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冒出一个怪异的想法,如果把张嫣带到妓院,皇兄知道会不会杀了她?
“等等。”
张嫣警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徽媞转身看去,原来她也推开了窗子,路的那一旁却是,北镇抚司。
张嫣轻声冲外面说:“停车。”
车立即停下。
“怎么停在这儿?”
“我想到诏狱看看。”
张嫣说着下了车,徽媞讶然,跟着下车。北镇抚司的大门坐落在她们眼前,青灰色的院墙,宁静肃杀。门口有几个家丁打扮的人,臂弯里挎着篮子,想是送饭的家人。
一个穿着青衫的十八。九岁少年夹杂其中,特别引人注目。有庶民打扮的中年人在他面前苦劝着什么,他一直倔强地摇头,泫然欲泣。
走得近了,听得那中年人柔声细语道:“学洢,听老伯一句话,这里面乱着呢,不要进去了。如今你父亲生死未卜,家里就指望你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老母幼弟要靠谁呢?”
少年泪珠滚滚落下,紧抿住嘴唇,看得出是在强忍住哽咽,“那好吧,我在这里等你。”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听起来很平静,可伸进袖子里的手却在发抖,“这是五十两,我到定兴县找鹿伯伯凑的,你拿去,上交今日的赃银。”
他将沉甸甸的黄绸包双手捧给中年人。
“是你父亲的同僚鹿继善?他倒是个好人,听说他也帮助过左大人的弟弟筹借银两。”中年人郑而重之地接过。
“是啊,他是个清官,家里已无分文了。这是乡民解囊相助的。他们虽不识得我父亲是谁,但想着清官的朋友也是清官,不该受此折磨……”
少年说着,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
中年人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安慰:“别哭,你父亲会没事的。”
说的底气不足,昨天上面又下了一道旨,五日一追比改成三日,这分明是要逼死人哪。少年正是听到这个消息,知道父亲必死无疑,万念俱灰,想亲自来衙门上交银两,以见父亲最后一面。
中年人进去后,张嫣也跟着进去,想了想又折回来,低声吩咐高永寿把车里的吃食拿出来。
站在镇抚司侍卫森严的院子里,她暗自庆幸临走时依公主提议换了男装,不然可真不方便。
监狱门口,守卫鹰一样锐利的眼神在她脸上扫了一圈,冷酷地问道:“看谁?”
这个问题她没想过,不过一个名字已脱口而出:“杨涟。”
她知道这里面关押着东林六人,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还有三个她不清楚名字,这里面,杨左的名头最响。
“你是他的家人?亲戚?你是第一次来吧?”守卫下巴抬起,斜睨着她。
张嫣往后退了退,把一张冰雪脸板得更加冰雪,淡淡道:“第一次来,亲戚。”
“等等,”守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抬脚靠了过来,“你是女人!你到底是谁,他的小妾?”
他说着,手伸上去,欲摸张嫣的下巴。
徽媞抢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一巴掌甩到守卫脸上。像打了一只苍蝇,甩完后,她抱臂瞪着他。
侍卫大怒,指着她:“你!”
“你什么你?你这混蛋!”
“你敢打我……”
“打你还算轻的!混蛋,看个人你啰嗦什么?”简直的,她发起火来,跟她泼辣的母亲没什么两样,那张疏秀的小脸也突然之间迸发出美艳夺目的光采。
徽媞死死瞪他一眼,转身对张嫣说,“你们先进去,我在这儿收拾他。”
张嫣点点头,领着缩成小鸡状的高永寿进去。
“哎……”侍卫抬脚上前拦,徽媞举剑挡住他。
“你谁呀,哪里蹦来的野丫头?”侍卫吹胡子瞪眼睛,一副要动手打她的样子。
“张全,吵什么!?”
一道年轻却颇为威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侍卫循声看了一眼,宛如见了主人的恶狗,低头哈腰,眉开眼笑,就差没摆尾巴。
“头儿,有人闹事。”
恶人先告状,说得还挺委屈。徽媞不耐烦地回头,正要解释,一看来人浑身顿时打了个激灵。
四目相对。顾显瞪大了眼睛,眉头舒展开,接着把头一低,快步走来,似要行礼。徽媞忙忙咳嗽两声。顾显抬眼看看她,懂了意思,脚步放缓。
侍卫指着徽媞叫道:“就是这死丫头,她……”
徽媞头也不回,剑一抬,磕在他嘴上,堵住了吵人的声音。她微笑看向顾显和他身后一群侍卫,“你好像在忙?”
顾显恭敬回道:“卑职正要去巡狱,您来有什么事吗?”
