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止住哭泣,缓缓扭过头看他。
他正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见她如此小心翼翼,心里更加疼惜,往上杵了杵,附在她耳边柔声抚慰:“嫣儿不要怕,我不碰你就是了。”
这声音比雪落还轻柔,能软到人的心坎里,张嫣点点头,也跟着安静下来。
天启满腹委屈,在她耳边低低倾诉:“我每天晚上都想你,梦里都是你,你从来都没想过我吗?”
又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就这样酸酸麻麻了。这些话真是让她又甜蜜又烦恼,简直不知该如何应对。
天启固执地等着她答案,虽然他知道她不会说。她会脸红,不过这代表不了什么,每个女孩听到都会脸红。他就是想知道,在没有他陪着的时候,她会不会有那么一刻想起他?还是觉得,没有他在旁边胡闹,她更轻松悠闲了呢?
她果然不说,只是敷衍嗔道:“陛下,你又来了。”
天启叹息一声,退到她肚子旁,把手放在上面,有模有样叹道:“儿子,以后你可不能娶个这样的皇后,不要受你爹受过的苦。我是一腔情意顺水流啊……你快点出来,我带你骑马打猎去,喜不喜欢做木工?我猜你喜欢,你是我儿子嘛……”
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简直要把张嫣笑死,她都不明白,他怎么就那么理直气壮?一口一个“儿子”,到时候生个女儿,看他傻不傻眼?
“陛下,”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欣喜得迫不及待想跟他分享,“今儿下午看你舞剑,他踢我了。”
“真的?”天启登时两眼放光,笑意漾满全脸,从来都没有这样高兴过。
张嫣笑着点点头。
天启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把头轻轻靠在上面去听,傻笑着唤道:“儿子,儿子,冒个泡,让你爹知道你在听。”
等了好久,都没有动静,他撇撇嘴,道:“儿子,你太调皮了,我知道你还想看舞剑,现在舞不成,我给你唱歌听。你听着啊。”
他蜷腿坐在那里,灼灼目光看着那隆起的肚子,呜呜啦啦唱起歌来。他戏唱得不错,歌就让人不敢恭维了。曲不成曲,调不成调,都是“啦啦啦啦”的。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唱得不好,兴致盎然,唱得很欢乐。就像是荒野上孤独的少年,即便没有人听,他也要带着这干净纯真的笑容,固执地唱下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独享欢乐和寂寞。
张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眶渐渐湿润。
天启一边“啦啦”着,一边把头靠上去,手轻轻抚摸着。突然,他抬起头来,手指激动地指着肚子,眼中放出惊喜的光芒,欢欣道:“嫣儿,他动了!他真的动了!”
张嫣点点头,平静地微笑,眼睛只注视着他。
天启傻笑着说:“我儿子真是跟我心有灵犀啊,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像你还是像我?”
“陛下。”张嫣拉着他的手,挣扎着要坐起来。
天启慌忙扶起她,道:“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躺多了难受。”
他把枕头竖起来,让她靠着坐下,自己坐在旁边陪着,兴冲冲道:“我再给他唱首歌,看他会不会还踢?”
张嫣笑,眼泪都快溢出来了。侧过身,双手捧起他的脸,手指在上面温柔摩挲,眼睛罩了一层水雾,迷迷蒙蒙,柔如春水。
天启怔怔,茫然唤道:“皇后。”
张嫣凝视了他一会儿,低头笑叹:“你怎么能这么可笑。”这么可爱,又这么可怜。她垂下眼皮,掩饰着激荡的情感涌动。
“皇后。”他呢喃着唤她,双手握住她的双手,额头抵住她额头。
静静温存了一会儿,他把她抱在怀里,感叹道:“上天真是厚待朕,赐给我那么好的一个皇后,又给我送来儿子。”
张嫣笑着拍他:“儿子是你的功劳。”
他低下头,手指点上她嘴唇,调笑道:“你既这样说,等孩子生下后,是不是要好好奖励我?”
张嫣不说话,轻拍他一下。
天启愉悦地笑了,抱着她缓缓躺下,拉过被子盖在他们身上,埋首在她秀发间,满足地咕哝道:“好了,我们一家三口睡觉。”
☆、孩子
树叶离了枝头,被秋风无情地扫落在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院子里的梧桐树变得光秃秃了,地上倒堆了满满一层落叶。
段雪娇怔怔看着窗外,喃喃叹道:“秋天又来了。”
雅秀缓缓放下琴谱,抹了抹眼睛,转过身看她,面容悲戚,“娘娘这样,叫奴婢看了难受。要不奴婢跟公主说说,还回来伺候您吧?”
段雪娇扯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傻丫头,你还回得来吗?”
