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你看。”高永寿侧身给他让出视线,内侍正把一箱又一箱金子抬进宫来,太阳底下闪闪耀眼。
“陛下,你真是这个!”高永寿外袍一掀,扎了一个大马步,冲天启竖起大拇指。
天启高兴得手舞足蹈,当着大家的面蹦跳起来,跟高永寿对着哈哈大笑。
“陛下。”张嫣皱眉,上前扯住他袖子。
天启犹沉浸在兴奋中,亮晶晶的目光看着她,像渴盼表扬的孩子似的,一遍遍地问:“皇后,我厉不厉害?”
张嫣轻斥道:“你是皇帝,又不是木匠。”
天启的眼睛顿时黯淡下来,束手安静站立,神情落落寡欢。
高永寿满眼放光地看着金子,嘿嘿哈哈地大笑着,畅快淋漓地表达兴奋之情。
天启默默看着,有点羡慕他了。
半晌,他轻叹一声,道:“我回乾清宫看折子了。”
张嫣这才露出笑容,敛衣行礼:“恭送陛下。”
天启微微点头,一个人缓缓地步出坤宁宫。
高永寿这才走到张嫣身边,低低道:“娘娘,有人叫我传话给你。”
张嫣道:“谁啊?”
高永寿看了一眼四周,倾身向前,以手掌做掩饰,在她耳边低语:“表哥。”
说完,直起身得意笑道:“我这回是不是学乖了?”
张嫣瞥一眼好奇地瞧着这边的内侍宫女,叹道:“你可以到屋里,只剩我们两人再说的。”
到了屋里,她打发走了高永寿,拆开信来看,上写着:都察院左副都御使杨涟近日预弹劾魏忠贤,朝廷必将再次大动荡,魏监存亡与否,成败在此一举,望皇后善进良言。
张嫣思索着,把纸揉成一团,片刻后又打开来看,直到清晰明确地印在脑子里,才吹燃一把火,把信烧了。
她搓着微微颤抖的手,在殿中来回踱步,最后无力地跌坐到椅子上,长叹一声:“终于来了。”
二更的梆子在长街响起,愈发显得深夜宁静,椿树胡同的杨宅里,杨涟束手立于窗边,凝视着天上的一轮圆月。
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他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那天傍晚,宫中内侍到都察院衙门传旨,兵科给事中杨涟明天进宫面圣。
他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只记得自己在同僚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浑身发抖地磕头。
那一夜他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跟着十三位大臣进宫。皇帝快死了,快死前召见的人不是公卿就是大臣,而他,是七品给事中杨涟,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如果没有那封奏折,没有多少人会知道他。
战战兢兢活了几十年的朱常洛登极后,一朝松懈,纵情于声色之中,本来身体不好,这下直接躺倒。鉴于太医院都是废物,他召了司药房的太监崔文升来诊病。崔太监把过脉后,拍着胸脯保证,吃了他的药,保证药到病除。药并不稀奇,普通的泻药,清热去火。朱常洛服用后,一夜起来十几次,第二天只剩半条命了。
杨涟听说此事后,上了一道奏折。这道奏折乍一看,都是夸人的话,再一看,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了。
在这封奏疏中,他先是大骂崔文升胡乱用药,致使皇上病情加重,即使将其碾成粉末,也不足以谢罪,接着委婉指出皇上日夜辛苦劳累,应该注意保养身体,最后暗暗指责朱常洛不会识人辨人,谁开的药都敢吃。
所以,当朱常洛在下旨召见他们的同时,又召见锦衣卫后,大家一致认为,杨君要完蛋了。
临去之前,杨涟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到了乾清宫东暖阁后,他见到了那位皇帝,病猫一样,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他为此感到痛心,好几次都湿了眼眶。朱常洛对奏折一事只字不提,他指着安静地立于床边的刚刚抽芽的儿子,温和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停在杨涟脸上,说:“国家大事,就交给你们了。”
这之后一直到临死前,他每一次召见大臣,都会叫上杨涟。
当杨涟安然无恙地走出乾清宫时,他心潮澎湃得双手都要发颤了。没有一丝恼怒,没有一句责怪,没有任何处罚,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接受了他的全部建议,不仅如此,还把他这个小小的七品给事中,视为顾命大臣。
这就代表,那个统治天下的至尊之人承认了他,承认了他的忠心、信念和抱负,并且给以毫无保留的尊重。
那一刻,他决定以死相报。
