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源连忙回礼:“王公公,您这是……”
“有人想要见你。”王恬说道这里,退开一步,身后转出一个身材颀长的美妇人来。
一身深紫色的缎子长裙,胸前的牡丹绣花如同怒火般的绽放,每一针每一线都针脚细密,外面披着一件深紫红的绫纱外衫,绣着百蝶穿花图案,惟妙惟肖,蝴蝶的翅膀都好似在上面微微颤动,韩嘉仪撩起面上的轻纱,一双美目在暗夜中奕奕生辉,红唇微微的抿起。
“微臣参加陛下。”
陈源连忙下跪参拜。
韩嘉仪微微俯下身子,含笑问道:“陈大人,朕听说你深夜在此审理一个江湖大盗的案子?”
陈源起身问道:“陛下如此深夜前来,难道是想?”
韩嘉仪微微颔首:“陈大人既然已经猜到了,就为朕安排一下吧。”
自从陈源出去片刻以后,洛华就发现事情突然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所有人都被送到内厅去继续审问,内厅的陈设雅致,主座后面还带着一层厚厚的纱帷,隐隐有一缕幽香细细地透出。
洛华冲那个轻纱帷幕看了一眼,暗想:“怎么突然换了这个地方,难道,这纱幕后还有旁人?”
陈源在主座中坐下,一正脸色:“何钧容,被告刚才的供词和你告诉本官的甚不相符。你是不是可以对本官解释一下?”
何钧容一脸震惊的神色,慢慢从位子上站起来,他没有料到陈源会突然将矛头指向他:“陈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源挑了一挑眉毛:“本官已经对楚情用过刑了,大刑之下,她还是坚持她句句属实,想来不太会是假的,那么何公子你呢,是否真的对本官说了实话,还是说,你也要用刑才肯招?”
何钧容一听之下,顿时大怒:“陈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本公子用刑,你就不怕我爹……”
陈源站起来,喝一声:“大胆,给本官用刑。”
四周人顿时将何钧容拿住,衙役同样给他上了夹棍,何钧容从小娇声惯养,哪里受过这个苦,片刻之下已经支持不住,断断续续地说:“陈源,你今日如此对本公子,今后一定会后悔的。”
陈源冷冷地说:“你今天不说实话,才会后悔终生呢。这双手,你准备现在废掉吗?”
“本公子就是要抢那个小丫头又怎么样,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平民。”
何钧容恨恨地说到此处,突然听到一声低低的咳嗽声,顿时如触雷电,那个声音,分明是大内总管王公公的。何钧容因为父母的缘故,也进过几次宫识得大内总管王恬的声音,这个声音此刻出现在此处,那代表纱幕后面的人就是……
何钧容呆若木鸡,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陈源轻轻哼了一声:“本官看你已然招供了,暂且将你收归大牢,听候发落。”
衙役将何钧容押下之后,陈源笑着问洛华:“洛姑娘,本官刚才审的你还满意吗?”
洛华像看闹剧一般地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满意,非常满意,看戏都没有陈大人审案来得热闹。”
陈源含笑问道:“怎么,本官审的有什么不公吗?”
“公道,太公道了,公道就是陈大人手心的泥巴,凭你怎么捏都可以。”
“否则,以洛姑娘的意思,公道是什么?是不是你今天在这里打伤了何钧容,劫走楚情,再把本官教训一顿,就算是替天行道了?”
“依你的立场,还没有资格教训我。在那人没来之前,你也不照照镜子看你那个熊样。”
洛华身影一闪,突然向前跨几步,冲入内室之中,伸手掀开厚厚的纱帷,见一个绝色的紫衣女子坐在正中。
“都是你在导演这场戏吧,母亲。”
韩嘉仪微微一笑:“现在反映过来了,还不算太慢。还有,在有其他人的时候,你要叫我母皇。”
第六章牡丹艳色
“母皇,您这样兴师动众的,到底意欲何为?”洛华改了口。
韩嘉仪朝外面看了一眼,陈源立刻心领神会,带着手下悄然退去。
楚情低着头也退了开去,洛华看了洛见飞一眼,叫道:“爹……”
洛见飞淡然道:“你和陛下私下谈谈吧,为父就不打扰了。”
等一干众人都退却之后,韩嘉仪才肃然道:“洛华,你想过没有,今天的事若非朕刻意安排,而是你亲身遇到,后果会如何?”
洛华听了,半晌默然不语,后果她当然知道的非常清楚,但是恐怕哪一样,都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韩嘉仪接着说道:“你可能独善其身,对那可怜人的遭遇不管不顾,你也可能行侠仗义,杀了恶霸和贪官,成为朝廷口中名副其实的汪洋大盗。无论你怎么做,朕想都不是你的初衷。”
“母皇,您坐拥天下,国中既然有如此不平之事,总是您的责任吧?”洛华反驳道
韩嘉仪含笑道:“朕如果不管,怎么会有今天这场好戏呢?”说道这里,顿了一顿,接着又说:“但是世间不平之事多如牛毛,朕每天坐在高堂之上,江南洪水要管,江北旱涝要管,江东拓疆要管,江西蛮夷要管。每日这千千万万之事,报到朕的案头上来,朕自然可以管一管,如果报不上来呢?”
