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强权最无耻,从来恶霸极寡廉。少筠冷笑两声,扫着上手的官老爷:“贺转运使大人、梁同知大人、何御史,桑氏何罪?”
无人说话,鼎爷徐管家一脸洋洋得意!
少筠不肯罢休,逼前一步:“贺转运使大人!这时候您不开金口?少筠当着诸位的面,问您问一句,今年盐仓收灶户的余盐,发放了银子没有?有,账册在哪儿?没有,老隋被打岂不是灶户胡闹?!请大人明示,有、也没有?!”
千头万绪,她竟先问贺转运使?这事有趣了!万钱嘴角微不可见的翘了翘,盯着少筠默不作声,却忽略了何文渊几乎同样的表情。
贺转运使不曾料想,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竟然当堂逼问他!他答不是、不答不是,只觉得下不来台!“大胆桑少筠!本官堂上,岂容你咆哮!”
少筠微微一笑,声音软了两分,但话语里杀意凛然:“哦?贺大人是觉得少筠当堂问您,让您脸面过不去?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少筠先问出来呢?少筠也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自是不敢教您怎么断案的!何况您这位庙堂之上的三品大人,总不见得没有这点容人的雅量吧?”
抑扬顿挫、步步紧逼!贺转运使脸都黑了。然而,没完!少筠连环腿追至:“抑或是,贺大人您不愿或者不敢回答?更不会说理清脉络来断案?”,说着少筠别有意味的扫了一眼鼎爷,然后盈盈看向何文渊:“如此,何御史,又不知道您是否会官官相卫了?少筠听闻您是天子近臣,想必不会如此不堪?”
贺转运使的脸由黑转绿,何文渊也霎时被少筠推了出来。何文渊眉毛一挑,思量片刻,轻笑两声转向贺转运使,似乎是商量的:“贺大人,按说……确如桑姑娘所说,若隋总催未曾拖欠灶户余盐银子,则属灶户胡闹……下官以为,此为断案关键。不知大人您……”
贺转运使青着脸向梁师道喝道:“泰州分司的判官在哪?还不上来回话!”
那位一直站着的判官,抖着腿上来,噗通一声跪下,哭丧着说:“大、大人……今年确实未曾收到上峰转下来的余盐银子……我、我……不是,下官、下官确有张榜布告灶户,今年余盐银子会晚发放……下官、下官确实并未克扣……”
事情一目了然,同时也闹大了!梁师道暗叹一声,出来跪下:“总是下官未曾处置周到!请大人治罪!”
贺转运使深吸一口气,按下怒气,淡然对何文渊说:“前一回本官上折请奏陛下,折色纳银,乃是因为去岁边地歉收,盐商们多数不能取得足够的盐引以致两淮盐仓积滞。何御史知道?”
何文渊极有风度的一欠身,然后归座:“是,下官知道!”
“恰因为如此,两淮的府库银两不足,是故拖欠灶户余盐银子,实乃事出有因!”贺转运使平着声音解释。
何文渊恍然大悟,击掌沉吟片刻,颔首道:“原来如此!下官知道了,这番曲折反倒为难大人了!更与同知大人、判官大人无关了!”
何文渊这句话说得极为认真诚挚,叫人感觉他确实此刻才知,而且他话里为一众官员开脱,因此叫贺转运使松了脸色。贺转运使顺势下台,挥手对梁师道等两人说:“何御史也知道不是你们的过错,起来一边候着吧!”
梁师道等两人忙站起来退到一侧。
少筠听凭官老爷们打完官司,然后浅浅一笑,又一叩头:“既然转运使大人判定老隋并未拖欠灶户余盐银子,那么,桑氏自然无罪!有罪的自然是蓄意殴打隋安的狂徒了!”
转运使在何文渊面前证明得自己无辜,暗自轻吁了一口气,但对少筠的这句话,他心里不高兴,却也不置可否。余者梁师道、判官自然更不敢出头。这时候何文渊掂量了一番,便虚扶少筠:“桑姑娘请起……”
话未说完,鼎爷冷了一张脸瞪了徐管家一眼,徐管家一抖,忙不迭转身对身后的儿子嘱咐了一句。不一会跪在堂下左侧的年轻男子中突然扬起一把声音:“我们有什么罪?桑家人出尔反尔!明明定了契约参股翻新残盐,又暗地里挑唆桑荣等人不干活,叫我们不能按时交出翻新残盐,吃了老爷的亏!大人如此断案,小人不服!请老爷做主!”
如是一说,堂下炸开了锅!左侧灶户此起彼伏的叫嚣,右边桑荣身后的小子们也是热血男儿,都拿着扁担、镰刀等家伙叫嚣:“你爷爷的!欺负人是吧!”
“你来呀!你有种我们再打!”
“你以为我真不敢打你!你他娘的吃里扒外的乌龟王八蛋!”
“你狗娘养的……”
“干你爷爷的!我做工不做工,干你什么鸟事!”
“白字黑字你敢说不敢我们事!”
“哪来的白字黑字,你识字吗你!”
