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高永寿担忧地看看她,听话地出去。
张嫣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起身到床上休息,走过柜子时,不经意瞟见里面躺着的檀木匣子。她怔了怔,过去把它取了来,掀开盖子,扶起里面的石雕小人。不得不说,皇帝的手艺真的很好,描形绘神,惟妙惟肖。那还是她初进宫时的样子,稚嫩却安恬,干净纯粹得像张白纸。可能是心静吧?那时只想着当贤后。哪像现在,欲望越来越多,总觉得不快乐。
是时候清理清理内心了,那些可笑的想法真该一刀切断。现在这样很好,皇帝有奶妈,有儿子,没工夫在她身上较劲,正好给她时间抽离。客氏的回归势不可挡,魏忠贤的权势如日中天,她必须提起精神去战斗,再这么沉溺于小儿女情爱,只会像个冷宫怨妇一样被人鄙弃。这样的人生,从来都不是她张嫣想要的。
等到晚上皇帝来坤宁宫探望她时,她已经调理好内心,能够平静地面对他了。天启觉得惭愧,支支吾吾道:“嫣儿,今天上午我……我没注意到,我不是有意要冷落你……”
“陛下,我知道。”张嫣微微笑道,“孩子很可爱,我也很喜欢,更不要说陛下了,这毕竟是你第一个孩子。”
她温柔看着他,目光坦坦然,白云一样淡然高洁,就像所有的事都不能让她的情绪有丝毫波动,永远都是这么完美无瑕。
天启愣怔了,他再次怀疑,这是个人吗?他宁愿她抱着他哭,冲他摆脸色、发脾气,大吵大闹,也不愿意看到她这清冷的石人模样。
他闷声道:“期限到了,我想把客奶奶接回来。”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企图从她脸上看到什么,但是什么都没有,她依然是那种云淡风轻的样子,道:“这不是之前说过的吗?陛下只管接去。”
天启默不作声。他希望听到的不是这个,如果这个女人跟他说一句话,就一句:陛下,你已经有我了,还要客氏做什么?她对你的爱和照顾,我也能做到。
如果她这样说,他一定感动得热泪盈眶,再不提召回客氏的事。他也希望有个人能全心全意对他,而她对他的爱,远远不如客氏。他现在都弄不清楚,她对他的申斥和督促,是真正为了他好,还是为了她的贤后之名?
这年的最后一个月对天启来说,过得很不舒心,怀孕时的浓情蜜意乍然消失,然后就一去不复返了。这让他每每想起来,心中都怅然难解。张嫣自生孩子后一直病着,他也不好在坤宁宫留宿。身心的阻隔让两个人越走越远,上元节放烟花的时候,陪在他身边一同观看的竟然是梅月华和三个月大的皇二子。他曾经设想过这个美景,真正实现了,却物是人非。
他没有再提召回客氏的事,他不想失去她。
开了春后,皇八妹哭哭啼啼来跟他说,她舅舅托人送来消息,她姥姥病得快死了,想见一见她。
她那姥姥是姨娘转正,不是西李的亲娘。西李听到后,唏嘘两声,就是不让她去。公主出宫不是件小事,西李拉不下脸去求天启。公主却是那老太太一手带大,听了消息后,不吃饭不睡觉,哭得肝肠寸断。
经历过母亲去世的天启完全拒绝不了这种请求,哄走妹妹后,忙忙跑到坤宁宫,跟张嫣说这件事。
张嫣叹息道:“这是老人家的愿望,她见不着孙女,走得也不安心,于八妹也是一辈子的遗憾。皇家规矩再大,也不能不顾情理。”
天启连连点头。张嫣又道:“让谁护送她?三四天的路程,这么小年纪,叫人不放心。”
天启笑看着她,满眼都是鬼精灵。他一露出这种小男孩的调皮笑容,张嫣就知道没好事,果然他挑挑眉,张口道:“我护送她,顺便也出宫散散心。”
“这怎么行?”她瞪大眼睛。
“我已经想好了,”天启坐到床上,搂着她柔声安抚,“辽东现在无事,朝廷也安宁,高阳离这里不远,真有急事,让他们快马加鞭报给我,其他的事就让忠贤和体乾看着办就行。高阳那里有皇庄,靠山临水,还养了成群成群的马,现在这个时候,那里肯定是漫山遍野地开着花,多美……”
“陛下不要!”张嫣决然打断他,“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在的无事只是表面上的平静,这个国家哪一天安生过?万一真有大事,来得及吗?再说你突然出宫,外廷言官怎么说?”
