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有那么蛮不讲理?”她笑出声来,伸手笑闹地揉乱他的发。
他动也没动,乖乖任她玩。
“你来得早了,我还没去买糕,等会儿一块儿去?”
“好。”
她正要将手交到他掌间,仓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由里头传来,男人神色微慌,喊了她。“云儿!”
她一顿,才刚起的好心情,全数湮灭。
她低声要他再等一会儿,而后回眸,敛了笑。“我们一旁说。”
祝春风站在一旁,她要他等,他就安安静静地等,有几回,过大的音量传了过来,她不知道他耳力极好,听得见。
那男人,衣冠楚楚,相貌生得极好,此刻却乱了方寸,温文不再。
“你我之间,从无承诺,我为何不能嫁?”
“我说过会给你交代的,你怎么就不能再等等?”
“我等三年了,结果呢?别再自欺欺人了,你我都清楚,再怎么等都不会有结果的,除非我愿共事一夫。”
“那就——”
“不可能,我早早就说了,我不在乎家世门风,但必得一夫一妻、一生一世,你做不到,就早早断了,对你我都好。”
男人痛楚地闭了闭眼,“你为何非得如此倔,就不能为我让个步?”
她笑了笑。“爱情,让一步就是全盘皆输。”
她宁可全然舍弃,一次痛到底,也不要将就着,一世折磨痛楚。
两个女人,如何能共事一夫?只要有爱,就会嫉妒,久了,只会磨蚀掉本性,她不愿将来变成连自己都无法掌控的可憎模样。
“所以你就宁可嫁个山野村夫消磨一生?这样就比较好吗?”
“是啊。”是好得多。
也许没有爱情,但总能相互体谅,相互疼惜,一夫一妻,相守到老,日子平静而宁馨,有什么不好?
人生,不是只有爱情,还有太多太多种情感,值得品味、珍惜。
阿风是个教她怜惜的人,也值得被好好对待。
她抽开手,转身走了,没再回头。
“走吧,去买糕点。”
祝春风偷觑了她一眼。
她不笑了,以往总是挂在嘴角、那浅浅的笑意,不见了。
见了那男人,她就不笑了。
连他的手,也忘记牵了。
她眼底有一种很沉重、很沉重的东西,他不是很明白,也不晓得要如何才能赶走它,让她再笑给他看。
到了糕饼铺子,买完糕点,一路走回村子里,他们都没说一句话。
他本就沉默,一旦她不开口,他就连话都不会说了。
可是他再怎么愣,至少也知道,不能让她就这样走了。
送她回到家门口,他突然伸手拉住她,捏起一块城里买的糕点,往她嘴边递。
她一愣,恍然明白。
他知道她心情不好,却不晓得该如何安慰她,于是,用了过往她曾对待过自己的方式,只要那让他愉快,他就同样这么做。
他只是,想让她开心。
眼眶蓦地漫上一层水雾,她一口、一口,就着他的手吃掉了那块糕点,他伸手要再拿第二块,她冷不防撞进他怀间,用力抱住他。“对不起!”
他吓了一跳,糕饼掉在地上,慌得不知如何应对。
“我知道不能这样,往后——往后我不会再为他伤心了,我会把那一切舍得干干净净,全心全意当你的好妻子,阿风,你相信我,不要生气……”
她又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道歉?
“不、不生气——”他不生气,只要她别难过,就好。
仿着幼时,阿娘哄他的方式,一下、又一下,笨拙地拍抚她背脊。
她抱了他很久、很久,他也拍抚了很久、很久,还是陆想容正好出来,开了门才让他俩仓促分开。
小妹贼溜溜地瞄了他们一眼,忍着笑假装无事地踱开了。
两人东看西看,就是不敢对上一眼。
“我、我要回家了——”祝春风也不晓得自己在心虚什么,明明就没有做错事,却像小时候干了坏事那样,急着要逃离现场。
“欸,等等。”陆想云拉住他。
稍早存心闹他,拨乱了他的发,他又不怎么专注在打理外貌,常是头发随意往后一扎了事,这一拨,全乱了。
她朝周遭快速瞄了一眼,拉了他往屋后的果园里去。
寻了一处角落的树荫处,要他坐下,随后抽出发间的篦梳,蹲跪在他身后为他梳起发来——谨慎拢了一掌,再解开自己发上的水蓝缎子,束成了冠。
“上个月刚满及冠之龄,对不对?”可惜她那时不在村子里,不晓得有没有人给他做个成年礼。
“阿娘有煮寿面。”
“那怎么够?”没为他梳发束冠,教他如何打理成年男子的发式吗?