……
污言秽语犹在其次,灶户们一拥而上,彼此的扁担几下来回,又有人擦了油皮、青肿了脸蛋!
场面再度失控,何文渊身后的师爷一叠声叫着:“张百户……”
话音未落,灶户中一把破锣嗓惊破天:“住手!都给我住手!”
桑荣两手一张,胳膊架开扁担,双手各握着双方的一条扁担,硬生生分开了两边人马。他盯着自己身后的小伙子,张口就骂:“官老爷在这儿、二小姐在这儿,由得你们胡闹!”
少筠回头一看,霍的一声站起来,递了一个眼色给蔡波等人,然后快步走进扁担丛中扶着桑荣:“荣叔!伤得要紧?”
蔡波、侍兰侍菊随后而上,都是奋不顾身的堵在两方人马中间。
桑荣挥挥手,要把少筠推出人群,哑着声音竭力说道:“有话好说!你出去!”
倔老头!少筠抿着嘴示意蔡波侍兰,两人便一左一右扶着桑荣。少筠略略拂开黑斗篷,微微露出月白的裙摆,转身沉声对桑荣身后的年轻灶户说:“你们肯护在荣叔身后,就说明知道是非!既然如此,我桑少筠放话在这儿,即使官府定了你们的罪,我身为桑家家主,也一力承担!何况官府尚未定罪?你们退后两步,不见得就多委屈!退下!”
年轻人们有点吃惊也有点不敢相信,左右看看,都拿不准主意,手里的扁担却也没有举得那么高。桑荣看见此况,喝道:“二小姐的话都不听了?!”,说着拉着蔡波侍兰退了两步!
桑荣三人往后一压,众人不得不退,如此两方人马隔开了两个人的距离。
左侧得势,舞着扁担镰刀,嘘声四起。
少筠往前跨一步,扁担、镰刀只在她耳边面前挥舞,看的万钱何文渊梁师道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然而少筠一无所惧,抿着嘴冷冷的盯着面前这些人。
上手的贺转运使看到少筠毫无惧色的模样,终于明白的知道,桑少筠今日是存心一争!既然如此,事情只怕难以善了!他有点头疼,只冷冷看了一旁的鼎爷一眼,兀然惊堂木一拍:“大胆狂徒!竟敢喧哗公堂!人来啊!”
“啪”的一声,官威骤然而起,一群闹事灶户立即噤声!
“公堂之上挥舞武器!你们要干什么?造反?”
两方人马哑巴,扁担镰刀渐次垂下。
贺转运使扫了鼎爷一眼,然后冷冷盯着少筠:“桑少筠你既然身为家主,那我且问你,你参股聚富盐庄没有?”
少筠转身,淡然的脸上忽然甜甜一笑:“鼎爷手上白字黑字,我桑少筠拿我桑氏百年招牌参股,言明只要聚富盐庄翻新残盐一日,我桑氏就不会再额外翻新残盐!”
话到这儿鼎爷得意一笑,徐管家一凝眉,却是慢慢的变了脸色。
贺转运使一沉吟,心中一沉,又问:“既如此,你暗地里挑唆灶户不参与翻新聚富盐庄的残盐,岂非刻意制造事端?!果真如此,你桑氏虽然百年声誉,但本官也容不得你兴风作浪!来人呐!”
衙役举着大棍涌上来压在少筠背上,眼见打下来!桑赵方林等人都同时涌上来,同声痛呼:“小竹子!”
少筠在四人维护下,被推得往前垮了两步,避开大棍。她心中一怒,当即掀开斗篷,挥手压住四人接下来的举动,对贺转运使冷冷道:“转运使大人又何必着急给少筠定罪?即使我桑少筠真有挑唆,大人也得拿出证据来不是?何况我没有呢!”
鼎爷冷笑两声,拱手道:“贺大人明鉴!桑氏小丫头年纪小小,心肠却如此歹毒!我愿意真金白银拿了两千两银子出来,无非是张侯爷和贺大人您仁慈,说是体恤桑氏百年老店,不能叫她吃亏。不料她一面与我定契约一面又倒戈相向!真真喂不熟的白眼狼,幸得青天老爷在堂!”
少筠轻笑:“鼎爷,您说我挑唆灶户不参与聚富盐庄的残盐翻新,您有什么证据?桑赵林方隋五位盐场总催是替我桑家煎盐没错,可是这五位不是卖身给我们桑家啊!他们要做什么,我桑家拦不住!我桑家真要有能耐制着灶户,你们又怎么能请得动方石、隋安两位给你们翻新残盐?此其一!其二,我桑家是把招牌卖给聚富盐庄没错,可我桑家一没有出来购买残盐,二没有暗中翻新残盐,三没有举着桑家旗号出来招徕资金,我桑家按着契约、逐条履行,哪儿倒戈相向?哪儿违反契约?白纸黑字,鼎爷指出来!”
桑荣抿着嘴听完少筠这一番话,破锣嗓子一呼:“指出来!”,他身后的灶户叫嚣:“指出来!”