“哎,嫣儿!”他压抑了许久的感叹由衷发出,“我是个人哪!有时候我也想放松放松。为什么你们都要绑着我呢?文官下了朝后可以去听曲喝茶,我只不过做个木工,就让你们一个个横加指责。我生在这个深宫,长在这里,将来也要死在这里。我是大明的皇帝,可是连出宫看一看我的江山的机会都没有。”
他心潮起伏,低头眨巴着眼睛,余下的话硬是说不出来。
良久,张嫣叹道:“那好,我不拦着了。陛下安心去吧,我给你看好这后宫。”
天启沉默片刻,转过她身子,让她看着他眼睛,带着几分乞求说:“嫣儿,我想和你一起去。”
他从不隐藏自己的感情,火辣辣地坦露在眼睛中。张嫣深吸一口气,坚决地别开头,道:“陛下,我有病在身,哪里都不想去。我没有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可是我也要死在这里。我已经是朱家的人了,这就是我的命运,我不想被人指责。”
天启有一瞬间的失望,马上又热切地说:“能不能为我破一次例?”他情不自禁拥她入怀,低低道:“宫里闲杂的人太多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后悔当初听你的话去临幸那些妃嫔了,现在有了儿子,都不知道疼还是不疼?有时候很烦,觉得这些人阻隔了我们。如果能去一个地儿,只有我们俩该多好……”
张嫣痛苦地抱住头,闭着眼睛压抑地低呼:“不要再说了!”
天启吃了一惊,见她眉头紧皱,面色雪白,急慌慌道:“嫣儿,你怎么了?头疼吗?要不要找御医看看?”
张嫣连连摇头,头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心急如焚,冲外面大喊:“快来人啊!”
“陛下,陛下。”张嫣拉住他,想说“我没事”,看到他担忧的眉眼,忽然清潮涌动,翻身抱住他大哭起来。
天启如被雷击,震惊得整个人都僵住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回抱住她,抚着她的背笨笨安抚:“别哭,别哭,我的好嫣儿,别哭,有什么事跟我说。”
她哭得跟个孩子似的,不管不顾,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心酸倾泻出来。天启被这凄怆的哭声感伤得心都化了,自己也红了眼眶。他不再徒劳地安抚,任由她发泄,直到她没了力气,哭到睡着。
☆、出宫
她睡颜安恬,脸上犹挂有泪痕。天启抿嘴一笑,还以为她不会哭,没想到哭起来这样惊天动地。
这个女孩,也只是个女孩啊。天启感叹着,拨开她额角碎发。
她嘴唇微动,咕哝一声。天启愣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陛下。”她再次呼唤,那声音低低的,雪落一样轻柔,却又饱含着感情,像情人的呢喃。
天启欣喜若狂,俯身凑在她嘴边,等了好长时间,都没声音。不过那一声已经够了,他只恨没有东西能记录下来,天天放在耳边听。
也许她心里,也是有他的。
这快乐一直支持他到第二天早上,在她醒来后,一切都破碎了。昨天的失态真的已成为昨天,她又像个玉雕的假人,没有任何感情地跟他说:“陛下,我真的不想去。”
天启无比怀念昨天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看着这个淡漠的假人,他鬼使神差地说:“昨天你梦见我了。”
昨天做没做梦,做了什么梦,张嫣一醒来就忘了,听了这话,心不在焉地应道:“是吗?”
天启长叹一声气,抚住额头。
出宫的事很快传到外廷,群臣上书阻拦,叶向高承载着众位同僚的期望,在经筵上苦口婆心劝谏皇帝,说着说着,老泪都出来了。这位三朝老臣经历了万历长达三十多年的怠政,泰昌的一月暴毙,对年轻的新皇帝满怀憧憬。国力日渐衰退,他不忍看下去,可皇帝越来越不像话,这叫他如何不失望?
天启是心虚的,但是想着一生只有这一次,也就少见地固执起来。他对叶向高说,一是不放心皇八妹,二是出宫见识民间百态,一来一回绝不会超过一个月。
谁听他瞎扯?玩就玩,还找什么借口。群臣心里这样想着,依旧跟打了鸡血一样,哭天抢地阻挠。
天启不管他们,命司礼监加紧准备出宫的仪仗,提前开道。张嫣那里他也不再劝,这让她多少松了一口气。她对自己的名声很爱惜,也不赞成皇帝抛下公务出宫游玩的行为。不是看他说的可怜,她一定会尽全力阻拦。
出发前一天晚上,天启到坤宁宫里歇息。生孩子之后,这是他第一次留宿。别的女人他都可以自控,一跟她躺在一起,全身的血液都在躁动,不过他还是顾及了她的身体,一晚上老老实实没有动。睡觉前,他哄着张嫣喝了一些甘霖酒,那酒浓度低,喝多了也不会醉,顶多晕晕乎乎。除了明天好行事,更多的还是因为他喜欢看她微醺的样子。
第二天张嫣醒来,发现自己在马车上,更确切地说,是在天启的怀里。他将不情愿的妻子偷偷取了来。
“陛下,你胡闹什么?”
