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剩下半个头时,葛九思来报,皇后回宫了。
天启这才觉得安心,起身出后门,忽然想起什么,他回头问道:“你干爹是谁?”
“回万岁的话,是魏公公。”葛九思的声音仍是不疾不徐,显得少年老成。
天启点了点头,和言笑道:“平叛白莲教余孽的事儿,你干爹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你跟着搭一把手。你今年也二十了吧,该学点东西了。”
葛九思微愣过后,跪地沉声道:“谢陛下!”
天启笑了笑,一个人出了后门,走在坤宁宫前的白玉石长街上。春风拂在脸上,温暖柔和,身心都跟着舒畅。这是阔别已久的感觉。自从三年前皇后第一次怀孕出事儿,他从此就战战兢兢了,好像身上一直背着债务,让他喘不过气来。面对皇后,他总要拿捏好对待客魏的态度。终究走到了这一步,逼得他不得不作出选择。往事历历在目,如今他却要做一个薄情寡义的恶人。没有人的感情是白白施与的,即便他是皇帝,也不能如此霸道。
但他不能没有皇后啊。
他踱进坤宁宫,三两步走到殿里,不等内侍通报,就闯入暖阁,正笑眯眯地寻觅皇后身影,忽见一位穿素白罗衣的少妇站起身来,微笑注视着他。
少妇瘦弱,脸色有些苍白,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盯着她,苦思冥想。
少妇垂头,跟挨着她坐的皇后相视一笑,向天启走来。
离得近了,天启看到,她的一双黑眸纯真如小鹿,这让已婚的她看起来仍像个少女。少女?他想起来了……
“你是……”
少妇微微一笑,福身行礼:“民女方静鸾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啊,是你!”天启情不自禁笑了。张嫣之外,当年她最合他的眼缘,因为有点像皇八妹。
“是我。”方静鸾脸上已有了些岁月的痕迹,不过笑起来让人觉得她无忧无虑的,“陛下还记得我?”
天启偷眼看张嫣,哈哈笑了两声,不承认。
张嫣起身过来,笑道:“陛下,我是在娘娘庙遇见方妹妹的,她怀孕了,特地从南京过来到娘娘庙还愿。”
“怀孕啦?”天启扫了一眼方静鸾,肚子是有些隆起,“恭喜你。”
他又忍不住对张嫣说,“看来那娘娘庙挺灵的。”
方静鸾笑道:“相信皇后娘娘这次一定能怀上龙胎。”
“借你吉言。”张嫣温婉一笑,向天启道,“陛下,方妹妹想去看看纯妃,说起来,也好几年没见了。现在太阳也落山了,不如留静鸾在翊坤宫住一晚,让她们好好说说话。陛下允准吗?”
天启笑道:“你说怎样便怎样,朕有什么不允准的?”
方静鸾当即躬身,欢快笑道:“谢陛下!”
宫女引她到翊坤宫,路上走着,她欣羡地嘘出一口气,笑问:“皇上和皇后的感情一直这么好吗?”
宫女道:“这几年可没少吵架,现在算是磨合好了。”
静鸾笑道:“夫妻哪有不吵架的?越亲越吵,越吵越亲。那些不吵的,他们倒是相敬如宾,可是心也走不到一块去。”
宫女笑道:“您说的也有道理,陛下呀就跟娘娘吵,其他人求他吵,他还不愿意过去呢。”
静鸾道:“纯妃呢?”
宫女道:“不瞒您说,纯妃最可怜,就她没有孩子,也就刚进宫那几个月,陛下还到她那里坐坐,后来一次都没去过。”
静鸾呆了半晌,眼中滚下泪来,“为何如此?莫非她犯了错?”
“纯妃娘娘是个最老实温和的人,从来没犯过错。怨只怨陛下心里没有她,开始去还是皇后娘娘劝谏,后来就我行我素了。”
“那,梅月华呢?这样说不该,不过恕我不知她的封号。”
“良妃娘娘?”宫女叹声气,“她更凄惨,前年疯了,被剥了封号关进冷宫,去年冬天得了风寒,没人管没人问的,竟然悄悄死了。”
静鸾呆了许久,才发出一声悲叹:“天哪!”
宫女扭头看她,“听说当年陛下选了您,您坚持不进宫?您真是个聪明人哪!”
