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看起来很难过。”徽媞轻声道。
天启低下头,苦恼皱眉:“我嘲讽了忠贤,以为解了气,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徽媞失笑:“干嘛要嘲讽人家?六十大寿一个人一辈子也就那么一次。”
天启默然。
“皇兄,”徽媞忽然提声,“纯妃来看你了,就在门外。”
天启茫然看向她,一时愣住,“纯妃?”
徽媞故意不作声,看他能不能够想得起来。
“叫她进来吧。”天启百无聊赖地说。
徽媞出去,抬头一看,段雪娇木然立在风中,穿着素淡,像一只摇曳的蒲公英。
“皇兄叫你进去。”
段雪娇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始踏入殿中。徽媞凝视着她聘婷的背影,耳边听得清脆的女声问道:“我什么时候进去?”
徽媞扭头看着田柳儿,“快了。”
柳儿直勾勾地盯着她,“说了这话,我还有命在吗?”
徽媞笑:“你是无辜的。”
柳儿轻哼一声,“株连啊。”
徽媞坦坦然直视着她,“说老实话,皇嫂和我对你很有好感,况且你医术高超,又是个姑娘,以后肯定用得着。换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田柳儿点点头,笑了笑,表示相信她的话。接着抬眼看她,柔声道:“恕我直言,公主,你的身体并不是很好,想要长寿,要及早保养才是。”
徽媞失笑:“跟太医院的李清和说得一模一样。”
“公主,”田柳儿冷不丁问道,“你没来月信吧?”
徽媞愣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敢问公主今年寿龄?”
徽媞想了想道:“差不多十五了吧。”
“这就有问题了,”柳儿肃然道,“得赶紧治。”
徽媞浑不在意,听着也就点了点头。
约莫又聊了一会儿,就听里面内侍喊:“传田柳儿。”
田柳儿有些不安地看向徽媞,对方微微一笑,柳儿如吃了定心丸,慰藉不少,提裙踏入殿中。
徽媞心里陡然一轻,抬头遥望远方,耳边好像听见丧钟敲响,这丧钟为谁而鸣?
皇帝旨令传到咸福宫的时候,客氏并不惊慌。此前她的人已来报,皇帝见了一个神秘人,名唤田柳儿。她便知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被人盯上了。
她灰心丧气,魏忠贤大寿上被戏弄的事,她已知晓。这就是他们俩当年的疼爱换来的结果。
暖阁里没有他人,天启沉默地坐在床上,手中提着一张纸。客氏进来,他连头都不抬。
客氏走到他身旁,垂目看了看那张纸,接着抬头,注视着他冷漠的侧脸,“皇上。”
“你自己看!”天启把纸拍到床上,起身走开。
“皇上。”客氏悲从中来,禁不住泣下,对那纸看也不看,追在他身后,“皇上,是我错了……”
天启猛然回头,震惊地看着她,红红的眼睛泛起水雾,咬着牙一字一字说:“你承认了!?”
“皇上……”客氏哽咽着,想拉他的衣袖。
天启一把甩开她,怒极反笑,眼中却滴下泪来,“你竟承认了?”他悲凉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到刚才,他还宁愿相信不是真的,没想到现实是如此丑陋。
他笑得不可抑制,像疯了一样。客氏吓得不敢吭声,担忧地看着他。
肺里一阵痒,天启没命地咳嗽起来,声音震天动地的,像是要把肝肺都咳出来。直不起腰,只好扶住门框。
客氏想要扶他,胳膊刚伸出去,就被他恨恨地推开。她踉跄一步才站稳。
“你害了朕的儿子,还撒了谎。”天启低低说完,扭头冲她怒吼,“你良心何在?为何竟如此狠毒?”
客氏做不得声,垂头低泣。
天启被抽干了力气,以极其虚弱的声音说:“客奶奶,我真是对你太失望了。枉我在皇后面前替你说了那么多好话。你还有何话要说?”
