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昶一身深紫缎子的官服,胸前的刺金仙鹤灿烂夺目,韩媛也是按品大妆,头戴凤冠,肩披霞帔,在座下行礼。
“两位爱卿平身,赐座。”俞凌不紧不慢地说道。
何昶和韩媛坐下来之后,俞凌只是用白瓷山水斗彩盖碗轻轻拨着杯中的极品龙井,修长的剑眉轻轻地拢着,好半晌都不说话。
宫里的规矩,若皇后不先开口说话,命官和命妇皆不能先言,否则就是不敬之罪。何昶和韩媛见俞凌悠然不动,都有些急了,韩媛伸手拉了拉何昶的袖子,瞪了他一眼。
何昶心下会意,连忙大声咳嗽起来。
“咳咳……”
“怎么了,太师,身体抱恙吗?”
俞凌放下手中的杯子,面带关切之情,款款问道。
“咳……是呀,昨晚惊闻犬子被九门提督陈源抓入大牢,一夜未睡,所以受了些风寒。”
何昶抓住这个机会,连忙把此事给抖了出来。
“何钧容乃何府嫡子,却因强抢民女的罪名给关入大牢,不但爱卿听了心里不安,就连本宫听说这事,都觉得不妥。”
俞凌这个“不妥”一出,绵里藏针,何昶不由地心下一惊,他知道以俞凌的性子,这个“不妥”肯定不是指抓得不妥,而是另有所指。
何昶额上已经沁出了密密冷汗,他用手擦了擦,一时不敢再说话。
韩媛是正宗皇族出生,底气自然比何昶壮了一些,眼见丈夫一时被堵,她就出来说话。
“皇后,犬子虽然有些劣行,那陈源也太小题大做了。强抢民女,这也……这也……”
“何钧容强抢民女,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俞凌慢悠悠地截住了韩媛的话头。
“……”
“以前出了这事,你们何府赔钱的赔钱,纳妾的纳妾,以为给了钱,给个名份就可以息事宁人了。不过恐怕这次没有那么简单吧。陛下要管这事,你们也敢来本宫这里求情?如果依着本宫以前行军打仗时候的脾气,早叫人打折何钧容的腿了。”
韩媛知道,她的爱子何钧容因行止不端惹来俞凌的反感,恐怕不是说两句好话可以轻易了结的。
看来,为了救出儿子,需要另辟蹊径。
韩媛微微叹了口气,作出欲言又止的样子:“犬子钧容有时行事是太鲁莽了,不过此时也实在是蹊跷。陛下日理万机,却单单为了犬子的不肖而设计,恐怕其中还是另有目的吧。皇后陛下,其中的缘由,您知道?”
俞凌俊美的脸上露出微笑,迷人的凤眼微微眯起,显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哦,这其中的缘由,本宫确实不知,何夫人请讲。”
韩媛刚要开口,突然听到背后一声清越的声音,如风击银铃:“哦,这其中的缘由,朕也不知。何夫人也为朕解解惑吧。”
此声音的主人,正是韩嘉仪。她穿着深绯色百花攒龙两色金宫缎盛装,腰中系着玄色刻丝镶金宫绦,风鬟雾鬓,戴着金累丝点翠嵌珠宝凤冠,发上的珍珠镶金步摇摇曳生姿,盛装华服,想必是刚刚接见外国使臣归来。
韩嘉仪如此一问,韩媛的话怎么还敢出口,连忙与何昶一起参拜。
“参加陛下。”
“两位爱卿平身吧。”韩嘉仪坐到了俞凌的旁边,含笑问道:“清晨赶来,两位爱卿有何要事?”
“哦,太师和夫人知道何均容被捕一事,甚为惶恐,特此来请罪的。”俞凌为何太师夫妇找了一个现成的台阶。
“是,犬子不肖,为臣特来请罪的。”
“请罪请到皇后这来了?”
“听说陛下清晨召见睿纭国的来使,所以臣不敢造次。”
韩嘉仪“嗯”了一声:“何太师年事已高,中年得子,又是正房嫡出,想必对这个嫡子非常宠爱,以致疏于管教吧。”
何昶低下头来,一脸愧疚之情:“是臣的疏忽之过,臣难辞其咎。”
“何太师乃朝中一品大员,何均容为嫡子,以后是要袭你的官职的,如此骄拓,岂不是让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笑话。”
“陛下……臣有罪。”
何昶揣度韩嘉仪的心思,可能不准备善罢甘休,反正是逃不掉的,不如自身先请罪比较妥当。
“何均容当街强抢民女,在狱中关押三月,小惩大戒,出来以后在家闭门思过,并夺其官袭的资格。何昶教子无方,罚俸二月,以后应对其子严加管教。”
韩嘉仪此话一出,韩媛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何均容并非何昶的长子,何府的长子何均轩,是何昶的小妾所生,才貌俱佳,德行兼备,深得何昶的器重,不过因为是庶生,所以无法继承太师的官爵。
不过,现在韩嘉仪剥夺了何均容官袭的资格,是否表明……何均轩有资格继承。
俞凌听到这里,俊美的脸上不动声色,只是加了一句:“何均容出狱以后,在家闭门思过,以观后效。你们夫妻要对其好生教导,好让陛下早日恢复其官袭的资格。”
听到俞凌的话,何昶和韩媛才知道事情可有转圜的余地,至少在皇后的立场看来,是不希望庶子袭家业的。
“臣等叩谢皇上、皇后隆恩。”
眼见何昶和韩媛在地上拜谢,韩嘉仪也不欲就此事多加责备,只是淡然说:“朕有些累了,两位爱卿跪安吧。”
何昶和韩媛退下之后,俞凌沉默了一会,才对韩嘉仪说:“陛下清晨前来,想必有事相商?”