现在,他不能看着那个人的儿子被小人蒙蔽,年轻的皇帝读书不多,不懂得区分善恶,直言进谏,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这天晚上,东林党中比较有远见的黄尊素来到他的家中,言辞恳恳地提醒道:“若想清君侧,必须有内援,杨公有没有呢?若此疏已发,击而不中,我们恐怕没有好下场。”
左光斗也说:“现在宫内无援手之内侍,朝廷无主持之大臣,成功的希望很渺茫。”
杨涟已顾不得那么多,时间也不容许从长计议,现在魏忠贤被皇帝勒令回家闭门思过,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不想错过。
“宁鸣而死,不默而亡。”他对两位好友说。
☆、上疏
天启四年五月初一日,都察院左副都御使杨涟将一封奏折送进宫里。文书房的内侍打开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弹劾魏忠贤的专疏,其措辞之严厉,实属空前未有,出疏者之官衔,在几年来弹劾魏忠贤的官员中也是最高的,疏文慷慨激切,掷地有声,一口气罗列了魏忠贤的二十四项大罪,门房的宦官看完此疏,战战兢兢地合上,交给李永贞。李永贞二话不说出了宫,快马加鞭朝魏忠贤府邸赶去。
五月天已有些热了,早上刚起来就出了一身汗,魏忠贤接过小宦官递上的在冰水中泡过的手帕,胡乱地揩着额头、脸颊和脖子,才刚抹净,又大汗淋漓。
小宦官道:“老爷,把外袍脱了罢,又不是在宫里。”
“那怎么行?”魏忠贤把帕子扔给他,整了整穿得一丝不苟的蟒服,“万一皇上召见我,收拾收拾就能走了。”
小宦官嘴一瞥:“您天天都这么说,也没见……”
魏忠贤慢慢转过头去,眯起眼看他。
声音戛然而止,小宦官鼓了鼓嘴,把脑袋耷拉下去。
魏忠贤从鼻子里哼一声,昂头挺胸,阔步走出门外。
也没哪去,他背着手在院子里走圈,走得累了,停下来仰望一株开得正盛的丁香树,看得眼疼,蹲下身来给小猫喂食。
“皇上最喜欢养猫。”他抚摸着小猫柔顺的毛,咧开嘴笑起来,笑容初始柔情,接着变为酸涩,在脸上挂了一会儿,慢慢地收住了。
小宦官看不下去,上前道:“老爷,起来吧,猫都已经跑了。”
魏忠贤惊醒,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空气。
“唉!”他长叹一声,脚步迟缓地走到梧桐树下的躺椅前面,犹如一个龙钟老态的老人,沉重地躺了下去,两眼呆滞,凝望着碧蓝的天空。
门公提着衣摆,急匆匆跑了进来,在他面前站立,低头哈腰道:“老爷,司礼监的李公公来了……”
魏忠贤一跃而起:“皇上召我?”
门公呆了呆,苦笑道:“这个他倒没说,他,他是一个人骑马来的,说有急事。”
魏忠贤长出一口气,按住扶手缓缓坐了回去,懒懒抬手:“请他进来。”
李永贞大热天跑了一路,本是大汗淋漓,形容狼狈,方才在门房整理一番,现在光鲜如初了。
他不疾不徐走到魏忠贤跟前,面色凝重,拱手行礼:“厂公。”
魏忠贤指了指对面石凳,顺手端起茶,低头啜饮着,眼皮都不抬:“坐吧,是不是外廷那边出了什么事?”
“出大事了!”李永贞唉声叹气,从袖子里掏出奏折。
魏忠贤慢悠悠道:“你这个人啊,还是不够镇定,什么事值得慌成这样?我看看。”说罢放下茶杯,拿过奏折。
他预备像往常一样,装模作样地翻一翻,再递给旁人念,不期然却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还不止一个。
“哟!”他站起身,新奇地看着,“这是写我的呢。”
小宦官凑过头,把眼扫了一扫,笑道:“是的,老爷,这夸您哪!您看……”他伸手在上面乱点,“好,好,好,全都是好字,这准是拍您的马屁哪。”
魏忠贤捂着心口,欣慰地叹道:“还有人夸我,这么多年辛苦总算没有白费。”说罢乐呵呵地笑起来。
李永贞瞪了小宦官一眼,夺过折子,注视着魏忠贤的眼睛,肃然道:“厂公,这是都察院左副都御使杨涟今天早上呈递上来的折子,这折子陛下还未看到,我现在……”他站直了腰,缓缓地凝重地说,“念给您听。”
魏忠贤傻愣片刻,缩回停在半空中的手,抿了抿唇角,道:“你念,你念。”
李永贞缓缓张口,清越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响起:“魏忠贤本市井无赖,得缘进宫,今为大奸、大恶以乱政……大罪一。”
……
“听说宫内有一位冯姓贵人,德性贞静,很受皇上宠爱……去年趁皇上南郊祭天时,将她杀害,谎称疾病而死……大罪八。”
“皇后有孕,已经成男,魏忠贤和奉圣夫人合谋,致皇后流产,使皇上不能保全其子,大罪九。”
……
“东厂的职责是察治奸佞,并非骚扰平民。自魏忠贤提督东厂以来,造谋告密,日夜不已,搞得人人自危,鸡犬不宁,大罪二十。”
……
“听说今春魏忠贤竟然在皇上面前乘马疾驰,大无人臣礼,皇上射杀其马,贷以不死。魏忠贤却不自思罪,进有傲色,退多怨言,朝夕提防,介介不释,大罪二十四。”
“掖廷之内,知有忠贤而不知有皇上,都城之内,知有忠贤而不知有皇上,即大小臣工,积重之所移,积势之所趋,亦似不知有皇上,只知有忠贤者。如此下去,羽翼将成,骑虎难下,太阿倒持,主势益孤,不知皇上之宗社何所托!”
