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太傅注视着韩仲泽,良久,轻叹一声,“爹懂你的意思。泽儿,你我的父子情分,转眼就已三十多载。自从那年,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爹就想到,你终有一日会走。”
“爹,孩儿的确很早便已萌生去意,但这与身世无关。”韩仲泽嘴角清浅地掠过几缕苦涩,“孩儿只是,一直在过自己不喜欢的生活。”
“有关也好,无关也好,爹都不会怪你。”韩太傅的眼中有慈爱也有几分歉意,“十三年前出了沣儿的事情之后,爹便知道亏欠了你,因此,无论你何时要走,爹都不会拦你。”
“爹,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了。有些东西,过上十年再看,就是另一副光景,孩儿不想用现在的心去回想当年的做法。”韩仲泽淡淡回答,心中却百转千回。那年的事,是恨是怨是悔,他自己都说不清。他只知道,若没有那年的受迫妥协,后来在大漠之中的那场惊天变故就不会发生,更不会有之后长达十年的错位。然而,纵然是命运捉弄,他自己也难辞其咎,一错再错。只希望,这一次,他所做的一切,不会再错。
韩太傅默然,“也好。有些事情,若是能忘,最好忘掉。”他转头看向窗外,“爹也想如此。”
韩仲泽看着韩太傅的
侧影,忽然想起庄王自尽之前说的那段往事,心头莫名地痛起来。残阳,如血,和那段往事一样,凄厉而悲哀,不忍卒看。韩仲泽知道,韩太傅此刻也是想到了韩孟泓;这个名字,于韩仲泽是永久的追忆,于韩太傅却是无法挣脱的自责和痛悔。
“爹,如果可以,你是不是愿意忘记大哥?”韩仲泽的声音似乎从很远传来,在这残阳之下有着不真实感。
“我不会忘记泓儿。”韩太傅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孤独寂寥,“泓儿会不时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就在最初的那几年,我不断地梦见他,他总是问我,可曾后悔;然而无论我怎样痛哭悔恨,他还是渐渐走远,不曾回头看我。那段往事,你想必是知道了的,对不对?庄王一定对你说了。”
“他是告诉我了。”韩仲泽点头。
“你是这个家里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连你娘,都不知道。”韩太傅苦涩地一笑,慢慢回头,深深注视着韩仲泽,“你恨我吗?”
韩仲泽沉默不语,半晌方道:“我只知道,大哥是无辜的。”
“所以多年来,我也只求他一人原谅。”韩太傅忽然如此接口,“人生在世,得失寸心知。我难免有辜负他人的时候,而他人也难免有负我之时。唯有对泓儿,我是彻底地辜负了他,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么多年来,爹为此事自苦,大哥泉下有知,不会不知道爹的悔意,也一定会原谅爹当初的过失。”韩仲泽劝慰道,心中喟叹。人生,究竟要有多少无奈,多少追悔,才能完整。
“泽儿,爹看得出来,你心里一直有个牵念。”韩太傅看着韩仲泽,语重心长地言道,“爹虽然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但以己度人,爹只想对你说一句——若是互有亏欠牵扯不清之事,不必过分执着,百年之后,是非功过无人能说清;但若是你负了人家,人家却不曾负你,千万要抓紧弥补,莫要像爹这样,铸成大错,悔之晚矣。”
韩仲泽心中一震,定定看着韩太傅,一揖到底,“孩儿多谢爹的教诲,令孩儿豁然开朗。”
韩太傅欣慰笑道:“既然如此,我也放心了,你走吧。”
韩仲泽看向韩太傅,直直跪下,叩首道:“孩儿蒙爹娘不弃,收于膝下三十六载,养育之恩,此生无以为报。如今即将远离,不知何日再回到爹娘面前,请爹娘善自保重。”
“好。”韩太傅欣慰地点头,“泽儿,此生有你这么一个好儿子,也是老天给我的几分薄面。我和你娘会照顾自己,你不必牵念。再说,沣儿如今已经懂事了……”
“爹说的对。”韩太傅一语未了,却见韩季沣跨入书房。“二哥,我会替你在爹娘面前尽孝,你放心走就是了。”
“季沣,”韩仲泽感慨万千,握住了韩季沣的手,“以后,这个家就要靠你了。”
韩季沣微笑起来,“二哥,我也是已过而立之年的人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任性。我也一直欠你一个人情,但愿还来得及偿还——你此去是孤身一人,希望有朝一日你我兄弟重逢之时,我能看到真正的嫂嫂和侄儿。”
韩仲泽凝视着韩季沣,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他也笑起来,眸中闪亮,“好兄弟,你也要保重。”
夕阳即将落下,落日余晖洒满书房。书房中的父子三人,彼此相望。此刻的亲情,弥足珍贵,比阳光更暖。
入夜。韩仲泽在自己的房中整顿行装。他要带的东西不多,身外之物他从不留恋,而对他重要的东西,他又是一向随身携带的。他有条不紊地整理着,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翳。