“皇后,你还记得洛见飞吗?”
韩嘉仪出声平和,但是语意略带冰绡,似有寒意沁体一般。
俞凌愣了一愣,随即笑了出来:“这个名字,我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忘的。二十年前,就是这个人,掠夺我生命中最爱的女人的心。”
韩嘉仪轻轻哼了一声,笑得艳如牡丹:“可是最后,你还是得到了朕。”
“是陛下最后选择了我而已,我只是赌一把。”
“既然如此,皇后也知道朕和洛见飞有一个女儿。”韩嘉仪继续问道。
“当年洛见飞带走她的时候,她还在襁褓之中。现在估计也有十八岁了吧。”
“皇后,朕要把朕与洛见飞的女儿洛华带进宫来抚养。”韩嘉仪平静地说道,却在俞凌的心底刮起了一阵狂风。
“那洛见飞本人呢,陛下是否也要把他接进宫来?”俞凌问道。
韩嘉仪摇了摇头,语意甚是坚定:“他就算了,朕和他算是前缘已尽。他是不会进宫的,朕也不强求。但是朕的长女,朕一定要她回来。”
俞凌看着韩嘉仪艳如春花的脸庞,双目璨若明星,双颊融如朝霞,二十年年华远去,她却依然光彩照人,只是她的这颗心,自己最后到底能够拥有几分。
俞凌收回目光:“既然陛下心意已绝,我岂有反对的道理。挑选一个吉日,让她进宫吧。”
第八章贴身侍卫
夜晚,月明星稀,薄云暮蔼,遮住皎月的云朵边上镶了一层窄窄的银边,如同被洗白了的丝绸。
春末夏初,御花园中牡丹怒放,团团硕大达千余朵,有的翘首向青天,有的曼舞迎春风,国色天香,万状皆艳,那馥郁的香气,弥散在整个御书房中。
韩嘉仪坐在羊脂玉台面的花梨木书案前,挥毫泼墨,酣畅淋漓地写着:“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贴身侍女悄悄前来回禀:“陛下,楚情到了。”
“让他进来吧。”韩嘉仪放下了手中的紫竹管镶玉的极品羊毫笔。
楚情穿着一身青灰色便衣走了进来,长发垂肩,玉簪插髻,已经恢复了原本俊秀的男子装扮,只是十指上皆缠着白色绷带,白白亮亮的一片,煞是触目。
“楚情参见陛下。”楚情在韩嘉仪面前下跪行礼。
“平身吧。”
待楚情站起来以后,韩嘉仪的目光停留在楚情包着厚厚绷带的十指上,过了好一会,吩咐道:“你上前来。”
楚情走到了韩嘉仪的座前,韩嘉仪伸手抬起楚情的修长五指,轻轻抚触,温言问道:“还疼吗?”
楚情坦然道:“既然是陛下的命令,就是让楚情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
韩嘉仪微微一笑,明媚动人,艳色天成:“朕自登机以来,奉承话听得太多了,不过你的话,朕还是信的。这次的确委屈你了,你吃的苦,朕会记在心上的。”
楚情问道:“陛下,您交待的一个美差,楚情已经完成了。那下一个美差是什么?”
韩嘉仪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羊脂玉的桌面:“楚情,你觉得朕的女儿洛华为人怎么样?”
楚情连忙低下头来:“洛华是陛下您的爱女,楚情何德何能,如何能够妄加评断?”
“是朕问你呢,你但讲无妨。”
“洛华姑娘她品貌出众,聪颖有加,天分超群,就是……就是……”
“你但讲无妨,朕要听的,就是你的就是。”
“陛下有令,那楚情就直说了,就是现在年龄尚小,天真烂漫,为人处事之经验,尚有不足。”
韩嘉仪点点头:“朕也是这么觉得,她自小在山林中长大,日日相伴的只有一个父亲,自然不需要这么多的心眼。不过,朕总不能让她在山林中终老一生,这‘天真烂漫’四个字,希望对她来说不是一个劫数。”
“陛下自然能这么说,想必心中已经有了安排。”
“朕想,让你去做洛华的贴身侍卫,顺带教导一下洛华宫里的礼仪,你可愿意?”韩嘉仪含笑问道。
楚情心里一惊:“陛下,言中了,教导二字,楚情实不敢当。何况,楚情是个男身,要做洛华姑娘的侍卫,想来她也未必愿意。”
韩嘉仪听了以后站起来:“愿意不愿意,朕现在就去问问洛华自己的意思。”
洛华进宫之后,被韩嘉仪安排在一个雅致的小阁——初云轩中。
初云轩结构并不宏大,装饰也不是如何富丽堂皇,但是此处,对于韩嘉仪来说,却有特殊的含义。
初云轩是韩嘉仪还是章华公主的时候在宫中读书小憩的地方。
午夜时分,初云轩中烛光幽幽,洛华沐浴后,穿着一身浅衣,一个呆在寝室中,还未入睡。
韩嘉仪慢慢踱了进去,湘缎彩绣云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洛华本来用手撑着额头,此时听到声响,心里一惊,猛然抬头,却看见韩嘉仪已经站在面前。
“母皇。”洛华站了起来,韩嘉仪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行礼。
“母皇深夜前来,有何要事吗?”
