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明叔说到这儿,奇怪道:“我竟不知她在京城也认识那些女真人,就在早两日,她突然打发了一个老妈子去隐竹居送了张字条,就算是告辞了,匆匆忙忙的,实在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
匆忙赶回辽阳?按理辽阳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才对!万钱心中狐疑,却也没有说什么,只又问起京城和其他各处的生意。
明叔一一禀报了,最后又问:“阿贵怎么连京也不进就走了?我不知道爷明年想往哪儿走,还想拜托他理一理扬州残盐上的生意呢。”
“盐法有变,他得回去跟姑太太商议。”
“哦!”,明叔点头,复又说道:“还有一件小事,原本也不该拿出来说,只是……君哥以为拖久了不妥,所以还是让我问问爷的意思。”
万钱皱眉:“怎么?”
“扬州上有位紫鸢姑娘,爷还记得?”
紫鸢?紫鸢是谁?万钱想了许久,赫然想起,扬州万花楼上,他与少筠相对而坐,看楼里的男人选花魁。而其实那天,他用重金投下了一个姑娘的初夜,为的是有意在扬州诸位官老爷面前亮相。那个姑娘,似乎就叫紫鸢……
明叔看万钱思索良久,不免提醒道:“这位姑娘,原是扬州府上万花楼的姑娘,爷当初花了五百两,爷只怕都没在意?”
万钱挥挥手:“后来我在扬州东街里租了一个小院子给她,怎么,她有什么说的?”
明叔摇摇头:“贺转运使获罪之后,这位姑娘就一直留在那个院子里,大约也不甘心回到万花楼伺候人,熬了这三四年后,也熬不住了,总是堵在留碧轩门前想找爷!君伯拦了几次,那姑娘却总是个哭字,所以想问问爷的意思?当初把她包下来是为了应酬贺转运使,若论道理,咱们一句不包了,她也无话可说。若论人情,也白养了这四五年了,就算是一只猫一条狗,那也养出情意来了……”
万钱沉吟了一会,说道:“无非个赎身钱,给了就是。那院子也花不了几个钱,一并给她。”
明叔听了点头:“这么着,人情就齐全了!”
……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两更,大家都留言吧,这一章里的东西,我都放在后面一章讲。
☆、247
万钱回京的消息不是太多人关注,但,该关注的人都关注了,其中自然包括何文渊。
十一月十七,何文渊下朝之后,留在宁悦房里吃饭,樊清漪一反常态,也不怕宁悦房里的丫头仆人不给好脸色,亲自伺候两人——像一个真真正正的妾。
原本一顿饭吃得鸦雀无声,但漱口之后何文渊接到小厮送来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万钱答应在锦春楼见他,何文渊看了之后就立即要了净手的棉巾。擦了擦手之后,他就笑着对宁悦说:“夜间有事需要出门,劳烦夫人准备。”
宁悦转出笑脸来:“爷往哪儿去?若是老爷夫人问起该怎么回话呢?”
何文渊想了想,说道:“有位故人回京了,事关明年朝廷的大事,我还是得去见见。”
樊清漪心里一个咯噔,早不知道又是几回颠簸!故人、大事?什么故人、什么大事?!可她不敢说话,因为上次为一个香囊,何文渊头一回给了她冷眼。
宁悦则点头:“既如此,我备一顶小轿吧。只是爷要去哪儿?今天北风紧,若是去的远,还得带件大衣裳。”
“锦春楼!”
何文渊说罢,就招呼丫头过来伺候衣裳。樊清漪心中一动,忙接过丫头手上的衣裳,细细替何文渊打理好,随后温柔乖巧的跟着宁悦送走何文渊。
可一回到自己的小院,樊清漪脸色立即变了。
彩英看着她的脸色,不免叹气,挥退屋里别的丫头之余,走到她身边:“这段日子你也奇怪,怎么动不动就摆了脸色?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屋里多少总还是有夫人的人呢。”
樊清漪很是不耐烦,有些烦躁道:“你知道什么!”
彩英又叹:“我是不如你清楚明白,可是不忍也忍了这许多年了,何况你眼下还怀着孩子……”
“就是因为这许多年!”,樊清漪眯了眯眼:“我在这家里,一句话也说不上,今日这样的穿衣饮食,全靠爷心里头有我。不然,爷不理我,你以为会过什么日子?这段日子,他隔三差五的就往锦春楼里去,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是宁悦,不知道担心,我男人的心都被那下贱的勾走了,还能稳如泰山!”
彩英没了话,她知道樊清漪说的对!虽然樊清漪生了两个儿子,但是迟迟无法坐实姨娘的身份,而且从府中两老的神情来看,这样的可能似乎也不大。若非这几年何文渊一直保持来她房中,她樊清漪没准已经不见踪影了。身为女人,有时候很重要,有时候,卑贱得如同墙角的杂草!