静鸾苦笑:“这有什么聪明的,皇后进了宫,不也一样过得很好?她当年说过一句话,宫里宫外都一样。是啊,每个家里都有苦难,苦难的方式不一样罢了。你当那些大户人家的后院不黑暗?寒门小户倒是简单,可是要受穷受累。过日子不就是这样,选一条路,忍着走下去。”
宫女笑道:“您这样说,叫我觉得人生好苦啊。”
静鸾道:“有个人在旁边关心你爱护你就好多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如果陛下选我做皇后,我何尝不愿意进宫?他说出皇后的名字那一刻,就证明他心有所属,其他人都是附庸罢了。为何要做别人的附庸呢,即便是皇帝又如何?每个女孩都会成为一个男人心中的至宝,找到之前,千万别委屈自己。”
坤宁宫里,天启挨着张嫣坐下,看她绣花。张嫣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说道:“她嫁了一个商人,常跟着丈夫到京城进货。头胎生了个儿子,已经开始学认字了,这一胎她希望是女儿。”
她放下针,凝视着虚空,感慨道:“看得出来,她过得很好。”
天启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忍不住道:“怎么,你后悔啦?”
张嫣头一偏,懒洋洋地说:“我有得选吗?我爹让我选秀,好不容易落选,天子一道诏书又把我召了回去。我是平头百姓,还敢抗旨不成?”
天启越听心里越堵,道:“再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还愿意进宫吗?还是像方家姑娘一样,拒了朕?”
他眼巴巴地看着她,一颗心怦怦直跳。
张嫣直笑,悠闲地说:“人生不能重来。”
“假如,假如。”天启急了,拉着她胳膊来回摇晃。
张嫣哭笑不得,看着他道:“好吧,好吧,进宫。”
“真的?”天启两只眼睛立马亮晶晶。
“真的,”张嫣嫣然一笑,摸了摸他清瘦的脸,“不然怎么能遇见你?”
天启嘿嘿哈哈地傻笑起来,拉过她抱在怀里,道:“你拒了朕也没关系,朕把你强行选入宫中不就行了?”
静鸾第二天一早走的时候,皇帝皇后和纯妃赏赐了她许多东西,她推辞不了,只得带走。几个内侍帮她抱着礼物。快走到午门时,就听身后有人气喘吁吁地喊道:“等等。”
她回头一看,心中不由震撼了一下。朝阳下,十四五岁的小女孩看起来别样的纯净朝气,似乎自己当年就是这个模样。
内侍纷纷放下东西行礼:“八公主。”
原来是公主,她赶忙福礼。徽媞跑到她面前拉住她,和言笑道:“不用了。你是方静鸾吧?静鸾,我有些话想问你。”
静鸾愣住,“问我?”
“别害怕,是当年选秀的事儿。”
她笑起来两眼弯弯,特别灿烂,静鸾心生好感,笑道:“好啊。”
“来,我们到这边说。”
徽媞拉着她的手走到金水桥边,道:“你当年是和梅良妃住一个屋吗?”
静鸾点点头。
徽媞道:“那你有没有发现,她有跟人联络的迹象,或者她可有只言片语流露出,她上头有人?”
静鸾想了想,肯定地摇头:“没有。她没什么心眼,藏不住什么的,除了时常炫耀自己美貌,也没说过有后台这样的话。”
徽媞沉吟道:“是啊,如果她不是那么单纯,焉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客氏那么老辣,肯定一开始不会选这样的傀儡。三宫中除了她,除了皇后,就只剩下段雪娇了。
辞别静鸾,徽媞回到宫里,叫来罗绮,说:“来,我们把这几年的事情过一遍,把所有的未解之谜找出来。”
“你干什么呀公主?”罗绮不由觉得好笑。
徽媞已经陷入沉思,拿笔在纸上做着记号,“假设,客氏一开始选中的是段雪娇,见了皇嫂后,知道皇兄就喜欢这个模样的,心中忌惮,便做出了毒药一局。给段雪娇诊病的御医当年六月就离开太医院了,我让顾显找过,找不到。这就有问题了……”
“这就说明那不是砒霜,也许只是泻药。那么纯妃肯定有参与。”罗绮若有所思地接道。
“可惜纯妃不得皇兄喜欢,反而之前憨傻的良妃得宠。客氏挽救无效后,难免会把目光投向良妃,在她第一次怀孕时叫李雪娥去承乾宫当管家婆,就是一个示好的手段。”徽媞在“客氏”和“良妃”之间画了一条线。
罗绮接着说:“以纯妃外柔内刚的个性,她肯定无法容忍。所以……”
“情诗!”徽媞眯起了眼,“她盯上了我,把雅秀派到我身边,整出了一个情诗陷阱,害得良妃惶惶不安,丢了孩子。”
“有点牵强,”罗绮思索着说,“一开始谁也不知道良妃会写百家字。情诗是后来才整出来的。那么她派雅秀到你身边,是为了什么?”
徽媞转了转眼珠,摇头叹声气,道:“这个先跳过吧。先想一想二皇子是如何夭折的?宫里连野猫都没有了,哪来的猫叫?”