雅秀还想再说,扭头看见李雪娥进了门,神色一凛,低低道:“娘娘,有人来了。”
段雪娇早已看见,半丝反应都没有,面色雪白如雕像,眼神空洞。待李雪娥走到跟前,她才往椅背上一靠,垂下眼皮剔着指甲,懒懒道:“稀客啊。”
李雪娥满面笑容,福了一福。段雪娇淡淡道:“赐座。”
雅秀搬了一个杌凳,李雪娥道谢着坐下,又看着她打趣道:“这么明目张胆地过来,就不怕人家发现你们做的丑事?”
段雪娇并不生气,依旧是温开水一样的语气,“你这么明目张胆地过来,就不怕人家发现我们做的丑事?”
李雪娥见她如此自暴自弃,惋惜地叹了一声,道:“当年在元辉殿,我瞅着你最有前途,谁知现在……”
看着段雪娇那麻木的神情,她再叹一声,改口道:“良妃娘娘派我来给你送东西。”
那边是“良妃娘娘”,这边是“你”,趋炎附势的嘴脸显露无遗。段雪娇心里如被针刺,面上依旧平静,抬起眼皮,瞅着往厢房里放水果吃物的宫女。
“她对你倒是实心实意,殊不知自己的孩子却是丢在你手里。”李雪娥像坊间嚼舌的妇女似的,带着看热闹的轻松心情,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别人的故事。
段雪娇闲闲开口:“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害她女儿了吗?是她自己没本事,没养好胎,还要怪到谁头上去?”
“得,推脱得真干净。”李雪娥颇有些赞许地说。
段雪娇不吭声,依旧优雅地剃着指甲。一室静默。
“我来,是替她传话的。”顿了顿,李雪娥正色道,“这次你不要在后面捣鬼了。陛下有个孩子不容易,良妃这胎十有八。九是儿子,如果丢了,她可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易放过你。你也别再找我做什么事了,上次不过是替你在良妃面前瞒了两句,就被她臭骂一顿。我夹在中间,难做人啊。”
段雪娇沉默良久,嗤笑一声,懒洋洋道:“我现在还能做什么,一颗弃子。良妃成了她的新宠吗?”
李雪娥站起身,福了一福,道:“这个你就不要管了。奴婢告辞。”
段雪娇悠悠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们是不是打算对皇后下手?”
李雪娥身形一顿,面色微变,旋即又恢复如常。转过身来,眼睛眯起,压迫着段雪娇,苍老的嗓音乌云一样阴阴响起:“娘娘,不该说的话可不能说啊!会要人命的!”
雅秀身子一颤,紧张地交握起双手。她听说过,有很多侍寝的宫女都无缘无故地消失了,不过是偶尔失言,忤逆了客氏。
段雪娇没什么反应,只剔指甲的动作缓了一缓,接着勾起唇角,嘲讽地笑了笑。
“多谢你提醒我。”她云淡风轻地张口,“这个是金镶玉的,你拿着随便玩玩。”
她将那精巧的小玩意递给雅秀。雅秀双手接着,呈给李雪娥。
李雪娥这才笑了一笑,道:“娘娘这么乖巧懂事,可惜了。不过也别灰心,不定哪一天怀了龙胎,她还是向着你的。良妃太蠢了!”
她走后,雅秀惴惴问:“娘娘,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静观其变。”段雪娇抬眼看着外面突变的天,阴沉沉的,压抑得人胸闷,“暴风雨要来了啊。”
十月份的时候,京城接连好几天发生了地震,乾清宫和坤宁宫晃得最厉害,天启被晃得头晕眼花,病倒了好几次。张嫣身体本康健,现在因怀着孕,也有些禁受不住,全身酸痛无力。
她差不多也快生了,肚子圆滚滚得像球,举动缓慢笨重。天启每次来看她,都笑得前仰后合,打趣说,像蜀地的熊猫。
绝色女子对自己的容貌体形远比一般人要看重。她听了,当然气得不得了,头一次酸溜溜地说:“宫里有的是窈窕淑女,陛下快去找她们吧,免得看我碍眼。”
天启树熊一样黏在她身上,死皮赖脸地笑道:“谁都不要,就要你。”
张嫣别开脸不理他,眉梢眼角却藏不住笑意。
天启悄悄品味着欣喜,他看得出来,这块冰雪正在慢慢融化。
梅月华的肚子比皇后还大,常常抱怨全身浮肿,腰酸腿痛,没法见人。翠浮奉皇后之命去看她时,发现她比之前瘦了一些,看着清爽多了。司药司的女官正给她按摩,她舒服地闭着眼睛享受。
翠浮咋舌,回来告诉张嫣,建议皇后也试一试。
张嫣嫌麻烦,道:“你的手法就挺好。太医院,御药房,还有这个司药司,混水摸鱼的人多着呢。”
“我哪能跟她们比?”翠浮眨眨眼睛,调皮笑道,“再说,娘娘,您最近确实肿了唉。”
张嫣摸摸脸颊,向镜子里一照,叹声气道:“算了,让她来试一试吧。”
翠浮答应去了。她也没敢找其他人,就找了给良妃按摩的那个。四十多岁,慈眉善目的,人很爽利,说话也温柔可亲。翠浮很满意,引她来见皇后。
这天中午,坤宁宫又开始晃动,动静轻微。张嫣腰痛得厉害,一阵一阵的,疼得她直抽气,也没空管这习惯性的地震了。吴敏仪要请皇帝来,张嫣叫住她,喘着气说:“多大的事?就别叫他担惊受怕了。”
女官给她按摩后,腰痛减轻许多。张嫣微笑赞许,赏了她东西,记下她名字,以备下次腰痛时还叫她来。
傍晚时分,张嫣正在睡梦中,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宫灯摇晃,杯盘碰撞,宫女内侍惊慌奔走,大声嚷嚷着:“地震啦!地震啦!”
