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站直了,眼睛也清明起来。吴敏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原来是八公主和段纯妃来了。
张嫣一眼扫过去,竟觉徽媞比段雪娇还要夺目,倒不是因为她穿了一身梅红色斗篷,白雪里更加耀眼,而是她身上透着一股子活力。她身姿纤细,眉目清秀灵动,说话时,眼珠更是转个不停,全身上下洋溢着朝气。
比着她,段雪娇都显老了。
进到暖阁里后,两人跟她行了礼,各自坐定,上茶。徽媞捂着通红的耳朵说:“好冷。”
段雪娇道:“斗篷有帽子,你怎么不戴?”
徽媞道:“帽子太大了,风一吹就刮掉了。”
张嫣抿嘴一笑,道:“八妹,趁着今天你在,我把事儿给你说了吧。”
段雪娇放下茶杯,好奇听着。徽媞讶然笑道:“什么事儿啊?”
张嫣道:“我跟你皇兄商量过了,你的课业到此为止,明年不用上了。”
徽媞愣了片刻,正色问道:“皇嫂的意思是,明年春天就不用上了?”
“是这样。”张嫣点了点头。
徽媞托着茶杯,手指摩挲着杯子,喃喃道:“可是今年冬天的课结束时,没听先生提过啊。”
张嫣微微一笑:“不怪他,我和你皇兄才不久才商定的,他还不知道呢,不过,会派人跟他说的。”
“嗯。”徽媞垂下头,点了点头,接着抬起头来,笑道,“好啊。”
这下张嫣惊讶了,不由地看向吴敏仪。吴敏仪与她对视一眼,若有所思地看向徽媞。
“其实,我早就想和皇嫂说了。”徽媞黯然道。
张嫣道:“说什么?”
徽媞放下茶杯,突然起身走到张嫣面前,蹲在她膝下,“皇嫂,我求你一件事。”
张嫣被她的举动惊住了,段雪娇本在发怔,这下也移目看了过来。
徽媞把胳膊放在张嫣膝上,一手托腮瞧着她。
张嫣笑了笑,握住她的手,“什么事,你说。”
徽媞道:“你帮我跟皇兄说一说,让卢先生到外面做官吧,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你不知道,皇嫂,他前一阵子上课老是长吁短叹的,有时候还老跟我提什么赵高啊、刘瑾啊,害得我有一次跟皇兄说话,赵高就溜出嘴来了。皇兄还问我,是不是先生教的……”
“你怎么说?”段雪娇立即问道。
徽媞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面向同样担忧的张嫣,笑道:“我说,皇兄,你也太小瞧我了吧。你以为我跟你一样从小不读书,什么都不知道吗,这些不用教我都知道。反正我把他挖苦了一番,把他气得不得了。”
一圈人被她逗得直笑。张嫣刮了刮她脸颊,笑道:“你真是长大了。”
“可不可以?”徽媞摇着她膝盖软语撒娇。
张嫣道:“方才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皇兄已经说了,明年改授他大名知府。”
徽媞小声咕哝道:“这个地儿好吗?”
张嫣嗔道:“你还挑三拣四?他的升迁速度很多人拍马都赶不上,天启二年当的官,短短两年就从一个部的主事提到知府,你不用担心,他前途无量着呢。再说大名府这地方也是沿途防线,我瞧正合他心意。”
徽媞一下子跳起来,叫道:“皇兄万岁!”
张嫣抿嘴一笑,段雪娇也微微地笑了笑。
临走时,张嫣让吴敏仪从柜子里拿出一顶雪白貂帽,戴在徽媞头上。那帽子上镶嵌有珍珠,走在院子里,阳光下一照,闪闪发光。高永寿大摇大摆从她身边走过,意识到不对,忙忙折了回来,新奇地打量徽媞,惊叹:“原来是公主,好阔气!”
徽媞扯着他出了坤宁宫大门,边走边道:“你什么时候从山海关回来的?那里好不好玩?”