徐管家听到这儿已然明白少筠意图,经不住的冷汗直流,一脸苍白!一堂的人贺转运使阴着脸,话也说不出来。何文渊斜倚着椅子,一只手一直轻轻按着鼻端,表情却是看不见的,唯独万钱眼中有明显的笑意,而他身边神情倨傲的男子眼下换了恼怒的神情,那样子简直要把万钱剐了一般的刻毒。
一堂叫嚣,贺转运使又是一记惊堂木,语气却是无奈的:“肃静、肃静!”
桑荣一举手,众人同时噤声,真有振臂一呼的能耐!
眼见桑家人瞬间拧成了一股绳,徐管家已经开始腿软,鼎爷也坐不住了,他阴着脸对贺转运使一拱手:“贺大人好带携!此事如何善了?哼!有人侯爷跟前也要打马虎眼、挖了坑叫我们往下跳?什么招牌值两千两银子?若非大人您一句话,又何至于此?”
贺转运使脸色一黑,眼神兀得锐利!他盯着鼎爷:“本官堂审,还劳鼎爷指点?”
鼎爷冷笑:“我岂敢指点堂堂庙堂三品大员?此事闹将起来,怕只怕大人连这儿的何御史都过不去,更别说朝中的都察院!过河就想拆桥?没那么便宜的事!”
哦?当堂就穿了西洋镜?果真是侍菊说的那句,自己都没整齐活了,赚个鸟银子!少筠嘴角挂着,心里十分清明:转运使卖残盐卖得太狠太黑了,鼎爷接不下盘,必然是要发飙的!要防着他狗急跳墙!
正想着,贺转运使不由分说,惊叹木又一拍,喝道:“大胆隋安、方石!你两人既应承了聚富盐庄翻新残盐,何故无故拖延?来人呐!给我重打六十大板,然后!然后继续给聚富盐庄翻新残盐!”
无路可走就胡搅蛮缠了么?那就休怪我扯破脸皮了!
少筠冷笑两声,清越之声喝道:“慢着!”
等得就是这句!贺转运使一声冷笑:“桑少筠,你让本官慢着,是心虚了?你若没有挑唆他们,他们如此叛主,你又何必维护他二人?!”
方石冷汗直流,脚一软,跪倒当堂!
少筠深吸一口气:“转运使大人,您要打隋安、方石六十大板?您没瞧见隋安至今躺在架子上生死不明么?您没瞧见方石已然年近六十么?何况,我朝《大诰》明告天下,灶户犯罪,杖责二十,待罪煎盐!您打死了两位,来年他们的盐课谁来担?!”
转运使冷哼:“哼!休得砌词狡辩!就凭你今日这番心思之刁毒,本官就可将你没入奴籍!你还胆敢如此堂而皇之!”
少筠浅笑着撇开头:“堂而皇之?转运使大人,如今堂上谁不是堂而皇之?有人堂而皇之大举买卖残盐扰乱两淮盐市,有人以权势压人迫得我桑家贱卖招牌,有人忘恩负义坑蒙拐骗逼得我桑家连折色纳银都举步维艰!今日我桑少筠在这盐课司衙门明言,隋方两位若还愿意替聚富盐庄翻新残盐,我不拦着;但他们若不愿意,我桑少筠也会为他们填了聚富盐庄的损失!但大人您要打死他们、治他们的罪,您可就得想想了!”
“您是什么意思?敢要挟我?”,贺转运使下不了台,又不能善了此事,又急又气的连青筋都爆了出来!
少筠镇定一笑,声音反而柔和下来:“要挟?少筠不敢!所谓民不与官斗,我桑氏一没权二没势,不敢与说一不二的官府斗!但自古而今,揭竿而起皆因官逼民反!我桑氏一族正盐丁口三百二十七人,年担盐课一百零四万斤盐,桑少筠就以这桑氏合族五百余口并来年一百万斤盐保方石隋安两人平安!我不欠聚富盐庄一两银子,但聚富盐庄的人再敢对隋方两位动一个指头,那就踏着我桑氏一族过去!”
不是威胁么?这就是红果果的威胁啊!贺转运使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少筠:“你!”
鼎爷听完这番话,终于开始明白少筠昔日的白兔样都是惺惺作态,今日她条理清晰的声声辩驳始是露出了獠牙!他霍的一声站起来频频点头:“好个小娼、妇!谁给你一个天大的胆子,敢与我作对,你知道我上头是……”
少筠看了鼎爷一眼,转向何文渊,浅笑施礼:“何大人,朝廷为何愿意拿出盘铁、草荡供灶户煎盐,又免去灶户徭役?”
何文渊微微皱眉,模样十分俊逸潇洒!但他没有说话,只“哦?”了一声!
少筠又转头看着鼎爷,眼中迸出光彩:“少筠的确不知道鼎爷身后是什么人的,少筠只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桑氏合族煎盐是为纳盐课,开中运盐是为保家卫国!昔日桑氏灶户煎盐之余,略翻新残盐,却从未敢逾越自己的本份。忠君为国,时至今日,桑氏仍坚守这道理!旁的,少筠不能懂也不敢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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