另一个当事人估计也乐得忘记。
综上,重穿发现,咦,此神秘人物对自己颇为不错,但,自己并不认识他啊。
要说如此人物,如果认得,绝不能忘记。
正想着,那人眼光略过自己身上,似乎停留了一下,露出一丝欢喜。
重穿揉揉眼睛,没看错吧,真的是欢喜么?有什么好欢喜的?
台上司仪厉声质问:“你是何人,无端骚扰又为何故?”
那人轻笑一声,也不答话,手在怀中一拂,已多了一具小琴。
凤栖梧桐木作身,千里马尾鬃为弦,只有平常古琴四分之一大,但那是琴无疑。
一见此琴,众又哗然。
“魔音公子,他是魔音公子!”
重穿知道此人必有来头,没想到却是正主。“他是魔音公子?”
重千里点头。“是,魔音公子曲没南。”看看重穿,“小穿认得此人?”
重穿摇头。“不认得,但见过。”
“见过?”
“啊,他是那日的公子!”慕少艾终于也认出了台上的人。
重穿想,不怪你,毕竟此人今天上的是妖孽妆。
既然人家是正主,自然有质疑的资格,司仪和一众评委都无声消退了。
台上只剩下纳南白和曲没南。
纳南白面色如常,但是重穿注意到他的胸口微有起伏。有点不对劲。
再看那一个,起手轻撩琴弦,一串清越琴音魅惑而出。
笑意浅浅,眼里却是霜刀风剑。“南宫那老狗,就派了你来?”
纳南白不答,只是举起了箫。
寂寞梧桐。
别来音信千里,
怅此情难寄。
碧纱秋月,
梧桐夜雨,
几回无寐。
楼高目断,
天遥云黯,
只堪憔悴。
念兰堂红烛,
心长焰短,
向人垂泪。
曲声幽咽,霎时满场烟雨。
内力稍差的,已然气海翻腾,也顾不得难看,现场打起坐来。
曲没南轻哼一声。“你喜欢梧桐啊,我就陪你唱曲梧桐。”
手指一甩,轻拢慢捻抹复挑,琴声铮錝而出,雨势虽大不能没,锋锐尖直迫人来。
时光只解催人老,
不信多情。
长恨离亭,
滴泪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风急,
淡月胧明。
好梦频惊,
何处高楼雁一声。
重穿叫声不好,纳南白已是前襟丝裂,口吐鲜血,委顿在地。
她不及细想,急奔上台,挡在他前面。
“小穿不要,那是无形剑气!”重千里。
“曲没南手下留人!”这声音冷艳低回,却是重千金。
纳南白面色惨白,伤得不轻,但墨玉般的眼里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有一丝狂热。
“走开。”一如既往冷淡的声音,却带一点抖。
重穿没理他。“这位魔音大侠,人已经伤了,这就收手吧!”
曲没南笑了。“你要我收手?”
重穿硬着头皮,“是。”
又有人挡在她面前,嗯,三少?
重千斤看着曲没南,拔剑。
曲没南笑得更灿烂:“呦,越来越好玩了。嗯,本想应承你的,但是现在这个样子,倒好似我是被胁迫的一样,不好。”
突然身形鹊起,大手一伸,已将重穿拎起,在众人惊呼声中,犹如墨鹰展翅,翩然而去。
重穿两耳灌风,只听到曲没南饶有兴味的声音响起:“有趣有趣,重千里脚程快,我们可得找个好地方躲着。”几下起伏,一时停住,重穿定睛看时,周围枝繁叶茂,竟是身在树上。
“嗯,这树够密,应该能藏一阵。”曲没南看向对面的重穿,虽则面有讶然之色,这少年居然并不慌乱,不由笑道,“你倒是不害怕。”
“我怕什么?”重穿想,你救过我命的,我怕你干嘛?想到这里,对曲没南笑道,“谢了!”
曲没南自问生平见的怪人不少,但是这个,确定没问题吧?
“谢了?谢什么?”作为一个俘虏,这小子吓昏头了?
重穿:“你救过我几次,我能不谢你吗?”
曲没南一时了悟,懒洋洋道:“这个啊,那是我自己觉得有趣,不是存心救你。”突然想到什么,“如果你真要谢,不妨答我一个问题。”
重穿想自己也不曾了解什么江湖机密,道:“好啊,你问。”
曲没南凑过去,差不多跟她脸贴脸。
晕了。这么妖孽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