高永寿眼里,就没有不好玩的地儿,当下给她胡吹乱侃了一番。
徽媞瞪大眼睛听着,欣羡道:“我真羡慕你,还能出宫,还能去其他地儿走一走,我就整天憋在这个地方。”
张嫣站在窗边,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讶道:“我还以为要费好大的功夫呢,没想到这么容易。”
“八公主……”吴敏仪摇了摇头,“不好说,我看不透她。”
一路回到哕鸾宫,徽媞的笑容渐渐黯淡下来,高永寿说着,她只听着,并不插话。进了宫门,她远远一瞧,正殿里,西李炕上坐着,表妹宝莲趴在她膝头嬉笑玩闹。她便折到厢房去了。罗绮正趴在书桌上写字,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瞧,眼睛亮了起来,“好一个雪娃娃。”
她绕过书桌,来到徽媞面前,左瞧右瞧,不住地点头,笑问道:“哪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徽媞腼腆一笑:“皇嫂亲手做的。”
“我们这位皇后啊,真是心灵手巧。”罗绮笑赞。
徽媞笑一笑,走到书架旁,随便翻书看。
罗绮见她不太高兴,不解地望向高永寿。
高永寿悄悄到她跟前,附到她耳边低低道:“皇后娘娘把她的课业停了,从今往后,她都见不到她那位俊俏的先生了。”
罗绮道:“她有准备的,几天前她跟我说,卢象升不可能教她一辈子,早晚要走的,左右就在这一两年,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徽媞已经走到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书。罗绮正要上前说话,高永寿忽然哼哼道:“那个讨厌鬼又来了。”
“你们在说什么?”宝莲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罗绮不爱理她,高永寿把身子转了开去。
“怎么我一来,都不说了?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这样藏着掖着。”宝莲笑眯眯地围着两人转圈。
“我出去看一看,是不是该传午膳了?”罗绮说着出了门。
宝莲拦下跟在她身后的高永寿,得意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商量着斗鸡是不是?。”
“斗鸡?”高永寿给她一个斗鸡眼,扯过袖子,扬长而去,“还斗鸭呢。”
宝莲气得直跺脚:“干什么都不带我!”
徽媞从她身边走过,跟把她当空气似的,连个目光都不睬。
宝莲一把抓住她,凶巴巴道:“你要不带我去,我就把你前几天晚上出去斗鸡的事告诉姑妈,到那时候,你少不了一顿好打!”
那语气,那脸蛋儿,简直与西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徽媞心生厌恶,一把甩开她,道:“爱告不告!”
宝莲气得浑身直打颤儿,一抬眼,见她和罗绮站在庭院中有说有笑的,以为是笑她,不由大怒。疾走上前,摘了徽媞的帽子,扔在雪地里,犹不解恨,抬脚上去,踩了又踩,踏了又踏,口中恨声道:“我叫你戴!我叫你戴!”
好一顶雪白帽子,在她沾了泥土的靴子下,瞬间乌七八黑,小珍珠也被碾碎了几颗。
徽媞一看,血往脑门直冲,想也没想,一把推开宝莲。
宝莲踉跄几步,后脑勺磕在院子里那棵粗大的梧桐树上,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徽媞心惊胆战地看了一眼屋里,急忙上前,哀求道:“别哭,别哭。”
宝莲口里哭喊着“姑妈,姑妈”,挥手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
徽媞脑袋里轰隆一声,举起手来,就要扇她。
宝莲抱头痛哭,叫嚷得更大声了,“姑妈,姑妈,她把我推到树上,还要打我……”
徽媞忙站起身,转身向后,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话没说完,就被阴沉着脸急匆匆跑出来的西李推到一旁,她人瘦,不经推,这么一下,就倒在了地上。
“没事吧,孩子?”西李蹲到地上,忧急地抱住宝莲,拨开头发察看。
“疼……”宝莲咧开嘴哭。
“没事没事,没流血,磕破一点皮。”西李柔声安慰着,拍拍她身上的雪,挟着她双臂抱她起来。
罗绮走到怔怔的徽媞身边,扶住她肩膀,道:“公主,起来吧。”
西李牵着宝莲站在徽媞面前,冷冷盯着她,阴沉着脸问道:“你干嘛推她?”
徽媞推开罗绮的手,一下子跳了起来,扬起头道:“麻烦你讲讲道理,是你侄女先把我帽子踩碎的!”
她移目看向宝莲,怒火喷薄而出,“你倒是先问问她,平白无故发什么疯?”
西李眯起了眼睛,这个女儿以前任你怎么打怎么骂,都像木头一样不吭不响,这两年不知怎么了,胆子越来越大,都敢出言顶撞她了。看来她得给这头脱缰的野马重新套上缰了。
宝莲一看这表姐黑幽幽的眼神就心生恐惧,见徽媞一直盯着她,不禁又惧又恼,用力一踢面前雪堆。
徽媞被那雪扑了满脸,其中一个雪团还砸到她鼻子上。
她伸手一拂挡在眼前的碎雪,三两步冲到宝莲面前,甩了她一巴掌。宝莲“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徽媞冷冷道:“以后再敢动手,决不饶你!”