“请皇上集大小文武勋戚,剌令法司,逐款审讯,立刻正法,以快神人。”
最后一音落下,李永贞合上奏折,缓缓抬起眼皮,看着对面的魏忠贤,五月的天里,他浑身打了个冷战,说出来的话都不成音了:“念完了,厂……厂公。”
魏忠贤猛然夺过他手中的折子,狠狠摔在地上,捂脸痛哭起来,口中呜咽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哀鸣:“东林杀我!东林杀我!”
李永贞大惊失色,傻愣在原地。
院子里的仆从宦官全都围了上来,纷纷安慰说:“不用害怕,只要把杨涟赶跑,公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魏忠贤蹲到地上,呜呜咽咽哭个不停,眼泪鼻涕抹了一脸。
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到躺椅上,打扇的打扇,擦脸的擦脸,生怕他哭晕过去。
魏忠贤歇了一会儿,渐渐止了抽泣,喃喃叹道:“天下竟有如此不怕死的鲁直男子。”
李永贞走到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沉吟道:“厂公也不要太担忧,皇上终归是向着你的。”
“不。”魏忠贤的眼睛里闪着惊恐不安的光芒,杨涟的措辞如此激烈,列举的罪状如此具体、重大,皇上读过会不会产生震动,会不会对他怀疑和反感,魏忠贤实在感到没多大把握。自古道“伴君如伴虎”,皇上虽然像一只懒洋洋的不想捉耗子的猫,可万一被触到痛处,耍起虎威,那是无论谁也承受不住的。想到深处,他不由打了个冷战。
李永贞道:“最好找一个有威望的大臣从中周旋周旋。叶向高不行,老奸巨猾,还是次辅韩旷吧,他性子直。天启元年,东林党弹劾首辅方从哲时,他上书为方从哲辩白,可见跟东林不是一伙儿的。”
魏忠贤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当晚内阁正是韩旷当值,魏忠贤从东华门进了宫,摸黑走到内阁值房。他在门口站住,挥手让跟随的侍从退下,探头往里瞅去。
韩旷手持朱笔,端坐在桌后票拟。
魏忠贤捏了捏喉咙,做出一副哀而不伤的神情来,沉沉地踱进了屋。韩旷听到声音,抬头一看,努了努嘴,搁下笔,慢悠悠地起身,走到桌前。
“韩阁老。”魏忠贤躬身,满面笑容地拱手。
“原来是魏公公啊。”韩旷抬起下巴,背起手。
“是是是。”魏忠贤讪笑两声,直起了身。
韩旷眼珠一转,斜视着他:“皇上不是叫公公闭门思过吗?怎么突然摆驾到内阁来了?”
魏忠贤尴尬地笑了笑,舔一舔嘴唇,上前两步,可怜巴巴地看着韩旷,恳切地说:“有一件事想拜托阁老。”
韩旷别开目光,讥笑两声,道:“公公有什么事能拜托上我?”
魏忠贤手已经伸进袖子里,听闻此话,掏也不是,不掏也不是。末了,他一咬牙,果断地掏出奏折,双手捧到韩旷面前,乞求道:“请阁老看一看。”
韩旷眼皮一翻,扫了扫署名,脸色微变,伸手接了过来。
魏忠贤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韩旷打开奏折,踱步于殿中,边走边看,看完微微笑起来,弹着奏折赞叹:“痛快!痛快!”
魏忠贤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他上前两步,直视着韩旷,大声道:“阁老,凭良心说句话,这上面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捕风捉影?做过的没做过的全都安在我魏忠贤头上!我到底做了什么,你们一个个视我为眼中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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