她惊醒,满头的汗。腹痛一阵阵袭来,疼得锥心刺骨。她心内骇然,一边叫人,一边挣扎着要起来。
帘子掀开,吴敏仪领着宫女冲了进来,一边叫着“娘娘没事吧”,一边上来搀扶她。
“娘娘,这地震来得凶猛,跟前几次不一样,咱们须得避一避。”吴敏仪抚着她的背,努力维持着平静,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宫女。
张嫣头脑发晕,艰难地起身,刚站直,就觉腹内一阵针刺,痛得呻。吟出声,额头渗出汗来。吴敏仪把眼一瞧,吓得魂飞魄散。皇后的脸色是从未见过的煞白,眉头紧锁,显然已痛苦到极点。
“娘娘,您……您这是怎么了?”吴敏仪颤抖着嘴唇问。
张嫣猛然抓紧她的胳膊,嘴唇翕动,吐出一句囫囵不清的话:“怕是……要……要生了。”
吴敏仪瞪大眼睛,脸色一瞬间惨白如纸,难道要早产么?
老成的宫女慌忙冲了出去,叫内侍去请产婆。客氏在交泰殿听到动静,领了人浩浩荡荡进来,咋咋呼呼地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一点小地震,吓成这样?惊了皇后娘娘,我可要治你们的罪!”
暖阁内,张嫣已经支撑不住,踉跄坐回了床上。吴敏仪见这十七岁的小姑娘泪花直流,神情绝望,忙安慰道:“娘娘,没事的啊!别哭,别哭,就差了二十多天,孩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生下来的。”
“这地震不是已经停了吗?还乱个什么呀?皇后娘娘呢,快带我去看看。”吵人心烦的声音再次响起,脚步声踢踢踏踏,客氏领着人风风火火往暖阁里闯。
张嫣湿润的眼睛猛然迸发出仇恨的光芒,嘴唇微动,低低吐出几个字:“叫她滚!”
翠浮立即出去赶人。
吴敏仪焦急地看着窗外,等着产婆出现,冰冷从手上传来,冻得她直哆嗦。扭头看去,张嫣不知什么时候已抓住了她的手,像是快要溺死的人抓住了浮木,眼睛里写满了希望和依赖,脆弱得可怜。
“去……去叫陛下。”
说完这一句话,她就晕了过去。
她是疼晕过去的,不久又疼得醒过来。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天启,他正一声一声地唤她,满脸焦急,眼睛红红的。
“陛下。”她捂着肚子,痛苦地唤了一声。
天启并不知道她现在所受的折磨,只当她是被地震吓的,柔声安慰道:“嫣儿不要怕,地震已经过去了。”
“陛下,”张嫣的泪水哗哗流淌了出来,“我们的孩子……”一阵接一阵的疼痛席卷了她,话已经说不出来,只剩痛苦的哀叫。
天启心里打阵疼,恨不得能分担些痛苦。可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遍一遍地说:“我在这里,孩子不会有事的。”
“陛下。”平和冷静的声音响起,客氏来到床边,“产婆和医师来了,陛下该出去了,产房里不吉利。”
“客奶奶,你看皇后……”他急得快哭了。
客氏胸有成竹地说:“陛下不用担心,生孩子都这样,哪有不痛不叫的?”她上前拉天启:“陛下就安心在外边等着,一个时辰不到,白白胖胖的皇子就出来啦。”
天启看着皇后依依不舍的眼神,一动不动,固执地说:“我不要,我就在这里陪着她。”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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