樊清漪看彩英的神情也猜得出她想些什么,心中难免不平!她好的时候,她伺候的殷勤,她不好的时候,她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樊清漪冷笑一声,转开话题:“上一次那个香囊,让你查,你究竟查出什么东西来了?”
彩英又是叹气,十分苦恼的模样:“这个么,倒是查出些蹊跷来了!爷那天夜里去了锦春楼,楼里的老鸨都说爷是同都察院的张老爷一块儿在那个叫忆茵的姑娘房里听戏。听闻听的是西厢记。我猜呀,那个香囊应该是从哪儿来的。”
樊清漪不耐的偏头:“这些谁都猜得到!”
彩英抿了抿嘴,仿佛有些愠怒之色:“话虽如此,但认真要查可真是不容易!我连身上最好的那支同心钗都当了,才筹了足够的银子托人!”
樊清漪不动声色,却直接从妆奁里取了一支金累丝佛手钗递给彩英:“没有簪子绾发么?先用这个吧。”
彩英一抿嘴,又似有些笑意的接过金钗,方才说道:“大约你也猜不着里头的缘故!那香囊真真的就是那忆茵姑娘的!”
樊清漪闭眼握拳!那香囊的味道,她绝无可能记错!当初侍菊调制,她不止一次在一旁帮忙!那个时候开始,梨花香中的每一味香料她都刻骨铭心!对她而言,那不是香,是令人作呕的味道!对她而言,那香无法安神,只是一味毒药!所以当何文渊身上出现这样的香味、这样的香囊,她头一回在何文渊面前扯破了脸皮!而何文渊的回应……也当真令她大吃一惊——他竟然连解释都不屑于解释,直接拂袖而去!
她慌了手脚,一是怕何文渊不再宠她,二是怕昔日的桑少筠做鬼也没有放过她——尽管她心里明白的告诉自己,小竹子桑少筠绝无可能还活在人世!
彩英看见樊清漪不辨喜怒的神情,想到她昔日的本事,也不敢太过,因此轻声说道:“那忆茵的名字也有讲究呢!清漪,你还记得昔日两淮上盐官大老爷的千金叫什么么?”
清漪心中一动,忙睁开眼睛:“贺芷茵、忆茵?!”
彩英一下笑开:“就是了!问回来的话,这位姑娘正正是贺芷茵!当年她爹被抄家,她就罚没为奴,如今学了戏,唱红了京城了。”
“若真是她……”,樊清漪若有所思:“倒也理所当然了!”
当年桑少筠与这位贺小姐相交甚笃,贺小姐有这梨花香的配方,情理之中。樊清漪当即放下心来,吩咐道:“知道也罢了,不要往外张扬,恐怕那贺小姐也不愿意旁人提及此事。”
彩英笑着答应了,又张口揣测何文渊的行踪:“这段日子爷总往那忆茵房里去,究竟是为什么?难道也是为了这个香囊么?不然他从不带香囊的人会把这东西带回家来?”
这话……太过刺耳!樊清漪脸色一沉:“胡说什么?!叫老爷夫人听见了成何体统?再说,你都能查明白的事情,爷心里会没有数么?他去,不过就是因为当年那个案子是他主理的,如今重逢,有些感慨罢了!”
彩英噎住,无话可说,但心里不免奇怪。就是有些感慨,以当年的情形,想起来也不见得是什么叫人痛快的事情,他去了又有什么意思、又何必叫那贺芷茵不痛快、也叫自己不痛快呢!这不是有病呢吗!
但彩英没有说出来,横竖说道理说人情,她赶不过断文识字的樊清漪。
而樊清漪,为了活着,从来没有回头想一想,她的那些笃定、她的那些猜测,究竟是不是水中月、镜中花。
……
初更天,月儿悬,
想当初,夫敬妻贤。
二更天,月儿正中间,
记当时,云鬓满螺钿。
三更天,月儿偏,
又记起,子幼女儿妍。
四更天,月儿沉,
庆余年,相见看泪眼。
五更天,月不见,
无限嗟,一生梦难圆……
少筠从未想过,家乡的软语衬着辽东的凛冽寒风,这样的悲切……
辽阳隐竹居中,正堂之内,一具棺木裹着白素。居所中,所有的老妈子、丫头、仆人、小厮,跪了满满一地,人多的连地上的雪花都盖住了。
手中的马鞭缓缓的滑出手掌,然后跌落在地。冲进少箬房中,看见莺儿抱着少箬,浅吟轻唱。这一生一世,不过是短短的五更天,五更天后,月儿不见,人,亦不复相见!
缓缓的靠着门,少筠跌坐在门槛之上。
身后的枝儿挤了过去,扑在床边哀嚎:“娘!”