客氏跪下泣道:“奴婢无话可说,皇上要杀就杀吧。”
天启怒气上涌,声竭力嘶道:“你为何要针对皇后?啊?你明知道我喜欢她,你还想尽办法把她撵走,可知你日后也没少为难她。我竟一点不知,还当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会真心怜惜她,我真……”
他泪湿眼眶,说不下去。
“皇上!”客氏抬头看着他,目光慈爱又有一丝恨,“您喜欢皇后,可皇后不喜欢我和忠贤啊。她一进宫就有王安和昭妃在后面撑腰,一进宫就想着日后要整治我俩。皇后是个坦白的人,您要不相信,可以去问问她是不是。没了皇上的庇护,我和忠贤算个什么?皇上立她为后,日日宠爱,有哪一天没听她在耳边说我俩的坏话?在那时候,我们又何曾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纯妃,良妃,容妃,哪个不好?哪个不能为皇上生儿育女?为何要挑她呢?她没有一日不想致我和忠贤于死地啊。”
“可她没害过你,你却害了她。她都是明着来,你却在背后耍阴招。客奶奶,你到皇后面前请罪吧,她会给你一个了断。”
天启失魂落魄地说完,一眼不看她,踉踉跄跄向床上走去,突感胸口憋闷,喉头猩甜,他忍不住捂嘴咳嗽。
“皇上!”客氏连忙爬起来,她看得真切,那咳出来的全是血。
天启眼前天旋地转,身形摇晃,下一刻就栽倒在地上。
黄昏时分,天边通红。暖阁里静无人声。张嫣站在床边,垂头默默看着天启。徽媞两眼红红,扶住门框立在帘子口,不敢进去。
诊脉良久,李清和放下皇帝手腕,愁眉不展。
“怎样?”张嫣平复心情,轻声问。
李清和摇摇头:“多则半年,少则三月。”
徽媞冲进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下来,失声低喊:“这不可能!不可能!我哥哥才多大啊?他不过生了一场小病,怎么要死了……”
她捂脸痛哭起来。
李清和不敢去看张嫣,低低道:“臣上次就说过,让他受惊劳神的事不能再有下次。这次陛下伤心过度,郁结心中,脾胃受损,元气一失再失,才酿至此无可挽回的地步。”
“你不是神医吗?”徽媞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满怀希望地问。
李清和叹一声气,悲哀地说:“公主,我并非无所不能。”
徽媞怔了一会儿,迷乱地摇头,喃喃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肯定有法子的。”她转眼去看天启,他安静地躺在床上,脸色灰白,没有一丝生气,好像大限将至。
徽媞心如绞痛,挥手打了自己一个巴掌,扑过去趴在床头,泣不成声:“皇兄,我对不起你。快醒来吧,哥哥,快醒来吧……”
匆匆赶来的由检也呆住了,王体乾跟在他身后,面色悲戚,一双眼睛透着精明的光。
“半年。”张嫣转过身看着虚空,眼中渐渐泛起水雾,“这将是我们最难熬的日子,魏忠贤势必千方百计巩固权势,对任何人也将更加猜忌,我们得小心了。”
王体乾拱手道:“多谢娘娘教诲。其实奴婢也想过了,未来半年,奴婢跟娘娘还是尽量减少碰面的好,万一被他发现,那可就麻烦了。”
张嫣点了点头,顿了一下,冷冷问道:“客氏呢?”
王体乾道:“奴婢方才来时看见,在懋勤殿。想必她趁机叫人出宫,向魏忠贤传递消息了。”
张嫣踏出暖阁,向侍立在帘子门口的葛九思道:“九思,陛下审问客氏时,你就在门外吧?”
葛九思心中一凛。抉择的时刻终于到了。一瞬间他头脑混乱,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不想,口中却没有丝毫迟疑,立即答道:“回娘娘,在。”
“好。”张嫣微微一笑,“那么,关于如何处置客氏,陛下是怎么说的?”
葛九思痛快地回道:“陛下说,交由娘娘处置。”
“那你随我到懋勤殿,将客氏抓了,暂且关押在咸福宫。怎么处置,日后再说。”张嫣扭头看他。
葛九思双手颤抖,面色没有波动,垂头沉声答道:“是。”
日已沉没,懋勤殿尚未点灯,昏昏暗暗。听得一阵脚步声接近,客氏抬头,漠然瞧着张嫣,“你终于来了。”
张嫣震惊地发现,她竟然老了这么多,头发白了一半。
“他怎么样?”客氏急不可待地问。
“这个不用你管。”张嫣心情起伏,扬头深吸两口气,吩咐道,“抓起来。”
几个内侍持绳上来,将客氏绑了,推推搡搡,动作极其粗鲁。客氏自始至终沉默以对,也不反抗。
张嫣扬声道:“她即便有罪,也是陛下的乳母,放尊重一点。改日陛下问起,你们该当何罪?”
内侍扭着客氏起来,动作轻柔不少。
走到张嫣身边,客氏站住,看着她优美的侧脸说:“可知当日我为何注意到你?”
张嫣并不理睬,客氏接着说:“那天晚上我从你们秀女中间过,挨个看你们,只有你,从未把头抬起。为什么?”