谁知,那人竟得寸进尺,仗着人家待他好,身子往后一躺,便往她腿上趴卧而去,任性要求。“成亲以后,都让你给我梳。”
陆想云讶然。
想也知道,他那单纯心思,哪里会存心想占人便宜,只是孩子似的,撒娇讨怜罢了。
“好。”她柔了眸光,掌心轻轻抚过他的发。
他舒服地眯起眼,安心地赖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小时候……娘也给我梳发……”这些话,他没对谁说过,就是莫名地想对她说,想让她知道,很多很多他的事情。
一句说不够,就说很多很多句。
他还是不爱说话,但是如果是她,就可以。
“嗯,然后呢?”
“然后、然后娘就没了……”声音弱了下来。
她这才明白,他现在口中这个娘,是亲娘。
“阿娘、阿娘……不是娘……要乖,不可以闹……不可以太麻烦她、不然……不然……”
话语断断续续,词不达意,但她听懂了。
因为春水婶不是亲娘,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口里任性地喊着,依然改变不了事实,所以他让自己乖巧、听话、温驯又懂事,不敢让自己的事情烦扰他人,就怕连春水婶也不要他了。
就连幼时常被欺负,也安安静静,任人笑傻子,不是傻得不懂得反击,是因为要乖,不能顽皮闹事,惹春水婶心烦。
那句一声又一声的阿娘,其实是怕被遗弃,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他是春水婶的孩子。
鼻头酸酸的,她悄悄眨回眼底的泪意,抚抚他的颊。“往后,你可以任性、可以胡闹,我要生气、嫌你烦了,最多就罚你没晚饭吃。”
祝春风扯扯嘴角,颊畔蹭了蹭她的腿,神情颇愉悦。
他终于,有一样真正属于自己的事物了。
阿娘,是骗自己的,但是妻子,是真的。
是他的。
他的妻子。
他满足地,悄悄弯起一抹真心的笑。
这婚事是定下来了,陆庆祥再怎么不情愿,女儿愿嫁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加上有诸多乡亲作证,若不认帐,往后在流云村只怕会遭所有人唾骂不齿,只能万般无奈,接受自己将有个傻子女婿的事实,聘礼狠敲了一大笔以泄心头不平。
祝春风与陆想云皆不是讲究之人,婚事办得简朴,礼数到了即可。
下聘之后不到一个月,花轿便来迎娶。
迎亲那日,新娘子在媒婆的扶持下被迎出闺房,拜别严父后,新郎官迟迟不肯来接手,只是盯着她。
不会在这当口想悔婚吧?
众人屏住气息,大气不敢喘一个,就等着看这傻子又要闹什么笑话。
他出其不意,伸了手,竟当众将新娘子头上的红头巾给扯了下来。
媒人婆不住地喳呼:“唉呀,我说新郎官,这红盖头您得进了洞房才能掀呀。”哪来的笨蛋?怎没人教他呀!
这、这是在搞什么啊?
对这莫名其妙的行径,准岳丈丢脸死了,简直没脸面对宾客的讪笑。
新娘子倒没恼,只是浅浅地回他一笑。
不是陆想衣,也不是别人,他们没把想云藏起来,胡乱作数拐他。
他知道陆庆祥不情愿将想云嫁他,每次都没给他好脸色。
直到这一刻,他才吁上一口气,安心地拍拍胸口,再把红头巾盖回去,舍了烦人又碍事的礼俗,直接牵起她的手,扶好她上花轿。
“瞧这新郎官急的!”宾客打趣笑道。
将新娘子扶进花轿,丢了扇,一路送进祝家大门,从此成了一家。
陆想云独坐新房,正要掀了红盖头透透气,便听闻门板开启的声响,而后眼前一亮,祝春风站在她面前,手中端了盘饺子。
这人,今日起已是她的夫君、她的天、她的一切了。
“宾客都走了吗?”明明还听得前院的喧闹声。
他摇头,饺子往前一递。“吃。”
他是怕她整日未进食,会饿着,急着来给她送吃的吧?
她笑叹。“不可以这样,今天你是主人家,得招呼客人。”
他皱起眉头,似乎甚是困扰。
也罢,又不是不知他这性子,谁也不应不理,客人要闹他也闹不起来,多亏春水婶忙里忙外地招呼打点。
她拉了他同坐,一起分食了那盘饺子。
阿娘还说,要喝交杯酒。
他倒了两杯来,臂勾着臂喝了。
“这样,就算夫妻了吗?”他不甚确定地问。
“是啊。”她浅笑。“相公。”
他喜欢她这样喊他。
声音柔柔的、软软的,目光带笑。
从来、从来也没人待他这么好,会对他笑,给他吃好吃的糕,无论他做了什么,从来都不会笑话他,耐着性子地一遍遍教着他。
他起身,从床底下拖抱出一只瓦罐,递给她。
她认得这只旧瓦罐,那是他存放全部财产的地方,如今打了开来,只余些许碎银子。
“成亲都花光了。”他说。
这是在埋怨娶她花了太多钱吗?
