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去世时,就告戒过我要随时注意贺兰嘉德。他当年念在兄弟情分放了他一条生路,谁知却埋下隐患,为此即使他在弥留之际都还在後悔。这些年我一直派人盯著贺兰嘉德,果然让我查到他有心谋反,我便将计就计,故意去湘西暗访。
「如我所料,他们早就蠢蠢欲动,只是我没想到他们居然会用巫蛊之术。好在我早已布局妥当,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包括我算准了你一定会回来帮我。
「我让影卫听你的命令行动,安排了穆家军的人先後分批乔装潜入湘西等候指令,我还让锦衣卫盯著朝中各大臣的动向,甚至在宫中也有苏念瑶和穆云。说起来,你只知道苏念瑶是暗卫,却不知道穆云就是为了盯著霍飞儿才进宫的。
「朕早和穆老将军达成共识,他助我铲除叛党,我允他安然告老还乡,而且穆云早有心上人,等事成後我会亲自为她赐婚,谁知後来穆云差点死在後宫,让穆老将军气极了霍氏,这计划反而因祸得福,加快了铲除叛党的速度。对了,赵月茹倒是个意外,没想到进了宫你会和她谈得来,她也一直帮著你,倒让我想到了当年的纳兰,他们真不愧是表姐妹,都和你投缘得很,我还真有点吃醋。お稥。冂苐
「你看,我自认计画好一切,唯独漏算了你会因此丢掉性命。赵月宁说得对,我该把你推得远远的,而不是将你拉进这个局,说到底我还是和以前一样自私。
「你一走就是四年,我足足等了四年。第一年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明年你会回来的。到了第二年,我又对自己说,再给你一年的时间。第三年後,我会忍不住想,你是不是已经成亲了,那我还要等什麽呢?
「所以我想著,既然如此,就让小林子去找你,你知道我出事就一定会回来的,一旦你回来,我便再不会让你走。
「当年说什麽放你自由,心里却是千万个不肯,才会抱著希望一等再等。不过我现在倒是想通了,等你醒了,我一定不拦你,你要自由你要走都行。我有太多责任和不得已,我不该拖著你跟著我一起受这种苦。」
贺兰若明长叹一声,伸手抹了把眼角的泪,再看楚熙然依旧一动不动,他干脆脱了鞋和外衣,顺著楚熙然身边躺了下来。
「熙然,我欠你的越来越多,已经不知道该怎麽还了。」
又过了三天,当贺兰若明的手腕上留下第六道伤口的时候,楚熙然醒了。
贺兰若明就这麽呆站在床边,流了满脸的泪也不自觉,倒是楚熙然先笑出了声,轻声骂了一句:「没用。」
在赵月宁的调养下,楚熙然恢复得极快,不过三两日就能下床,当下他就决定搬回坤宁宫,贺兰若明只是张了张嘴,最後还是点头同意。
一回到坤宁宫,楚熙然又变得深居简出,他将後宫的事都交给了庄妃打理,平日里只看看书或陪著太子练剑。贺兰若明也总是常来,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看著小太子腻在楚熙然的怀里撒娇,他便眼红的拎起他的领子甩到一边。
「父後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父皇真小气!」
这是贺兰若熙这几日里常爱说的话,每每楚熙然总是挑著眼角掩著笑瞧著他,直把贺兰若明看得心里都开满了花。
这夜,贺兰若明又留宿在了坤宁宫,只是他念在楚熙然身子刚好,只做了一回。
帮楚熙然清理好身体换上干净的里衣後,他的四肢又跟缠著猎物似的,怎麽也不肯放开,还有一下没一下的咬著楚熙然的後颈,缱绻厮磨了好一会儿。
「累吗?」贺兰若明帮楚熙然揉著腰问道。
「嗯。」楚熙然点点头。
「那就睡吧。」贺兰若明替他拉好被子。
「明天该问斩了吧?」
「是,明日午时。」贺兰若明一怔,没想到楚熙然居然记得。
「我想去看看。」
「好。」
「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说过『等你的蛊拔了,咒除了,叛党都抓了,咱们再好好地谈』。」
「记得。」
「我想,明天过後,我也该离开了。」楚熙然半支起身,被褥顺势滑到腰间,露出一身情欲後的痕迹,「这几天我一直假装什麽都不知道,可我骗不了自己。」
「你知道了?」
「我不是傻子,你每一步都计画得这麽好,我又怎麽会感觉不到?」
贺兰若明跟著坐起身,拉起被子裹住楚熙然,而後转身下了床。
「明天我会安排马车送你。」
「谢谢。」
「不能多留几天?琦儿会难过的。」贺兰若明背对著楚熙然穿上外袍,看似随意,可僵硬的动作却明显让人感觉到他的紧张。
「不留了,怕自己舍不得。」楚熙然赤著脚走下地,从後抱住了贺兰若明,「我并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累了,一次又一次,即使看得到真心也还是会累的。」
「是不是以後再也不会回来?」
楚熙然点头,「或许我该找个平凡的女子成一个家,再生几个娃,也算延续了楚家的血脉,对得起九泉下的爹爹。」