张嫣傲然一笑,语气嘲讽:“你要看,便给你看吗?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高在上了。”
“只有这个原因吗?”客氏盯着她,“难道你不曾想过,怕自己太过美貌,引起我的忌惮?”
张嫣道:“想过又如何?”
客氏抿嘴一笑:“我没有看错你,从一开始,你就抱着对我们敌对的情绪。皇后娘娘,我从不忌惮你的美貌,也不忌惮陛下对你情有独钟。我忌惮你的个性。你是如此的高洁,好像我们出现在你面前,就是玷污了你。如果你表现得不是这么敌对,我也不用拐个弯找段雪娇了。我们和睦相处不是更好?皇上也不用从中受那么多委屈了。”
张嫣嘲笑道:“我怎么会跟你们合作?”
客氏道:“我至今不明白,为何皇后娘娘甫一入宫,就讨厌我们?”
张嫣厉声道:“因为你们不安守本分,哄诱陛下,以保姆和太监的身份妄图掌控朝政,这有违祖宗之法。”
客氏哼一声,悲哀地说:“从来都是逼到角落才反击,何曾想过篡权?娘娘太高看我们了。忠贤把他当主子伺候,我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她泪湿眼眶,停了好一会儿,目视张嫣道:“他再怎么喜欢你,也从未看清你。你一直是个争强好胜的女人,野心勃勃,非但自己要当贤后,也想把皇上锤炼成明君。你可曾真正地赞赏他,认同他?他一直是个需要关心的孩子。但愿皇后娘娘能像父母爱孩子一样,即便他没达到你的期望,也无怨无悔地爱护他。”
她说完,被人扯着胳膊拉了出去。
张嫣独自站了一会儿,疲倦地低下头,对九思道:“拟旨。”
“是。”现成的笔墨,葛九思摊开宣纸。
“客氏目无王法,屡次犯上,更试图颠倒中宫,谋害皇子。现已查实,暂行关押。”说完,张嫣道,“以陛下名义,盖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印,明早即颁布天下。让东林和阉党都知道,魏忠贤不久就要垮台了。”
“是。”葛九思的手在颤抖。这道奏折竟要出自他的手。
“九思,”张嫣柔声道,“将来太子未出阁读书前,东宫伴读就由你担任了。”
葛九思最后一丝犹豫也断了,搁了笔,跪下沉声道:“谢皇后娘娘。”
张嫣看了他一眼,转身缓缓走出殿外,黑夜凄迷,微风拂动她的发丝和衣袍。大明的明天在哪里?她的明天,又在哪里?
☆、斗争
魏忠贤第二天清晨才得以入宫。其实他昨天晚上就从府中赶来了,不过那时宫门已经关闭。关得比平常早了一会儿。他知道,这定是皇后干的好事。
他懒得跟她计较,一进宫就去看皇帝。还在昏睡着。魏忠贤从暖阁出来,只想掉泪。
迎面走来冷冰冰的皇后,魏忠贤收拾心情,上前行礼,“娘娘。”
张嫣只“嗯”了一声,目不斜视地朝暖阁走。
“娘娘。”魏忠贤追在她身后焦慌地问,“万岁的病,太医怎么说?”
张嫣知道瞒不住他,停下脚步,黯然道:“陛下时日无多了。”
“啊……”魏忠贤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都木了。张嫣走了多时,他仍一个人弯腰站着,眼珠动也不动,神情凄苦。
葛九思看不下去,走上前来轻唤:“干爹。”
魏忠贤并没答应,葛九思又喊了一声。
“啊……九思。”魏忠贤胡乱地抹了把脸,抽了一下鼻子。
葛九思默默看着,见他两眼呆滞,眼袋都出来了,显得极为疲倦。
“九思,御医没说怎么治?”魏忠贤直勾勾地盯着他。
葛九思摇了摇头,顺势把头低下,避开他的眼神,“没有治法,唯今只有用心调养。”
“别把话说得太早。陛下年轻人,能有什么大病?太医院不行,那就找江湖术士,这么大一个国家,还就找不出一个有本事的人来?
魏忠贤转过身,茫然看着外面,语调刻意上扬,掩饰着底气不足,眼睛里也流露出一丝恐慌和焦躁。
葛九思默默垂下头。
“对了!”魏忠贤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夫人呢?我怎么没看见她?”
“被皇后关押起来了,现在咸福宫。”葛九思垂头丧气,“事情发生得太快,儿子本想着给干爹报信,没成想皇后的人已将宫门封锁,任何人都不得出去。”
魏忠贤打了个激灵,失声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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