打开衣柜,韩仲泽拣了几身寻常的衣服出来,正要关上柜门,冷不防一簇东西从柜中掉出,恰落在他脚边。
韩仲泽看去,一时顿在原地,而后才缓缓弯□子,拾起了那簇东西。
柔韧如绸缎的触感,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韩仲泽轻轻抚上手中的这束青丝,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束青丝,他认得。十年前与霁雪郡主的新婚之夜,她剪下这束发丝,用红绳轻巧地系了,又非要他也剪下几缕头发,也系成一束。他知道,霁雪郡主取的是结发之意。那两束发丝,都被霁雪郡主好生收藏了起来,时日一久,他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如今,眼前这束俨然是她的,不知如何出现在他的衣服中;至于他的那束,他就更不知其去向了。
韩仲泽坐在桌边,默默凝视着眼前的青丝。人都说睹物思人,望着发丝,仿佛回忆故人也会容易许多。其实霁雪郡主的样子在他心里依然很清晰,不用刻意回想。韩仲泽指尖划过发丝,嘴角渐渐浮起笑意,沧桑的笑意。
“霁雪,”韩仲泽的心中默默念道,“我要走了,离开京城,去找素光。以后,我大概也不会再回来了。我和你之间,恩恩怨怨是非对错,只怕再也算不清楚。你毁了我的人生,我也逼死了你。如今,一切都已了断,你我之间的记忆,我不想再执着,若能忘却,我只想永不记起。你不要嫌我绝情。”
韩仲泽拿起那束青丝,举到蜡烛边。火光下每一丝头发都乌黑似墨,很容易叫人忆起当初,它的主人雪肤乌发绝代风华。烛焰渐渐贴上,一点点吞噬,成灰。往事不想再记起,灰飞烟灭,就如眼前。
临江王府
时隔十数年,韩仲泽终于再次踏入了临江王府。曾几何时,他、上官明皎和承骞三个人,常在此地畅谈时事,纵横天下,言笑把酒,意气风发。如今还是旧年景,只是曾经的欢笑已经很遥远。
韩仲泽走到了承骞的书房前。书房的门开着,他走进去,便看见承骞背对着他,在窗前负手而立。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承骞听到韩仲泽的脚步声,转过身来。
韩仲泽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望着承骞。“章适颐告诉了我素光的下落。”
承骞淡淡一笑,却并不接着韩仲泽的话,“十多年过去了,你依然是名动京师的韩二公子,更是威震沙场的韩大将军。这一次的勤王,你做得实在漂亮,事前不动声色,行动干脆利落。这份才智,我不得不服你。”
“我这么做,才有资格去见素光。”韩仲泽不动声色地答道。
“好,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承骞飞快地回应道,他眸中目光霎时闪亮,“有你这句话,也就不枉明皎在岭南等你十年。”
“她的确是在岭南……”韩仲泽似是微微松了一口气一般,喃喃言道。
“没错。十年前,她刚出月子,章适颐陪着她到了岭南。这十年,她一直住在那里。我事先替她打点好了一切吃穿用度,让她不必为生计而愁。我每过一段日子,便去探望她一次,有时也叫心腹小厮送东西过去。她在那里的事,旁人并不知晓,即便是我的王妃,也毫不知情。”
韩仲泽默默地听着,承骞的安排非常妥当,他知道上官明皎这十年在承骞的照应下,总算过得不太辛苦。“你一直远在岭南,十年前变故发生时,你何以能有这么快的动作,将素光带离京城这是非之地?”
承骞扬眉笑道:“当年的无忌公子,交游遍及天下;我虽落魄岭南,但若要知道京城发生了什么,还是轻而易举之事。我从敬妃娘娘那里得知了事情原委细节,知道明皎假死,避居京郊,为你生了一个孩子,正由章适颐照料着。我只怕章适颐一人照应不过来,更何况京城之中人多眼杂,若被有心之人发现,其祸不小。因此我辗转联系到了章适颐,托他送给明皎一封信,问明皎可愿来岭南。很快,我收到了她的回音,她愿意。于是我火速替她安排好了一切。无论她住多久,我都会一直照应她。这次回京,我知道从此不必再回到岭南,也曾问她要不要一道回京。可是她说她已在那里住习惯了。我也不勉强她,走之前,我已经为她留下了足够她们母子生活的资财,她若有什么事,也自有方法联系到我。”
韩仲泽静静地望着承骞,不发一言,忽然向着承骞双膝跪倒,行了一个君臣大礼。
“你?”承骞惊讶地看着向自己行礼的韩仲泽。
“自年少和你相交,称兄道弟,我再也没有对你行过君臣之礼。这次一礼,我是替素光,也替我自己,深深谢你。小王爷,请受我这一礼。”韩仲泽郑重言道。
承骞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韩仲泽端端正正地向着自己叩拜。
韩仲泽站起身来,两人一时无话。承骞望着窗外,轻声说道:“此刻的岭南,百花已开,春意盎然,很美。”
“你想念岭南了?”韩仲泽也轻声问道。
“仲泽,”承骞转过头来,看向韩仲泽,笑得有几分调侃和自嘲,“你对这岭南十年就不曾有一丝一毫的质疑和担心吗?”
