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筠一看人家夫妻间的礼仪都摆弄的这般一丝不苟,自然不敢因为何夫人的热络而怠慢,忙郑重行礼道:“少筠见过何夫人,夫人一向安好?劳夫人惦记着!”
何夫人携起少筠:“少筠不必客气!我初来扬州,见得扬州风土宜人,却无甚闺阁好友分享,煞是无趣,因此拜托了我家爷,请了少筠来做客!”,话到这儿,何夫人发现少筠手上缠了白布,又不禁疑问:“少筠双手怎么了?”
少筠下意识的藏了藏双手,又笑道:“不过是今日在草荡里嬉闹,荆棘划伤了。已经仔细上了药,不妨事的。”
何夫人吁了一口气,又说:“如此,咱们到屋里去说话。”
何夫人一身紫衣,静雅高洁,少筠通身素白,秀雅绝俗。两人行在一起,无外丽人行三个字。何文渊眸光笼着两人,然后跟随在两人身后,心里缓缓浮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仿佛极其笃定,仿佛极其安详。
随后三人同桌吃饭。何文渊本不是多话的人,何夫人又这般恬静淡然,所以话语交谈不多。但少筠是个俏皮伶俐的少女,说话玲珑又带着一股透彻,自然惹人喜欢。一顿饭下来,三人倒是相处得极为融洽,连何夫人也说:“少筠,日后有空闲常常与我作伴如何?我偏偏就觉得与你投缘,又中意你这个人。”
少筠浅浅一笑:“少筠是真心喜欢给夫人作伴,就是我饶舌鹦哥似的,就怕吵了大人和您的安静。”
何夫人抿嘴笑个不住,又那眼睛觑了觑何文渊,等笑够了才说:“没有的事!我们夫妻相处一向以礼相待,都是偏冷的性子,我就盼着有人能陶冶爷的性子呢。”
这话……有点意味深长!少筠没敢接。何文渊这时候似乎是坐不坐的站起来:“你们女子家怕是有些话要说?我该去处置些事务。”
“爷!”,何夫人紧接着站起来:“今日有客,又是您请回来的客,怎好怠慢?前日京里老爷遣人送来一架伏羲琴,乃是用上好的梧桐木精心制成。因是新琴,又长途颠簸,只怕宫商角子羽都不准了,因此宁悦不能弹奏。今日少筠既为雅客,相公何不当一回雅主,为少筠奏一曲,随便也将音准调好?”
何文渊略略一想,然后一笑,十分有礼的对少筠做请:“少筠请那边桃树下稍坐,容伯安粗奏一曲,博卿一笑。”
……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你们看了什么滋味,反正少筠不大是滋味,me too……
☆、101
一张琴台,一架新琴,销金兽里助秋情。
少筠坐在一侧桃木下,素手轻轻支着螓首,妙目微阖,细听琴音如流水,如松涛。
不远处荼蘼架下秋千轻晃,宁悦在秋千轻晃间任由思绪弥散。
身后的丫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推着秋千,细细碎碎的说着闲话。
“小姐,这位姑娘就是两淮人都知道的小竹子?也算位佳人。”
“唔……”
“只是小人不明白,既然夫人有心相交,怎么不去凑一凑热闹?”
“新琴音调必然不如老琴和悦,这是琴靠人养的缘故。坐的远,是为消减些尖利之音。何况爷本是丝竹高手,调音自然不在话下,不必我插手。再者……爷有心,我这当妻子的,理当体贴。”
“小姐……小人不明白……”
“有多难明白?我蒙爷不弃,多年侍奉。可惜至今一无所出,就算为继后香灯想,爷纳妾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小姐……”丫头十分不解宁悦的平静淡然:“小人跟随小姐嫁入何家,从未见大人与您红过脸。即使您一无所出,爷对您也没有半句埋怨,更没有出去寻花问柳,您又何必?这位小竹子,名声着实一般,只怕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何况,小人真没瞧出来爷有多中意她。”
想让伯安将喜恶都写在脸上?不知道家里的老爷太太见没见过,至少宁悦嫁入何家五年都未曾见过。不过人要知道进退,要知道惜福。她知道伯安给予了她足够的尊重,她便不会轻易去问在他心里,她有多重要。至于小竹子桑少筠在伯安心里有多重要,答案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若非她不重要,伯安怎会默许她与小竹子相交?只是这重要究竟是出于私心还是公心,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这只怕只有问伯安本人才会知道了。
但是宁悦没有告诉她的丫头,其实对她而言,伯安的爱,重要也不重要。重要是因为她赖之以生存,不重要是因为她觉得她从来没有完整的得到过。伯安是个家教极好的人,待人温和有礼,从不稍稍逾越礼教,即使她与他同床共枕,也丝毫不妨碍他在人前人后与她以礼相见。日子久了,她开始明白,这便是他的秉性,她无从窥究,只能猜想他原本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爱人。