“你当我是死人是不是!?”西李左右开弓,“啪啪”两声,呼了她两个耳光。
徽媞头晕目眩,踉跄两步站稳了,这才发觉脸颊火辣辣地疼。
西李恶狠狠盯着她,指着她厉声道:“你打啊,你打她一次,我要你百倍偿还。”
“好啊,你打死我算了,我早就不想活了。”徽媞扬起头,一脸不屈、倔强和漠然,虽然极力控制着,一滴眼泪还是划出了眼眶,“我受够了,我受够了!你们真把我当木头是不是?”
眼泪磅礴而下,她冲西李嘶声大喊:“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娘!”
她抹着眼角,转身跑了出去,罗绮叫喊着“公主”,赶忙跟上。西李跺一跺脚,扯着脖子大喊:“你走!走了就别回来!
☆、师生
夕阳下的午门城楼,在冬日强劲的北风中岿然不动,像是一位钢铁般坚毅的将军,守护着帝王之家。
“我当时就从这里进来的,现在想想,跟做梦一样。”徽媞目光迷离,却很坚定地朝着城门迈去。
“哎,公主……”罗绮摇摇头,支着快散架的躯体往前挪去。这一下午,她都陪着徽媞在荒殿冷宫里闲荡。她就纳闷,这孩子怎么不累啊?
守门的侍卫行过礼后,如杨树般笔直挺立,目不斜视。
徽媞没像往常一样,过把眼瘾就走,反而定定地站在那儿,沉思,接着,她迈开双脚,越过侍卫,向大门走去。
“公主!”罗绮愕然。
“公主,请恕属下无礼,您不能再往前走。”侍卫一个箭步,拦在她面前,拱手说道。
徽媞收回看向远方的目光,定在他身上,道:“我要出宫。”
罗绮大惊,“公主,你在说什么呀?”侍卫也是愣了一愣,接着笑道:“公主莫要说笑,天快黑了,请回吧。”
“我没说笑,”徽媞面色肃然,“你没听见吗?我说我要出宫,我要回家。”
侍卫目瞪口呆,看她一脸认真,只好硬着头皮说:“敢问公主,这紫禁城不就是您的家吗?您还要回哪去?”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徽媞不耐烦地说,“让开!”
“请恕下官无礼,”侍卫面色一整,“下官不能让。”
罗绮上前扯住她的袖子,“公主,咱们还是回去吧。回去晚了,娘娘又该……”徽媞空荡荡的眼睛里一下子溢满了泪水,扁着嘴道:“我不管,我要回家。”说着,就凄凄哀哀哭了起来。
一群侍卫被她吓得手足无措,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有机灵的提议:“找个人禀报皇上去。”
更机灵的说:“还是禀报西李娘娘吧。”
徽媞立马走到路中间,嘤嘤哭着威胁:“不准去,不让你们去。”
她立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鼻子、耳朵和脸蛋通红通红,眼泪跟小溪似的淌了一脸,被冷风一吹,干在脸上,想来滋味也不好受。这样子,活像被人遗弃在街头的流浪儿,看着好不可怜。
侍卫都上来劝,罗绮也劝,她就拼命摇头,一个劲儿地重复:“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哭得气都上不来,嘴里哼哼着,吸着鼻子,犹在说:“我要回家。”
一群人又觉可怜又觉可气,拿她没有办法,但也不能真就开门,一时僵在那里。
罗绮走到领头的侍卫面前,小声道:“拜托你一件事……”
冬天天短,黑得快,太阳刚沉下去,那天色就昏暗下来,似一块灰色的抹布罩在大地上。北风呼呼地吹,卷起一地白雪,飘飘洒洒,这冷风带着碎雪直往人脖子里灌,侍卫冻得一会儿跺脚,一会儿呵气,手忙脚乱。
不过一会儿,鹅毛大雪就纷纷扬扬飘了下来。侍卫也握不住枪了,笼着袖子垂头站立。罗绮给徽媞戴上斗篷上的帽子,风大,刚戴上就掉,她就一直按着,自己冻得嘴唇直哆嗦。那女孩已经成了木桩,哭不出声了,雾蒙蒙眼睛凝视着森森门洞。
朦朦胧胧间,那门洞里走出一个修长身影,白衣黑氅,优雅得像一只鹤。徽媞心中一动,泪水决堤而起,忙忙擦干,不过转瞬又潮水一样涌了出来,她不再管,任泪水模糊视线,怔怔看他走近。
离得近了,他身形加快,几步到了她身边。只听叹息一声,他解下黑氅,蹲下身来,披在她身上。
“她一直犟着不肯走,卢先生,麻烦你了。”罗绮歉疚地开口。
徽媞已被冻成蜡人,巴掌印凝结在脸上,触目惊心,两湾子水眼睛呆呆凝视着他,茫然无助。
卢象升双手握紧又松开,心头的沉重简直让他无法张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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