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瑗心念微转。跟薛府来往密切的人家,她都清楚。想要在这个社会立足,人际关系网十分重要,通家之好有哪些人家,他们是什么背景,有什么喜好和忌讳,东瑗早就暗暗打听出来,熟记心头。
萧国府和盛昌侯府,跟薛家交情不深,往年也没有收到过他们两家送来的腊八粥。今年是怎么了?
不仅仅是东瑗,女人们表情各异,都在心中暗暗揣度。
肯定跟朝廷有关。
可朝廷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朝中政事,女人打听便僭越了,所以薛府内宅的女人们都安分守己,不管不顾,东瑗无从打听。她更加不敢把势力伸到外院去,要是叫老夫人知道,怀疑她的动机,这些年培养的感情只怕会有罅隙。
一旦有了罅隙,花百倍心思都不一定能弥补。
感情不仅仅需要付出,亦需要机遇。
当年东瑗能够得老夫人喜欢,除了她的虔诚隐忍、守礼练达,还有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女薛家四小姐薛东婷正好出嫁,她膝下空虚,而其他孙女难入她的眼,东瑗正好代替了薛东婷,成为祖母跟前最得宠的。
这样的机遇,需要天时地利,以后想要如此凑巧就难了。
而且感情是个奇怪的东西,倘若喜欢这个人,她的俏皮可爱,便是不谙世事的烂漫;倘若心中怀疑,便是处心积虑的做作。
东瑗不敢做出一点让自己后悔莫及的错事,矜矜业业维持现在的恩宠。
心口却似簇了火焰,烧灼着她,令她寝食难安。
她的玉佩,到底是丢在哪个角落,还是被昨日那位“太监”捡了去?
想着,她的眸光便落在穿着月牙色杭稠裘袄的五老爷薛子明身上,心中微动。她的父亲也每日上朝,朝中大小事务,他应该清楚吧?
一家人团团圆圆吃了饭,便围在老夫人的西次间分主次坐下,闲话家常。
看着满堂儿孙,老侯爷眉眼舒展。
他把三岁的重长孙薛函嘉抱在怀里,问他今年的粥好不好吃。
薛函嘉是长房的大爷薛华靖的嫡子,是薛老侯爷这一脉的第四代。粉雕玉琢的嘉哥儿活泼又懂事,阖府上下皆喜欢。
他眨巴着秋水般澄澈的大眼睛望薛老侯爷,奶声奶气道:“曾祖父,粥好吃。”
童真的妙语,惹得大家都笑起来。
老夫人怀里则依偎着大爷薛华靖的嫡女,八岁的薛风瑞。比起东瑗她们姊妹,薛风瑞活得轻松又快乐,八岁依旧是懵懂幼儿,见曾祖父问弟弟,她亦抢着答:“曾祖父,今年的粥特别香甜……”
大奶奶杭氏忙给她使眼色,轻声道:“瑞姐儿,曾祖父问你弟弟呢。”就是说,大人没有问,不要擅自插嘴。
薛老夫人已经笑起来,捏了捏薛风瑞的脸颊:“今年的粥里放了乳酪,只有我们瑞姐儿吃出来了。”声音里满是慈爱。
大家便附和着夸奖薛风瑞聪明,把大奶奶的话盖了过去。
说了会话,外院的管事说世子爷有客,请世子爷出去;然后总管事葛陶祥又进来说,萧国公来拜访薛老侯爷了。
世子爷和薛老侯爷离开后,四老爷、五老爷及大爷、四爷五爷等人纷纷借口外院有事,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女人和孩子,气氛轻松欢愉起来。
老夫人又留他们吃饭。
吃了饭,大家知晓老夫人中午小憩的习惯,都不敢久留。
东瑗跟着五夫人和五房的十小姐薛东婉、十一小姐薛东姝、十二小姐薛东琳,及六爷薛华逸,去了五夫人的院子。
姨娘们等着给五夫人请安。
五夫人坐在东次间宴息处的临窗大坑上,让薛东瑗和薛东琳坐在自己下首,十二岁的六爷薛华逸抱在怀里,薛东婉和薛东姝依次坐在挨炕的金丝楠木铺着弹墨椅袱的太师椅上,几位姨娘赐了锦杌,沿炕各自坐了。
说了几句话,五老爷从外面回来。
五夫人就吩咐东瑗她们各自散去,不给她们在五老爷面前说话的机会,却喊了十小姐薛东婉:“婉姐儿略站站,我有几句话说……”
薛东婉的生母何姨娘眼眸狂喜。
和薛东婉同住在桃慵馆的十一小姐薛东姝却有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五老爷又留了薛东琳和薛华逸,其他人这才退出去。
刚刚出了院门,五姨娘章氏就抿唇笑,低声对薛东瑗道:“五爷真疼孩子,每次在夫人这里吃饭,总是让琳姐儿和逸哥儿陪着。自古严父出孝子,五爷倒也不顾忌……”
这是在暗示东瑗,她虽然是嫡女,可是在五老爷心里,和姨娘、庶女是一样的地位。
是挑拨离间吗?