南下江南之后,宁悦眼见伯安比往日在京还要忙碌许多。他依旧喜怒不形于色,但从他口中,她知道了一个名字,小竹子。越来越频繁出现的名字,叫她兴趣大增。小竹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后来见到了,眼下相交了,可是然后呢?然后的然后呢?伯安既没有过多的赞赏这个女子,也没有太多的苛责她,只是有时候,两人谈论小竹子做了什么事时,说着说着伯安会突然陷入沉默。宁悦无从判断什么,所以坐在秋千上,在轻晃中静候一个过程,等待一个结果。
仲夏夜,天上的稠云仿佛酝酿着暴风雨,天气炎热的连一丝风也没有。而伯安的琴声在起承转合间总有一丝一缕的尖锐,这种不和谐感划在耳朵里,加剧了那种潜伏酝酿的不安。宁悦微微叹了一口气,执起团扇,一面轻轻摇着,一面吩咐:“天热,去把屋里备着的冰镇酸梅汤呈上来,给桑姑娘和爷消消暑。”
……
何文渊送少筠回家的时候“正碰”着万钱从桑荣家出来。
看着万钱负手立在路边,一双眸子无甚悲喜的盯着她和何文渊,少筠看见了突然有种很难受的感觉,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无从开释。不过何文渊态度依旧风度翩翩。
少筠见状,只能勉强笑道:“荣叔屋子在那边,万爷从那儿出来,怎么反而到了族宅这里?”
此话一出,何文渊似笑非笑的看着万钱:“大约万爷就是喜欢这样炎热的天来回奔走,权当散步。”
万钱眸光一暗,也不理会何文渊,直走到少筠身边,低哑的声音仿佛哀求的语调:“少筠,走么,我送你回家?”
少筠突然觉得自己方才真的说错话了!她觉得身子有些硬,只能勉强的转身,对何文渊行礼道:“今日少筠有幸,得大人及夫人款待!他日少筠宴请大人及夫人还请两位不要推辞!如此,少筠先行告退!”
何文渊拱拱手,又意味深长的看了万钱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看着何文渊背影,少筠对万钱说:“你在这儿等我么?”
“是!”
少筠似乎也不意外这个答案,只看了万钱一眼,又明知故问:“为什么?”
万钱一笑,却有点自嘲的味道:“怕你进去不能出来。”
进去了不能出来?少筠皱眉:“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懂。”
万钱缓缓执了少筠的手,拉着少筠在桑氏老宅外的一条小河的河岸上漫步:“何文渊……他的师傅是当今大儒~~,这老牛鼻子,最看重礼仪,行为恪守圣贤之道。所以何文渊很有风度却没人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少筠释然笑开:“既然你不知道何伯安内心想什么,又何必妄加揣测?”
万钱低头看了少筠一眼,然后说:“少筠,你的身份于高门嫡妻,不够;但你有能耐有银子,娶做妾房,完美。”
少筠一呆,低声道:“你想说何伯安……我哪来的银子……”
“你会有的!”,万钱很肯定的说道:“康知府之流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残盐势必风生水起。”
少筠深吸了一口气:“你想说何伯安惦记我的银子?其实我一旦出嫁,家中生意自然与我无关,我的夫家又能得什么好处?”
万钱摇摇头:“想想早前的竹叶子,你的亲姐姐,如何?早前的梁师道,不过是两淮转运使盐使司里名不见经传的六品判官,别人吃肉他喝汤的份。可续弦你姐姐后,直至今日升至四品同知。”,话到这里,万钱转头看着少筠,眸中一片悲悯。
少筠闻言心中稍一揣摩,即刻明白万钱的意思:“盐商,指靠着官老爷关照;官老爷,得从盐商这儿拿银子……琴瑟和谐如姐姐姐夫,亦不例外。”
万钱点点头:“拿银子是其中一样,官老爷还要靠着你桑氏在两淮的地位,维持帝国盐课的稳定,藉此,得到的除了银子,还有社稷安定和高升的政绩。”
少筠点点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姐姐如此,大约她也如此,盐商家的女儿只怕都如此。所以万钱才说她这样的姑娘娶做妾房,完美。想来哥哥家长辈如此考量,想来何伯安也是如此考量。她的意愿只是装修她的命运的一支发簪,华丽贵重,却可有可无。少筠又吸了一口气:“那万爷呢?万爷求娶少筠,又是什么算盘?”
万钱看着少筠的眼睛,很坚定,但少筠却始终看不清里面究竟有什么。许久万钱才说:“我见过许多人,吃过数不清的亏。最后学会的只有一样,用自己的心而不是眼睛,来看一个人一件事。我看你如此,看何文渊如此,看与你一起合作的生意如此,看两淮这一次风起云涌更是如此。”
少筠嘴角挂了挂:“万爷,少筠今日害得你差点陷在草荡里出不来了,你仍然昔日那般看待我么?”