徽媞不由得凝住眉头。若让顾显看见皇嫂,告到皇兄那里,她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有啊,我来找你。”情急之下,她笑道。
“找我?”顾显惊讶之下,抬起了头,“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徽媞舔了舔嘴唇,叹一声气,摆出一脸哀怨忧愁,“我心情不好,你陪我走一走。”
看着穿一身男装在花丛中游刃有余的徽媞,顾显真觉不可思议。
“您常到这里来?”
“一两次而已。”徽媞温柔推开腊梅递来的酒,端起一杯茶送到嘴边,同时抬眼看他,“你不会跟我哥哥说吧?”
顾显垂头摇晃着酒杯不语。
徽媞不由失笑:“这有什么可说的?”
顾显公事公办地开口:“如果他问起,我会说今天上午在诏狱门口看见了您,接着又被您拉到了妓院。职责所在,请您见谅。”
“你倒是忠心耿耿,尽职尽责。不过如果他找我问起这事儿,”徽媞偏头微笑,弯弯眼睛里一股子狡猾,“我就说是你引诱我来妓院的。”
顾显睁大眼睛愣愣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无力辩解道:“明明是你拉着我来的。”
“你看他信谁。”徽媞说得平淡而笃定。
顾显语塞。
徽媞抿了一口茶,道:“他不会问到你这儿的,只要你不说就行……”
安静的前院突然传来喧哗声,与此同时,艳娘也匆匆走了进来,面色焦急。徽媞便住了嘴,关切问道:“怎么了?”
艳娘当即笑道:“几个无赖泼皮闹事,没什么大事,你们接着玩。”她移目看向腊梅,“腊梅,跟我走。”
“我去干嘛?”腊梅趴在徽媞坐的椅子上扭来扭去,一脸不情愿。
“你是最大的,当然要跟着我一起应付。”艳娘看她不走,直接过来拉她。在徽媞看不见的地方,冲腊梅眨眼睛。
难道,他来了?腊梅以眼神询问她。
“贱人,出来!”
年轻暴戾的骂声响彻院子,接着是鞭子抽打花盆的声音。徽媞举目望去,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手中甩着鞭子,阴沉着一张小白脸气势汹汹冲了进来,身后跟着战战兢兢的龟奴和老鸨,还有几个家丁。
正在调弦唱曲的几个女子一看见他,都掩口娇呼,缩成一团,躲在顾显身后。腊梅反倒没什么反应,只不屑地哧了一声。
少年大踏步走入屋中,一眼瞧见腊梅,白脸气得涨红,喝道:“淫。妇!出来受死!”说着,提脚上来,一鞭子携风裹势而来,毫不留情地朝腊梅身上甩去。
徽媞与腊梅挨着,怕被鞭子波及脸颊毁容,慌忙趴到桌上。鞭子从她头顶飞过,抽到腊梅又软又胖的身上。腊梅尖叫一声,钻到桌子底下哭哭啼啼。
看那鞭子又要甩来,还是冲着自己,徽媞不由色变,颤颤指着他,“你给我,住手!”
“打的就是你!”少年狭长的凤眼一瞪,接着突然没了凶狠的味道,迷蒙起来,嘴里有气无力地吐出两个字,“奸夫……”
这只因他看见了徽媞的容貌,唇红齿白的,男人中难得一见的柔媚可人儿,全身不由酥倒半边。
不过鞭子已经抽出,而且来势凶猛。顾显立即站起身,可惜已来不及。那鞭子恰好打在徽媞帽子上,帽子脱落,玉簪碎裂,一头青丝掉落。
少年惊呆,须臾不由惋惜大叫:“娘的,竟然是个女娃娃!”
☆、杨涟
徽媞斜睨着他:“你谁呀?”
“你女的混在这里做什么?”少年不耐烦地挥手,“快滚快滚,别耽误哥哥找乐子。”
他说着收了鞭子,走上前来,笑眯眯地招呼腊梅:“宝贝,快出来。”
徽媞一脚踢翻面前桌子,碗盘齐飞,众女惊呼,少年受此惊吓,坐倒在地。家丁围了上来,不过徽媞比他们更快地走到少年身边,一脚踏在他颈窝,拔出剑来指着他鼻子,一双眼睛阴冷地扫过众家丁:“别过来啊,不然我送他当太监。”
她俯身看着痛苦挣扎的少年,剑尖故意在他脸上打转,“你好大的担子,竟敢打我。”
少年呼吸不能,瞪大眼珠,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脚腕想要移开。
一阵奇异的感觉窜遍全身,徽媞霎时红了脸,低低斥道:“放手!”