“洛华,你怎么还没睡?”
“这里太大太冷清了,我睡不着。”
以前洛华睡在洛华山庄的时候,夜晚风吹松涛如耳,鸟声婉转,花香伴着入眠,此时在初云轩中,虽然满目富贵之色,却不由地心生落寞之情,再也找不到当时坦然的心境。
“是不是不习惯?”
“有一点。”
“这里住住就惯了,你初来乍到,难免不习惯宫里的生活。朕想,派一个贴身侍卫陪陪你,你意下如何?”韩嘉仪含笑问道。
洛华想了一想,觉得无可无不可:“宫里面的人,女儿一个也不认识,谁不都是一样陌生吗?女儿平时懒散惯了,也不喜欢有人天天跟着。”
“不,这个人,你认识的。”韩嘉仪回头向后唤道:“楚情,你进来吧。洛华想要见见你。”
楚情?
洛华听到这里名字,心里不由地一动,在九门提督府发现韩嘉仪的那一刻起,洛华就猜到楚情很可能是韩嘉仪特意安排,为了引诱何钧容上钩的“香饵”。难道这个楚情真实身份竟然是韩嘉仪身边的贴身侍女?
这样也好,我与楚情也算是有一面之缘,在一起相伴着,也好解解烦闷。
洛华如是想到。
一个颀长的身影慢慢走入初云轩中,当烛光照在楚情那俊秀白净的脸庞上的时候,洛华看到的分明是一个青年郎的面容。
看着那张白皙的脸,洛华楞了一下,再看看他手指上缠着的厚厚的绷带,心里已经一片雪亮,笑着说:“本来只是以为你假扮民女卖身葬父,想不到竟然还是假凤虚凰,看来母皇真是说的不错,我真是经历地太少了,需要好好进宫调教一番。”
楚情低头道:“因为陛下有令,楚情一时欺瞒了姑娘,还望洛华姑娘见谅。”
洛华摇了摇手,一脸毫不在乎的样子:“没事,现在蹲在牢里受罪的又不是我,我生气什么。”
“既然如此,朕把楚情留在你的身边,你是答应了?”韩嘉仪看洛华并未生气的样子,于是问道。
“母皇,民间都知道男女有别,不能过从甚密,宫里难道反而不管。您把一个大男人安排在女儿的身边,难道就不怕出事吗?”
韩嘉仪微笑着反问道:“能出什么事?”
洛华看了韩嘉仪一眼,板着脸没有说话。
“洛华还未经过男女之事吧?”韩嘉仪继续问道。
“自然没有。”洛华在心里暗暗叨叨一句:我不是还没出嫁吗?
韩嘉仪点了点头,话语似是赞许,又似有些嘲讽之意:“朕明白了,洛华想要把处女之身留到新婚之夜。”
洛华白玉般的脸颊微微一红:“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母皇偏要取笑我。”
韩嘉仪用手揽着洛华的肩,意在抚慰:“看你,朕不过平白问一句,你脸就红了。你如果不愿意,天下有哪个男的敢强迫你。如果以后你的意中人拘泥你以前有一个男性侍从而心生不快,母皇建议你直接将那个男人踹走,心胸如此狭窄的男子,怎么配得上我的洛华。”
“母皇,我要休息了。”听出韩嘉仪话中的取笑之意,洛华的脸更红了。
韩嘉仪低声在洛华的耳边嘱咐:“洛华,十八年来,你一直生活在民间,如今一旦到了宫里,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楚情他在宫中年月不少,正好可以对你有所臂助。你在宫中行事要多多听听他的意见。”
“知道了,母皇。”其实洛华心中对韩嘉仪这样的安排并无恶感,想了一想也就接受下来了。
韩嘉仪站了起来:“既然如此,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明天朕给你找个学问渊博的老师来,补上你以前荒疏的功课。”
银白的晓月已经渐渐西斜,水晶帘幕在威风下摇摇曳曳,洛华睡在华美的蜀锦上,却夜不能寐。
母皇为什么要执意招我进宫呢,虽然她说得句句在理,但是我觉得,她并没有把全部的事实告诉我。难道住在宫里的人,说话都喜欢说一半吗?父亲现在已经动身回洛华山了,我如果这里住不惯,索性也逃回去陪他老人家算了。
洛华想着想着,突然肚子“咕”地叫了一声,原来她晚膳用的早,现在已经饥肠辘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