万钱笑笑:“我说过,我是用心看一个人,而不是用眼睛。”
少筠轻轻拉开万钱的手,随意走了两步:“如此说来,少筠明白了,万爷娶少筠,至少能得到牢固的两淮残盐生意……”
“少筠,”万钱截住少筠后面的话:“对一个经历过许多的男人,你永远不要指望他中意你是完全没有别的考量。我不会,何文渊更不会。会这样做的男人,如康青阳,保不住你。真正聪明的女人永远不会……”
话到这儿,少筠忽的一笑,夜色中闪闪发亮的眼睛满是狡黠:“聪明的女子不会要求男子任何东西是么?可惜……少筠是个傻子!今日万爷亲口说的!”,说罢转身走开。
她睁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唤他,你回来呀!自己伤了手也顾不上……白日里的那情形一下子跃入脑海,叫他突然就浑身燥热。他一把冲上去,大手一张,从后边环抱着少筠:“是!今日才知道你其实真是个傻子!”,说着灼热的气息凑近了少筠小巧而精致的耳垂……
少筠吓了老大一跳,低叫着:“你快放开我!你要干什么!”,话音未落,耳垂上湿而热的感觉叫她浑身的鸡皮一颗颗的爆开来。
从未有过的感觉从颈项迅速蔓延,几乎要将少筠没顶湮灭:“啊!你在干什么……”
眼泪一串串的滴在万钱手臂上,直至浸透了他的长衫,他才赫然醒过来。可他舍不得松开怀内的少筠,只能伏在她耳旁,轻柔的安慰:“我知道我莽撞,可你别生气。”
知道自己莽撞,还叫她不生气?少筠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挣开万钱的双手,少筠转身奋力一推,将万钱推进了岸边的蓬蓬乱草间。
夏日枯草化萤,万钱一下跌落,惊起一丛又一丛的流萤。流萤时而聚集时而分散,扑棱棱,像是带了光彩的一阵清风,直上天际,与星辰流光相对。
此刻突如其来的美景叫少筠忘记了万钱方才的非礼,眼睁睁的追随者应接不暇的流萤飞舞。
不知道什么时候万钱回到她身边,然后张开两掌,徐徐的让流萤飞出他的掌心:“少筠,不管我有没有别的考量,用你的心来看我,用你的心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来看我。”
……
作者有话要说:几人的感情是比较纠结的,可能是那么多部文里最纠结的了。
☆、102
是夜回到家中,侍梅少不得心疼少筠伤了手,又不敢胡乱叫嚷叫桑氏和林志远知道,只有偷偷抹眼泪。
少筠劝了两句,不料侍梅更哭得凶,抽抽噎噎的说:“小姐总说没事的,可偏偏总是多事。我在家里呆着,总提心吊胆。可恨我这笨脾气,不能为小姐分担一点儿。但凡我有阿菊阿兰的本事,也不能叫小姐这么瞒我……”
少筠听了这话,暗道自己鲁莽。总以为是为她好,不叫她犯思量,实则却是生分了她。想到这儿,少筠忙把侍梅拉过来:“原是我这做小姐的做错了,本来瞒着你,是怕你在家里思量,不得安生。如今看来,反叫你如坐针毡。也罢,我便把家里的事一一都告诉你,省了我一出门,你就坐立不安的惦记。”
听了这话,侍梅方才渐渐收了眼泪,又一面听着少筠说道家常。两主仆打着团扇,直说到月过中天,方才歇下。
此后,侍梅总算把桑家宅门和外边的事情联系到了一处,少筠与家中灶户议事时,她也能听懂个六七分,遇到少筠出门,她自然而然也就没那么焦心。
转眼到了六月中,盛夏来临,与万钱、元康平合作的残盐生意已经顺利运转起来,随着第一批残盐交由万钱分装运输销售,桑氏一族的经济状况大为改善。
六月十七日,就在少筠和侍梅为残盐事宜顺利实施而大舒一口气的时候,扬州府知府衙门派出了衙役,将一纸公文送到了扬州桑氏宅邸!
李氏一接到蔡波转进来的公文,即刻令清漪念出来。不料李氏听公文才听了一半,当即吓得颜面青紫,双手紧紧捏着伺候在侧的清漪,一叠声的喊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难道我筠儿这一辈子真就这么交代了?!”,说着热泪滚珠似的滚了下来,却是半个主意都拿不出来。
清漪陪着伤心难过:“太太,如何是好?眼下二小姐又不在家……不然奴婢替太太出趟门,给二小姐送信?再不然,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