韩仲泽坦然地笑了,雪融春暖,“若对他人,只怕我难免落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既然是你,我便能够彻底地放心。这十年,只有你,才能让素光好好地生活下来。”
承骞亦是笑,一样的坦荡如砥,“我也要多谢你的这句评价。能让她过得好,也是我这十年最大的成功。”
屋外的阳光洒进书房,这是早春的暖阳,明亮带着希望。当年他们三人的情谊,便如同这样的阳光。
承骞从书案上取出一个信笺,递给韩仲泽。“明皎的住处,就在这里面。你看后便将它销毁,免得他人窥知。”
韩仲泽接过信笺,手竟有些微微的颤抖。几经辗转,他此生的至爱,他终于能与之重逢了。
“你几时动身?”承骞问道。
“今晚便走。该安排好的事情,我都已办妥,不会再有任何牵绊。”
“好,我早已料到如此。”承骞赞许地点头,“只是你我兄弟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一起回去,不好吗?”韩仲泽注视着承骞,“若是不嫌岭南荒芜的话。”
“有你们在那里,岭南便是我心中最美的地方,若无此刻的牵绊,我当真愿意继续待在那里。”承骞悠悠地微笑道,“只是如今的我,也已非昨日的我。皇上已取消了当年对我的贬谪,内廷来报,皇上要封我为恪王,加封太子太保。仲泽,你可还记得当年我去岭南之时我们说过的话?你说,我和你其实志趣恰恰相反,可笑的是皆身不由己。你身在朝堂,心向草泽;而我远在江湖,心怀家国。我这一世最大的愿望,便是做一名臣,辅佐明君,流芳后世。我等了几十年,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我从此不再是寄情山水的临江少王爷了。但是,我仍然是你们的无忌。仲泽,你此去岭南,和明皎在那里好好生活,白头偕老。我会在京城遥祝你们一切都好。从此后,天涯长忆月明中,你们保重。”
“无忌。”韩仲泽伸出手,和承骞的手紧紧相握,“皇城之中多波澜,宦海沉浮,你要小心。我和素光会在岭南思念你,也会祝你实现你此生所愿。还是当年那句话,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承骞的目光和笑容,情深义重,他拍了拍韩仲泽的肩膀,“一路顺风。”
韩仲泽深深地望了承骞一眼,转身离开。承骞目送着韩仲泽的背影,久久伫立。这一去,关山万里,不再回头。当时明月在,岭南春处,待彩云归。
51、到乡翻似烂柯人
51、到乡翻似烂柯人 。。。
岭南春晓,总是早于别处。青山环绕,飞鸟时鸣春涧中,这才是真正的山林田园。山间小路上,韩仲泽一身轻简,缓步行来。
承骞告诉他的地址,他牢牢记在心中。昨天晚间韩仲泽才抵达岭南,这一夜未曾深眠,早早就醒了,按着地址细细寻访而来。
韩仲泽自小长在京城,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置身山林之中。不多时,他只觉得周身皆是一样的路,不辨方向了。韩仲泽无奈地笑笑,他居然迷路了。
韩仲泽一心想着快点找到去路,不免有些焦急起来。只是他缺少在山林中辨别方向的经验,转了几圈,又回到了原地。
韩仲泽有些怅然,便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素光,这是你给我的考验吗?他愣愣地想,嘴角却浮现了温暖的笑。
远处遥遥传来仿佛是牧童的歌声,只听不出在唱什么。韩仲泽却心中一喜,站起身来,辨别着声音的方向。
歌声越来越近,伴着清脆的脚步声。韩仲泽看去,只见一个孩子的身影出现在树间,孩子的背上有一个竹篓,里面装着些树枝。看来这是一个上山砍柴的孩子,定是住在附近的。韩仲泽想着,便举步上前,唤道:“这位小哥……”
那孩子正兀自哼着小调,忽听得有人叫他,愣了一下,抬头看到韩仲泽,却并不害怕,而是微笑道:“这位先生,有什么事?”
韩仲泽心下倒是浮起一股惊喜,这个孩子倒不似一般村童,像是见过些世面一样。他点点头,笑道:“我在此间迷了路,你可否为我带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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