东瑗装作不懂,柔婉轻笑:“父亲朝中事务繁忙,难得在母亲这里吃饭,自然想儿女绕膝。”
章姨娘是前年翰林院掌院学士裴大人赏给薛子明的,今年才十九岁,明妍妩媚,五夫人总是防着她,她的待遇不及其他几位姨娘。
难道她想借着挑拨离间,把自己和她拉到一个阵营,对抗五夫人?
东瑗好笑。
五夫人再厉害又能如何?拾翠馆的大丫鬟和管事妈妈,拿的是老夫人屋里的月例,不与五夫人相干。
章姨娘还想说什么,一旁的十一小姐薛东姝就拉了东瑗:“九姐,我听说祖父书房那块宝砚赏了你,可是真的?”
东瑗颔首,也感激她把章姨娘的话打断。
“我正好没事,去九姐那里讨杯好茶,瞻仰瞻仰那块宝砚。”薛东姝娇笑,挽着东瑗的胳膊就往拾翠馆去。
东瑗的拾翠馆四周种满了翠竹,绕过两条回廊,便是一大片桃林,桃林的西南角有栋精致小楼,就是薛东婉和薛东姝住的桃慵馆。
“我做了梅花酥,十一妹帮我尝尝味道如何。”东瑗亦亲昵冲薛东姝笑,然后跟几位姨娘见礼,就回了拾翠馆。
薛东姝的生母二姨娘眼角有了几缕淡然笑意,然后看到身后的三姨娘和四姨娘,问道:“今日怎么不见妍姐儿和娴姐儿?”
十三小姐薛东妍今年八岁,是五房的三姨娘袁氏所生;十四小姐薛东娴五岁,五房的四姨娘宋氏所生。
听到二姨娘问,三姨娘口气平淡说了句:“受了风寒,还传染给了娴姐儿……”
大姨娘何氏生了十小姐薛东婉,二姨娘孔氏生了十一小姐薛东姝,她们俩都是先夫人韩氏的陪嫁丫鬟。而三姨娘和四姨娘则是五夫人杨氏的陪嫁婢女。四人两个阵营,向来水火不容。
见三姨娘口吻平淡,二姨娘也不太介意,笑了笑,跟着大姨娘,回了自己的住处。
那边,薛东姝跟东瑗说着话,却总显得心不在焉的。
到了拾翠馆,薛东姝笑道:“我才想起来,前段日子答应帮三伯母做双鞋,应了腊八节后一天送过去,还有边口的纹饰没有绣好,改日再来叨扰九姐。”
原本就不熟,她说去拾翠馆坐坐,也是替东瑗打断章姨娘不着边际的闲话,东瑗自然不会强留她,笑着让她回去慢些,这几日还在化雪,路上湿滑。
薛东姝道是,由自己的大丫鬟芙蓉扶着,回了桃慵馆。
当天半夜,桃慵馆那边吵闹起来。
东瑗亦被惊醒,看了墙上的自鸣钟,才寅初三刻。她披着裘袄起身,让橘香掌灯,然后吩咐小丫鬟去桃慵馆看情况。
小丫鬟回来,吓得哆哆嗦嗦:“九小姐,十小姐没了。”
第010节故人他行
十小姐没了?