张嫣从他怀里挣脱,掀开帘子走了出去,一望无际的平原在眼前展开,明黄色的车马大队望不到尽头,亲卫军顶盔贯甲全副武装,笔直严肃地骑在马上。张嫣呆了一呆。出了宫,天地是开阔了不少。
“这是蓟州的官道。”天启跟着出来,马车颠簸,他搂住她,“走上两三天,就能到高阳啦。”
张嫣叹气,她知道皇帝想让她高兴,虽不愿意,也不说什么,怕冷了他的心。天空中大雁飞过,天启心情愉悦,笑道:“春天来了。”
看了一眼平静的张嫣,他不顾众人在前,抵着她额头说:“如果我能一箭双雕,你就对我笑一笑,好吗?”
张嫣把他推开,嗔了他一眼,低下头,忍俊不禁。天启拍手笑道:“笑了!笑了!”
很多人听见,却不敢回头看。张嫣道:“我又不是冷冰冰的人,笑有何难?何必去射杀大雁,只你享受春天,它们就不能吗?”
“哈!不是冷冰冰的人。”天启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事,呵呵笑起来。再一扭头,张嫣已不见了。他立即转身跟了进去。张嫣正端坐在桌子旁泡茶,姿态娴雅。在宫里可没有这种眼福,天启坐在她斜对面,把腿翘在另一张桌子上,懒洋洋地欣赏。
茶泡好,张嫣端起,盈盈递给他。天启公子哥习性发作,轻佻一笑,道:“你来喂我喝。”张嫣把杯子往桌上轻轻一放,道:“要喝自己来端。”她端起一杯,慢慢啜饮,心里想着,皇帝对自己一向是又敬又爱的,跟其他女人相处是不是就是这种纨绔模样?
她心里忽然极不舒服起来,可是一想到那些苦熬青春的女孩,又觉得自己应该大度一些,让皇帝分一些关爱给她们。
天启见她不来奉承,只好自己去端,喝了一口后,由衷赞道:“醇香甘甜,什么茶?”
张嫣微微一笑:“毛尖,我家乡的。”
天启来了兴致,收了腿,俯身看着她说:“你家乡开封可是六朝古都,都有什么好玩的?”
“多了去了。”张嫣悠悠道。
“你们那的民歌曲调,我听人唱过,挺好听的,你会唱吗?”天启亮晶晶眼睛看着她。张嫣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地方不让他着迷,除了她端庄柔和的容颜外,他最喜欢她清冽干净的嗓音。如果唱起歌来,应该很醉人。
张嫣瞟了他一眼,难得地别扭起来:“我可不会。”
天启托腮,玩味地看她。
路上走了三天两夜,就看到高阳县的南城门了。这两夜他们一夜住在驿站,一夜住在客栈,都是天启的主意,他想体验不同的生活。他并不总腻着妻子,更多的时候,都是拉着卢象升攀谈。此前他让锦衣卫调查过卢象升的秉性为人、兴趣爱好,了解到这年轻人对军事边防研究甚多,于是便把他召来陪侍了。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喜欢这个年轻人。从小到大,他见过的男人不多,优秀的更是寥寥无几。卢象升与他年龄相仿,很衬他的心意。
卢象升并不抗拒,虽然他知道此次回去后,免不了淹没在同僚的口水中。他早就想游历塞外,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如今倒实现了。另外一个埋藏在心中的缘由是,他敏感地嗅到,朝廷马上就要腥风血雨了。东林党势必利用今年的京察,大肆排挤异己,这帮人连士大夫都看不上,更不用说无赖出身的魏忠贤了。魏忠贤羽翼渐丰,东林权要盈朝,两派之间早晚有一场决战,谁胜谁负都不可知。京官不易做,如果能下放到地方就好了。他看中的,就是蓟州、宣府、大同这些地儿,离辽东近,也许将来有机会与鞑子作战。
在路上的时候,天启只坐了一上午马车,嫌不痛快,余下时间都换成了骑马,这也方便他和卢象升察看塞外形势。晚上歇息前,两人凑到灯下,对着地图指指点点,偶尔欢声笑语,大多时候都是愁拢眉头。
高阳县属于北直隶保定府,是蓟州防线的一部分,靠近蒙古和辽东,时常遭受异族侵扰。现在蒙古依附大明,后金尚处于弱势地位,这个边陲小城暂时得享安定。皇帝车马到达城外时,正是清晨。城门大开,进城的出城的挤挤攘攘,很是热闹。
八公主从自己马车上下来,走到天启面前,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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