少年立即放了手,像惊恐的小动物一样看着她,抱拳低呼:“女侠饶命,饶命。”
“饶了他罢。”腊梅也来帮腔。
徽媞哼一声,伸手拔了他头上的白玉簪子,收脚直起身。
少年在家丁搀扶下坐起身,捂着喉咙连声咳嗽。
徽媞在顾显惊呆的目光中,走回原位坐下,把簪子递给一旁的腊梅,“帮我把头发挽起来。”
诏狱里暗无天日,牢房倒是清洁干爽,床上铺着干净的被子,没有张嫣想象中的脏乱和潮湿,大概是因为这里关押的都是曾经身居高位的政治犯。不是上面特别交代,锦衣卫对他们都是客客气气的。经过一间牢房,她看见一个身材伟岸的中年人面壁而立。他忽然转过身,坐到桌子前,摊开宣纸,提笔写字。
狱卒端着盘子过来,开了门招呼他:“熊大人,吃饭了。”
熊大人?张嫣不由得站住脚。这身长七尺、相貌英武的人,难道就是熊廷弼?
熊廷弼没有搭理狱卒,依然伏案苦写。这些天来听着东林党人半夜痛苦的呻吟声,他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东林党人入狱的罪名是接受了他的贿赂……
想到这里,他愤激涌心,冷哼一声。老天才知道,他熊廷弼压根不屑与这帮腐儒结交。不过那又如何,不杀他何以为这次血腥屠戮正名?
走之前,他还是要把自己对辽东的方略呈上。三年前他跟王化贞赌气,放弃了国土,可这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牵挂着那片土地。希望皇上不计前嫌,诚心接纳他的建议。
张嫣叹一声气,从他牢房走过。这是一个奇才,如果当年天启没有罢免他,努贼恐怕早就被困死了。如果他稍微收敛脾气,再次上任时与王化贞处好关系,焉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不过哪有这么多如果呢?
一个负责打扫的提着扫帚从她身边走过,她忙站住,向他问道:“杨涟的牢房在哪?”
看似打扫的,并不是打扫的。东林名望甚大,江湖人士也对他们报以同情,燕客正是其中之一。他本来叫什么,没人知晓。他化名燕客,混进诏狱,想对六人有所帮助。
燕客拿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张嫣,同样问道:“你是他亲戚?”
张嫣想了想道:“只是慕名而来。”
燕客竟滚下热泪:“杨大人忠义一生,竟落得如此下场。今天是他五十四岁生日,却要在牢狱中度过。我还以为没人来看他。”
张嫣惊讶:“他的家人呢?”
“家中公子和夫人被逼得无路可走,寄居在城门上靠乞讨为生了,现在想必在千方百计地筹钱。”燕客说着,又流下泪来,“杨大人是清官中的清官,哪来那么多钱?上面逼得紧,家人把什么都卖了,还是交纳不起。”
张嫣默然一阵,道:“你领我去看看。”
中途经过魏大中牢房,他已无力坐起,趴在草垫上。那个庶民打扮的中年人是他的邻居刘启先,今日来给他交银子。这些都是燕客告诉张嫣的。她站住不走,默默看着牢房内。
刘启先膝行过去,想给魏大中拢一拢头发,却见魏大中半个脊背血肉狼藉,满是蛆蝇。他鼻子一酸,泪水滚下来,哽咽着问道:“魏公,能忍否?”
魏大中以微弱的声音说:“我不行了。”
刘启先又问:“想食粥吗?”
魏大中艰难地睁开眼睛,急促地说道:“余事莫问,速教吾儿离去!”
刘启先知道诀别时刻已到,忍不住放声痛哭。衙役们听到,跑来对他一顿喝打。刘启先退出后,哭求守门的兵卒,在墙缝处偷看了一会儿里面的情况。开始还能听到魏大中的呻吟声,到后来就声息全无了。
张嫣静静看了一会儿,魏大中仍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便知,他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了。而他的儿子,还守在门外痴痴等着父亲的消息。
杨涟的牢房与左光斗挨着。左光斗刚被打过,被狱卒抬了回来。曾经猛虎般的斗士,现在只能发出呦呦如小儿一样的哭声。
杨涟已受过全刑,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不过他仍坐得笔直,高声对前来送饭的家人说:“你们快快回去,好生服侍太奶奶,告诉各位相公,不要读书了,以我为戒!”
他已然明白,魏忠贤这次是非要六人的命不可,所有幻想,尽可抛去。这番话,既是说给许显纯这个大魔头听的,也是告诉活着的同伴们不要再心存侥幸。
家人走后,他勉强支撑着起来,南面遥向老母拜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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