东瑗耳边兜兜转转,半天都是这句话在回荡。
直到橘红声音微颤,问那小丫鬟:“十小姐……好好的,怎么没了?”今天跟九小姐去老夫人的荣德阁喝腊八粥还看到了十小姐,她气色红润,腼腆坐在五夫人身后,不声不响的,一如既往的贤柔乖巧,怎么就没了?
一向活泼的橘香则紧紧攥住自己的胸口,有些透不过气来。
东瑗缓慢回神,尽量让自己的语调不带颤音:“还打听出什么了?”
那小丫鬟摇头,不知是冷还是怕,身子哆嗦着,断断续续道:“世子夫人已经在桃慵馆了,荣妈妈和花忍、花烛两位姐姐守着,谁都不让进……我绕到后面厨房,塞给当值的小丫鬟两个八分的银锞子,才知道是十小姐没了……”
荣妈妈是世子夫人屋里的管事妈妈,花忍和花烛是世子夫人贴身大丫鬟。
东瑗想起下午在杨氏的屋里,她喊十小姐薛东婉略站站时,十一小姐薛东姝那眉梢瞬间流露出的忧色。
橘香遣了那小丫鬟下去。
罗妈妈披了件绒袄进来,狐惑问东瑗:“小姐,桃慵馆那边吵吵闹闹的,要不要派个人去打听打听?”
橘香眸中的震惊与哀痛尚未回转,定定望着罗妈妈:“妈妈,十小姐没了……”
罗妈妈脸色大变,失措问橘香:“这年关的,十小姐怎么就没了?怎么没的?好好的小姐,我昨日去找玉佩,她还笑着问我咱们小姐最近做什么针线,一点也看不出生病……”
不可能是生病。
荣妈妈和花忍、花烛是世子夫人荣氏跟前最得力的,出入就是行荣氏的令,她们挡在门口,就是世子夫人挡在门口。
这样怕人知道?
东瑗明白,薛东婉是自尽的。
似三月桃蕊娇艳的年华,为何要自尽?对于这个庶妹,东瑗是了解的,没什么心机,为人憨厚单纯,又有杨氏的人“照顾”她,行事除了乖巧温顺,无甚可取之处。
因为两人年纪相当,幼时总在一处嬉闹,薛东婉的生母何姨娘又是韩氏忠心耿耿的丫鬟,从小贴身服侍的,东瑗和薛东婉姊妹情分深厚。后来东瑗身边换了老夫人的人,杨氏就不准薛东婉跟东瑗太亲近,两人才少了来往。
可儿时的交情还在的。
薛东婉有时也来跟东瑗讨教绣花写字。
东瑗屋里的糕点、果子、茶叶甚至小巧可爱的摆设,薛东婉倘若喜欢,就毫不避讳开口讨要。
并不是她贪心,而是跟东瑗不客套。
东瑗贵重的东西,她就从未张口索要过,就算一对赤金耳坠,东瑗送她,她就极力推辞不肯拿。
这样娇憨的姑娘,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就没了。
东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身子发软,心口似被什么撞了下,闷闷的疼。她扶着炕沿坐下,唇色发白。
她来到这个世界,除了老夫人,跟谁都不太亲近,唯有薛东婉因为跟这个身主的关系较好,常常不请自来。
东瑗见她毫无坏心思,又是和自己一样在杨氏打压下求生存的可怜人,有了几丝怜悯。相处久了,觉得这姑娘单纯善良,很是可爱。东瑗虽然从来不跟她说掏心窝的话,却是实实在在把她当成朋友般照拂。
她是东瑗在这个世界唯一的同龄友人。
东瑗又想起薛东姝的慌乱。
下午的时候,杨氏留下薛东婉,薛东姝到底在害怕什么?或者说,她知道了什么?