“这个,”罗绮冷笑,“恐怕要问雅秀了。”
☆、意外
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将近二更,整个紫禁城陷入沉睡之中,一片静谧。天空零星挂着几颗星星,夜里应该会下暴雨吧?雅秀拢紧了衣服,想。
黑夜中,风呼呼刮过,灯笼中的烛火幽幽地发着光,摇曳不停。
〃可别灭了啊。〃雅秀低低说,声音里不可抑制地带着哭腔。公主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这么晚了非要看什么《通鉴》,偏偏自己没有,还要到昭俭宫找信王借。昭俭宫在慈庆宫里面,要走很远啊。那个跟她一块的姐妹竟突然肚子疼,急慌慌地折回去了。
剩她一个,行走在黑暗的宫道里。
宫里很多冤魂啊。
经过一号殿时,她汗毛都竖起来了。这里面曾经关押着梅贵妃,每到夜深时,都能听到她凄厉的哭声。虽然明知她已经死了,可那哀怨的哭声好像还回荡在耳边。
〃呀。〃一只乌鸦从院子里的梧桐树上飞起,扑棱着翅膀飞过雅秀头顶。她大叫一声,抱头逃窜,灯笼掉落在地。
〃雅秀……〃一个让人脊背发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拖得很长,越来越高,好像那人也越来越近。
是梅贵妃的声音!
雅秀一个激灵,转过了头。她不想转的!可是人的该死的好奇心促使她转了。
只见那青黑色的过道里,一个白衣幽灵向她缓缓飘了过来,黑油油的长发覆在头上,嘴里好像索命一样凄厉哭喊:〃雅秀……你还我儿命来!〃雅秀瞪大双眼,喉咙里发出一个不成人声的嘶喊,双膝一软,瘫倒在地。
幽灵越来越近,雅秀拼命向后退去,哭喊道:〃不是我啊,您饶了我吧,我每年都跟您烧纸的。〃
〃就是你,故意用野猫吓我儿,害得他吓破了胆,后来又装猫叫,把我儿活生生地吓死了!我要你偿命!〃幽灵低吼着,忽然急速移了过来。
雅秀伏地大哭:〃娘娘您饶了我吧,我有罪,您宽恕我吧,我以后一定每年给您烧纸,给孩子烧香,我对不起您。我只是吓吓他,没想到会死……〃哭了很久,头顶上都没有声音。
她大着胆子抬头一看,幽灵正摘下长发头套,露出一张粉嫩的小白脸。
〃闷死我了。〃高永寿嘟哝着,扔了头套,两手撕扯白袍要把它脱下来。
凄厉女声变成了嘶哑低沉的男声。
雅秀浑身被抽干了力气,瘫倒在地,大口喘气。
〃你竟然……〃高永寿又惊又惧地看着她,〃你好狠哪!〃
〃是纯妃让你做的?〃徽媞从宫道里走了出来,旁边跟着罗绮。
雅秀浑身打了个冷颤,缓缓抬头,两眼空洞地看着她,一会儿后,她的眼睛清明起来,疯狂摇头,〃不是,是奴婢自作主张。奴婢看不下去,替纯妃娘娘不平。〃
徽媞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平视着她,眼睛深不见底,〃那情诗呢,是谁写的?〃
雅秀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地说:〃不知……不知道。〃
徽媞叹道:〃就你这样,到了陛下面前,他相信吗?〃
〃 陛下……〃雅秀浑身颤抖起来。良妃和裕妃的惨剧犹在眼前,事情若暴露,纯妃能好得过她们?至于她,恐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徽媞轻抚她肩膀,〃良妃已经死了,她的事也就过去了,没人想去追究。你只要给我作证,情诗是纯妃写的,我保你平安。〃
〃可是……〃
〃纯妃也会平安的。〃徽媞拍了拍她肩膀,微微一笑。
四月中旬的午后,知了在树上叫个不停。趁魏忠贤午睡,葛九思从值房里溜出来,一路走到哕鸾宫。院子里侍弄花草的宫女见了他,都纷纷笑起来,打趣道:〃原来是您老人家啊,您不是在跟着魏公公治国安民吗?大驾光临我们哕鸾宫,有何贵干?〃
葛九思笑道:〃姐姐们,饶了我吧。〃
宫女娇笑,要招呼他喝茶。
〃不用了。〃葛九思四处瞧着院子,〃我找高小姐,他在吗?〃
〃书房呢。〃
〃公主叫他到书房了。〃
宫女七嘴八舌地回道。
〃谢了谢了。〃葛九思拱一拱手,大步朝书斋走去。门虚掩着,能看到八公主立在书桌后,举着两张从中撕开的纸拼凑到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
他退后几步,再缓慢悠闲地踱过来,扬声道:〃高永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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