奄奄一息的少箬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枝儿,眼神一亮,复又黯淡;困难的转过头去,看到少筠,眼中哀切更甚,但嘴角却缓缓沁出一抹微笑来。看到随后而来、痛呼着她名字的侍菊侍兰,少箬动了动嘴唇,手上缓缓捏了捏莺儿。
莺儿十分平静,慢慢说道:“六月上,姑爷的消息就到了,竹子病得重,她不能声张,什么都扛住了。忍痛办了枝儿的过继,就再也没有遗憾了。她知道,竹子一定会如同她一般爱惜枝儿、教导枝儿。那五更天,是她唱的,竹子离开的这几个月,她每日都唱。她说昔日姑爷在她耳边唱过,日后黄泉路上,她唱着这歌儿,一定能再见到姑爷。竹子,来看看叶子吧,她为了等你,几天几夜不肯合眼。你回来了,看了,这辈子的缘分,也就到这儿了……”
枝儿大哭:“娘!别丢下枝儿、别丢下枝儿!你走了,枝儿孤伶伶一个人,怎么办啊?娘!枝儿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丢下我!娘……”
少箬说不出话来,眼神中的慈爱,言语难道万分之一。莺儿又说道:“小姐,你记得你爹爹亲自教导你的话么?”
枝儿撕心裂肺,但泪眼朦胧中看见少箬眼中的慈爱、不舍和期盼,心中痛极,却还是跪得笔挺,看着她母亲的眼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说道:“存心有天知、笃行神明在。”
少箬十分宽慰,嘴唇一张,眼光随即涣散,头,偏到一侧。
从此后,撒手人寰。
月儿升起月儿偏,月儿正中间,月儿看不见。这一生也曾经螺钿满头、金碧辉煌,这一生也曾儿女成双、丈夫美满,这一生也曾姊妹情深、甘苦与共。到头来,不过是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生生世世的轮回,轮回背后的哀痛与张扬,全都远去了,如同一缕烟岚,如同一抹微云,如同一阵细雨。
五更天唱完了,这一生,也唱完了。
弘治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梁师道的继夫人、昔日两淮名著的“竹叶子”桑少箬,殁于辽阳。死后,罪籍撤销。
十二月初,桑少箬的名字随同其它罹难的流刑犯一起,附在辽东都转运盐使司的奏折里上报给了户部。两天后,仍在京城的万钱收到消息。
摸着宣纸上写着的那个名字,万钱突然意识到,曾经那样鲜活的生命,最终不过就是一个名字而已。但是,活着的人,又会如何?桑少箬之后,在这个世界之上,再不会有任何一个有分量的长辈,能给少筠一句忠告!那一瞬间,他罔顾周边哀切喟叹的明叔阿联,突然站起:
“回两淮!回扬州!”
作者有话要说:少箬没能熬到最后,写五更天的时候,蚊子心里很难受。
这两章的内容挺多,前面那章,之前落笔过的紫鸢浮头了——形形色色、的女人啊。还有万钱评论小竹子处心积虑的那个方法——这里面大有蹊跷,我还没有写得很明白,就是不知道大家看不看得明白这里面的东西,我只能说,博弈双方都很刁毒,小竹子尤甚。
第二章……少箬不在了,还有樊清漪……不是说她不够聪明,只是她也没有办法面对了——如果桑少筠还活着,她能怎么办?她不能怎么办,只好坚定说服自己相信,桑少筠已经死了,永远不能威胁她的日子了。
请大家两章都留言,谢谢。
下一章,两淮。
☆、248
弘治十八年三月,扬州,留碧轩。
每次万钱骑马回到园子前,他总会想起早两年。那时候每次跨进这园子,他心里总有一份期盼,而今……
留碧轩门前一位丽色女子挎了一个盖着白帛的竹篮,正立在那儿左顾右盼。女子一看万钱骑马回来了,也不顾万钱连马都没有下,就挽着竹篮一步三摇的小跑着过来:“爷!”
万钱一看到这女子就觉得有点儿头疼!当初在京城随口一句话,这紫鸢就真把他当成了再造恩人,天天不是拿着新绣的荷包就是挎着新做的点心来等他。君伯觉得一个风尘女子整天候在门边实在不成体统,说过她好几次。可这紫鸢姑娘好像认准了那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任君伯怎么说还是天天候着万钱!
万钱知道怎么应付官老爷,但是对一个漂亮的小脚女人,还真是没辙!你不能打吧,你也骂不出很难听的话吧,你也不能收回送出去的小院子堂皇赶人吧!所以多数时候,他只能选择不理。
后面跟着的阿联看不过去,拦开冲上来的紫鸢:“紫鸢姑娘!你天天站在这儿实在不成个体统不是?爷说了,你用不着感激,当初包你他也不是什么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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