镇显侯府的姊妹中,薛东婉是个毫不起眼的。性格尚可,处世幼稚,模样普通,才情疏漏,实在不能成为手中棋子。
杨氏到底做了什么,逼得薛东婉自尽?
东瑗扶着炕沿的手越收越紧,关节咯咯作响。
橘香见她这样,忙端了热茶给她。
她一饮而尽,脸色才缓过来,眼角早已湿濡。
罗妈妈心疼不已,拿着帕子替东瑗拭泪,柔声安慰她:“没事,瑗姐儿别怕,可能是误传。当年四爷房里的吕姨娘上吊,也是半夜闹,说她没了,后来还不是救下了?还生了馨姐儿……。”
罗妈妈口中的四爷,并不是东瑗的四哥薛华胜,而是四伯,那个庶出的伯父薛子健。
吕姨娘是薛家八小姐薛东馨的生母。
东瑗接过帕子,自己摸了泪,对橘香和橘红道:“吩咐下去,咱们院子灯火通明,让丫鬟们都起来……”
橘香和橘红微愣。
罗妈妈便道:“小姐,世子夫人叫人拦着,怕是不想太多人知晓,咱们歇了吧,当做不知。”
“妈妈!”东瑗情绪松了几分,人也理智了些,“桃慵馆离咱们才几步路,吵得这样厉害,咱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咱们躲着装作不知,是什么意思?那可是我的姊妹。再说,从母亲、二夫人屋里来,要路过咱们拾翠馆,咱们点了灯,免得她们手里的宫灯太小看不清楚道儿,失足滑了……”
装不知,也太过于刻意,好似她们知情似的。
倘若叫人怀疑她们知情,少不得有人打听消息,不堪其扰,还不如堂堂正正的。
罗妈妈微微思量,便重重颔首:“小姐说的是。”
然后又吩咐橘香和橘红:“我陪着小姐,你们俩去桃慵馆,看看可需要帮忙。要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橘香和橘红道是,转身出去了。
罗妈妈劝东瑗到床上躺着,别冻坏了自己。
东瑗才惊觉自己袖底的手冻得有些僵硬。
她回房躺下,见罗妈妈依偎在床边的榻上,亦眉目紧锁,惆怅不已,不时侧耳倾听外面的脚步声,便知道她也心绪难宁。
大约两刻钟,五夫人赶去了桃慵馆,然后是二夫人。
半个时辰后,桃慵馆有呼天抢地的哭声,似五夫人那尖锐的嗓子,东瑗的心瞬间沉落,仿佛跌入万丈深渊。
她的眼泪簌簌滚落。
没有意外,薛东婉是真的没了。
第011节风波前兆
橘红和橘香看桃慵馆打听情况,却到酉初二刻才回来。
不仅仅是她们,身后还跟着世子夫人身边的荣妈妈。
因为老夫人喜欢东瑗,世子夫人向来对东瑗客气有加,荣妈妈是世子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察言观色功夫炉火纯青,见到东瑗,一向恭敬谦卑。
而此刻,荣妈妈眼梢暗噙几缕严厉,对东瑗道:“九小姐,十小姐丢了只赤手栖凤璎珞手镯,屋里的丫鬟怕担事,一股脑儿嚷了起来,非要搜搜十一小姐房里的大小丫鬟,结果却在玉桂柜子里找出来,闹得不可开交,吵着您歇息了吧?”
玉桂,是十小姐薛东婉的贴身丫鬟。搜旁人的柜子,最后贼却是自己人,这是个可以吵闹的绝好理由。
东瑗垂眸,掩饰眼底的哀痛与愤然。
簪缨望族,未出阁的女儿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