“自古以来,明君多贤臣,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只要母皇心怀天下黎明苍生,总能开创一个太平盛世的。”
说完这段话之后,洛华心里也有点哆嗦,不知不觉之间,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肉麻话呀?只不过有些场合。也只好拿点客套话出来。
韩嘉仪微微点头,颇为赞许:“看来洛华不止是会武功而已,文理方面也颇为通达。洛见飞从小就教你四书五经,诗词文史吗?”
“父亲是有教,但是洛华学的并不好。”
洛华小时候顽皮好动,跟着师父学飞檐走壁,运气点穴很是起劲,但是洛见飞教她的四书五经,经史子集却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学一半丢一半,好在洛华天性聪颖,洛见飞循循善诱,多年下来,还是小有成就。”
“是吗?”韩嘉仪想了一想,开始出考题:“‘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这一段出自哪里?”
洛华想了一想,答道:“太史公史记第七卷《项羽本纪》。”
“依洛华来看,项羽与汉高祖相比,失在何处?”
洛华沉吟片刻,答道:“项王英雄盖世,然自恃才高,好高骛远,刚愎自用,逼走韩信,致使后来在战场上节节败退。”
“说的不错,但是朕认为还有一点非常重要,项羽关键时候心志不坚,他有多次杀刘邦的机会,却一次都没有把握住,最后被刘邦打得兵败如山倒,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定数。”
洛华听了以后默然不语,母皇如此说,恐怕是在暗示她当年抛夫弃女也是帝王之术,也是迫不得已……
韩嘉仪接下来又问:“‘冬,十月,王翦拔蓟,燕王及太子率其精兵东保辽东,李信急追之。代王嘉遗燕王书,令杀太子丹以献。丹匿衍水中,燕王使使斩丹,欲以献王,王复进兵攻之。’这一段是出自史记哪里?”
洛华听了心中暗暗好笑,心想母皇这个问题甚为刁毒,一不小心就会着了道,不过还是答道:“这一段出自《资治通鉴》第七卷,乃是司马光的手笔,太史公早生了那么多年,想来不会是他写的。”
韩嘉仪笑道:“看来你某有朕小时候一目十行,过目成诵的本事,虽然自谦学的不好,腹中倒也着实有些文墨,不过……”
听到这里,洛华不由地竖起了耳朵,这“不过”的后面,可是有大大的文章。
知道洛华在留意倾听,韩嘉仪继续说道:“不过胸中有丘壑者并不是笔上谈兵,这运用的技巧可是有大大的文章。洛华,以前母皇负你良多,十八年来,不曾为你费心点滴'奇+书+网',终是朕的一块心病。既然你的父亲已经教了你独善其身的本事,就让母皇来教你如何兼济天下。
说到这里,韩嘉仪美目湿润,面含慈态,循循善诱,使人如沐春风,洛华看在眼里,心里一动。
“母皇,你这欲擒故纵一招,甚是精妙,从街上偶遇那一刻起,母皇就打着如意算盘,要引我入瓮了吧?”
“洛华,既然你已经猜到,朕也不便多说了。朕这次派俞黎将军去洛华镇,就是为了要接你进宫的。”
“尝闻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洛华怕此次进宫以后,洛华就不在是以前的洛华了。”
韩嘉仪起身缓缓走下座位,拉起洛华的手:“玉不琢不成器,就算是倾世美玉,也需要雕琢才能成材。洛华,你是我的长女,如果你没有继承朕的三分性情的话,那朕才会奇怪呢。怎么样,洛华,你的意向如何?”
洛华略略低头,半晌不语,过了一会才说:“洛华想去和父亲谈谈。”
“朕来和他谈吧,朕还有很多话要和他说。洛华,让朕和你的父亲单独待一会吧。”
等洛华俏丽的身影消失在内房片刻之后,洛见飞一掀帘幕走了进来,细长的俊目灼灼发亮:“洛华说,她要和你进宫。”
“是的。”韩嘉仪平静地答道。
“这就是陛下派人来找我们父女的真正目的吧?从街上偶遇那天开始,陛下就一步一步要把她带到宫中。洛华一派赤子之心,天真浪漫,她的性情,是不适合入宫的。”
韩嘉仪没有回应洛见飞的抗议,反而问道:“见飞,你还在为十几年前的事责怪朕吗?”