他接着又道:“很少,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干活,再把它存回来。”
“那你拿给我做什么?”一直以来,不都自己保管得好好的吗?
“阿娘说,成亲以后要听你的话。”他什么都听,什么都给她。
陆想云也没嫌弃这空得贫乏的瓦罐子,满怀窝心地受下他全心全意的信赖。“我们一起努力,把它存回来。”
她收妥了瓦罐,催促他去前厅帮忙招呼,免得早早就赖进新房与新媳妇厮磨,又要被笑话。
过没半个时辰,他又回来了,手中端了温水盆。
“客人都走了?”
“走了。”他很肯定地点头。
这么早?她半信半疑。
依阿风的性子,应是不会说谎骗她才是……
正凝思着,便听他端着那盆水,搁在她脚边——
“我说你们不走,想云不给我进去。”
“……”她差点一个抽搐,抬脚踢了过去!
祝春风,脸都给你丢光了!
这下可好,明儿个以后,全村子都要笑话她,说新郎官急着要洞房,赶起客人来了!
他反倒若无其事,蹲在她跟前,为她脱了绣花鞋,洗起脚来。
她心里头正悲凉,又被他的行径怔住。“你这是做什么?”
给媳妇儿洗脚?谁教他这么没出没息的?!
“爹也这样……别动!”祝春风大掌一握,不让她缩,还不小心瞪了不配合的她一眼。
公公……会给婆婆洗脚?
他做来理所当然,白嫩纤细的脚丫子在他掌下握着,让她涌起些许羞涩。瞧他坦然自在,每个步骤都做得仔仔细细,神情无比认真,把每根小趾头的水珠都擦得干干爽爽了才收手。
坐回床边,眨巴着眼很期待地望住她。
“……”她无言望回去。
“……”他再瞪回来。
这样瞪来瞪去也不是办法。她叹了口气,不耻下问地求教。“然后?”
“换你。”
换什……喔,她懂了。
新嫁娘蹲下身,礼尚往来也给新科夫婿洗大脚丫。
公公是读书人,竟也不拘世俗、如此宠妻,她想,这对夫妻必然感情甚笃,于是,阿风也就有样学样了。
他的念头很纯粹,在他的心里,这就是夫妻应有的模样,也以为全天下的夫妻都该是如此。
洗了脚,他摆妥鸳鸯枕,拍拍里头那一个。“你睡这儿。”再拍拍外头这个。“我睡这儿。”
冷不防再追加的那句,害她又差点打翻水盆——
“孩子睡这儿。”
“……”哪来的孩子呀!
他未免想太多、想太远,连孩童用的小枕头都备妥了。
她瞥向搁在中间的小棉枕,简直哭笑不得。
倒了洗脚水,回到房里来,他还在摸着洗得干净舒爽的脚丫子,表情傻乎乎的。
“发什么愣?”
他抬阵望她一露出一抹笑,缩了缩脚好让她进到床的内侧。
想起这是他俩的洞房花烛夜,她满怀紧张,僵着身子躺到他身侧。
他伸出手,替她兜妥了被子,调整出最舒适的位子,便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她傻了,满怀的局促紧绷,顿时间卡在那儿不上不下。
“阿、阿风——”她戳戳他。
“对了,烛火没吹。”他又爬起来,吹熄了烛火,再躺回去。
“……”这是该哭还是该笑?
好吧,想必公婆也不会在孩子面前亲热,更没人教过他夫妻间这回事,他傻乎乎的也是可以理解。
初为夫妻,两人都还在适应这全新的身分,顺其自然也未尝不可。
他们还有长长、长长的一生要共同度过,可以慢慢摸索,学会夫妻相处、所有该学习的一切。
如此一想,也就宽心了,朝他的方向软软一偎。
他似乎吓到了,从未碰过女孩子软乎乎的身子,就在他臂弯里,香香的,盈了满怀,惊得他手足无措。
“你、你……压到孩子的枕头了。”
她轻笑,摸摸掌下的小软枕。“这哪儿来的?”看起来,不像是全新的。
“我、我的,还有小衣、小鞋,阿娘都给我收着了,说那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娘给我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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