洛见飞淡淡一笑:“往事如烟,我早就不在乎了。在被先帝御笔亲提文科状元之前,我也只是一介平民,从未想到要攀龙附凤。当时与陛下成亲也是源于皇家的一道圣旨。见飞心里一直觉得配不起陛下,却并未想到会成为本朝第一个被休夫的驸马。”
韩嘉仪微微抬头,眼神好似有些朦胧:“那个时候父皇与皇兄为了柳亭娥而彻底决裂,父皇有意废太子,立我为储君,但是朝中元老大臣多因我是女儿身而激烈反对。太子党纠结近卫军与前任九门提督意欲造反,父皇发出十二块金牌命令驻守边关的鸣远大将军俞凌前来救驾,俞凌立马带着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赶来,就驻扎在金陵城外三里处,却按兵不动。父皇派人去催,俞凌让来使回复道,除非有章华公主的玉佩,否则他的兵绝不前进半步。”
洛见飞低低笑道,声音悲苦,嘴角颇含讽刺之意:“俞凌和我一届科举,我为文状元,他为武状元。本来以家世、名望、财富而论,俞家何止胜过洛家百倍,当时陛下也有意立俞凌为驸马,可是陛下您却……”
“我却执意选择了你。没想到,兜兜转转,若干年过后,我却还是成为了俞凌的妻子。不过……”韩嘉仪转过头来,一双秋水美目如水银般的透亮:“我的皇兄罗庆太子在父皇有意立朕为储君的时候,就对朕起了杀意。朕如果不当机立断,全家都会横死,包括你和当时还是襁褓中的洛华在内。满朝文武,皆因我是女儿身而反对朕为帝,从小到大,除了是个男儿之外,朕从来不觉得罗庆太子有什么地方真的胜过朕的。”
洛见飞叹了口气:“陛下,您从小就心比天高。好比洛阳牡丹,艳色天下重,就算陛下对在下青眼有加,在下看来也是无福消受了。十八年前,已经前缘尽消。最近几年,在下也渐渐看得淡了。只是,洛华她……”
“洛华她是朕的女儿,十八年来,朕为了这个帝位,付出诸多心血。如今,朕已经位尊九五,难道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能相认吗?”
“嘉仪,为人要得太多,未必就能事事称心。”
十八年来第一次,洛见飞唤了韩嘉仪的小名,其中暗暗隐藏的情思,让韩嘉仪的心微微一动。
韩嘉仪挑了挑眉毛,眉目显得温婉起来:“见飞,为人要得太少,也未必就能息事宁人。洛华的将来,就由她自己选吧。不过,作为她的母亲,我一定要补上十八年前我欠她的。”
第七章嫡庶之分
光昭殿是琥珀王朝历代皇后居住的宫殿,韩嘉仪称帝之后,原本威震天下的鸣远大将军俞凌成为了王朝史上罕有的男皇后,搬入了光昭殿。
光昭殿分临渊、洁丽、远山三阁,阁高冲天,阁内的房间宽广空阔,汉白玉的地板上面铺着从波斯运来的手工编织的彩色地毯,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好似能够吸走所有尘嚣一般。
光昭殿内水晶帘幕低垂,所有的家具、卧榻、茶几、槛栏都是最名贵的紫檀木制成,上面装饰着螺甸或是玳瑁的华纹。俞凌坐在紫檀木的坐塌上,身上穿着深青色宫缎长衫,领边绣着翟纹,深绯色的腰带上系着一块羊脂玉的九龙配,缓缓地问道:“陛下昨日真的将何太师的次子何钧容关入大牢了?”
旁边的粉衣小婢青荷轻轻一福:“是的,皇后陛下。何太师一大早就在临渊阁前请求皇后接见了。”
薄而莹润的月白汝窑盖碗重重地砸在茶几上,俞凌对于何太师的溺子行径十分不以为然:“子不教,父之过。何昶他不好好管教他的儿子,强抢民女的名声都传到陛下的耳朵里面去了。这次是陛下亲自下的套,将何钧容押入天牢,他来求我这个皇后有什么用,难道要本宫与陛下为了他的那个不孝子反目吗?”
青荷用春葱手指掩着檀口微微一笑,轻俏地说:“何太师就算不想来,恐怕也会有人不答应吧?”
何太师的正妻韩媛乃是先帝叔父襄阳王的爱女,出生皇门,脾气甚是强悍,何太师早年受襄阳王大力提拔,对他的妻子是又敬又怕,是朝野上下远近闻名的“妻管严”。早年,韩媛一直未生养,为了传宗接代,何昶才娶了一房小妾,生下了何府的长子何钧轩。何钧轩落草以后第三年,韩媛才生下何钧容。何氏夫妇晚年得嫡子,自然疼宠有加,以至从小就养成了骄惰任性,无法无天的脾气。
此次何昶清晨就赶到皇后的寝宫,自然是和何夫人的救子心切脱不了干系。
俞凌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感到甚是头疼:“这么说,何夫人现在也在外面候着?”
“正是。”青荷回禀道。
“让他们两个进来吧。一直等在外面,也不是办法。”
何昶一身深紫缎子的官服,胸前的刺金仙鹤灿烂夺目,韩媛也是按品大妆,头戴凤冠,肩披霞帔,在座下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