「那样也好,」贺兰若明红了眼,却硬忍著没有让它掉下来,「我还有些折子未批,你先睡吧。」
贺兰若明几乎是夺门而出,身影踉跄,著实狼狈,楚熙然就这麽围著被子翘著二郎腿坐在床边看著,直到小顺子不明所以地跑进来。
「主子,皇上这是怎麽了?」
「没事,他自作自受!」楚熙然笑著倒回床上。
第二日正午前,贺兰若明和楚熙然来到了京城东面的刑场,两人都换了便服,坐在刑场边一家很隐蔽的二楼包间里,透过半开的窗户看著外头。
行刑场处在闹市,早被看热闹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眼看著太阳一点点挪到头顶,就快要到午时。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地让出一条道,一身黑衣的黑麟推著一辆竹制的小车走了进来,车上坐著的正是已经清醒的黑耀。
「你们是谁?」守卫的官兵执矛拦截。
「皇上特许我们见死囚最後一面。」黑麟拿出令牌。
龙纹的金造令牌熠熠夺目,行刑官跪地接牌,官兵的长矛也在同一时刻收回。
黑麟推著黑耀走到被反绑跪地的贺兰若英面前,而後退开几步。
黑耀面对著狼狈不堪的贺兰若英,只问了一句话,「在你死前能不能告诉我,这些年你对我,可曾有过一分真心?」
「那你对向阿朵可有过一分真心?」贺兰若英反问。
「没有。」
「我亦如此。」
「好,我懂了。」黑耀冷淡地点点头,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伤,而後他转过脸对身後的黑麟道:「我们走吧。」
「现在走?」
「这场上的人都与我无关,为什麽不走?你知道我向来不是爱凑热闹的人。」
「好,那我们回去!」
黑耀推著车转过身,朝著来路而去。
就在他走出五步之遥的距离後,但听行刑官高声道:「午时到,行刑!」
「真的不送送他?」迎著他们的是等在一边的赵月宁。
「送谁?」
「贺兰若英。」
黑耀闭上眼,仰起头面朝天空复又张开,淡漠的眼里不见一丝悲伤。
「他是谁?」
血流成河的刑场,飘著浓烈的腥气,直让人想吐。
贺兰若明关上窗,倒了杯茶送到楚熙然嘴边,柔声道:「润润喉。」
「谢谢。」接过茶一饮而尽,楚熙然将瓷杯在手心里转了几圈,忽尔问道:「黑耀那样的人,怎麽会跟了贺兰若英?」
「我记得,贺兰若英和齐将军小时候总是一块玩的,直到贺兰嘉德被贬为庶人发配湘西。」
「看来齐将军并没有念私情。」
「你错了,他已经帮了贺兰若英。不过不是帮他逃跑,而是帮他演了一出戏。」贺兰若明说到这,脸上泛起一抹苦笑,「这一点上,他倒是和我有些像。」
「你是说……」
「若今日换成是我被抓被斩,你会想替我报仇吗?」
「会。」
「黑耀也是这样的人。所以贺兰若英知道,即使他会伤心,即使让他恨自己一辈子,也总比担心自己死後,让他活在痛苦中日日夜夜惦记著仇恨的好!换作是我,也会这麽做。」
「你们果然是有血缘的兄弟,就连算计起自己在乎的人都是一个德性。和你们在一起,总是要想你们哪一时是真又哪一时是假,搞得自己也跟著疑心重重。」
「所以你才下了决心要走?」
「是啊,该走了。」楚熙然放下瓷碗,微笑著道:「你不会反悔了吧?」
「不会。」贺兰若明无奈地摇著头,笑得有些局促,「马车已经在外头等著,我还给你备了箱银子,就当是提前送你的大婚之礼,虽然也不知道你什麽时候会娶亲,可我估摸著你也不会通知我的,倒不如先将礼送上,别显得我这个当皇帝的小气了。」
「那就先谢了。」楚熙然说著,从腰间取下那枚汉白玉龙凤鸡心佩塞到了贺兰若明手上,「这个也还你,我想我是用不著也不会再用了,不如以後给了你的新皇後,记得娶个贤慧温柔些的,再给你多生几个皇子公主。」
光滑的玉佩搁在手心,却犹如烙铁,沈重且火烫,直烧得他痛了心也红了眼,不得不转过身,背对著楚熙然,故作潇洒道:「我有三宫六院,还用你操心?」
「好,那我走了。」
「好,那你走吧。」
木门被嘎吱一声拉开,随著一阵脚步声离去,贺兰若明慢慢转过身,空无一人的屋子里,那人悠悠的笑似乎还在眼前,只是,一切已经结束了。
尾声
贺兰若明将自己关在御书房一整日,直到小林子第六次进来催他,他才放下醮著朱砂的毛笔,走出御书房。
夜里的露水重,冻得他打了个哆嗦,小林子赶紧上前替他围上狐裘大衣,又小心翼翼问道:「皇上今晚去哪个宫?」
「回干清宫。」
「是。」小林子朝身後等著递绿头牌的太监打了个眼色。
一行人随著贺兰若明顺著东门走到干清宫门口,只见他抬起脚,想了想,又转身朝广生左门走去,「朕想静静,都别跟了。」
一行人得令,不得不原地停下,看著当今皇帝一个人顺著长长的红墙朝前走去。
「这方向,是去永和宫的吧?」小林子身边的太监嘀咕了声。
「闭嘴!你以为你有几个脑袋?」小林子呵斥道。
「是,奴才知错了。」小太监一缩头颈,赶紧闭上嘴。
贺兰若明推开永和宫的大门,一脚跨进门槛,走到苑内。
无人住的永和宫到了夜里特别宁静,可让贺兰若明震惊的却是原本该黑漆一片的屋子里,竟亮著烛火。
是哪个大胆的奴才竟敢趁著没人擅闯永和宫?
贺兰若英只觉得一把火烧上心头,他抬起脚匡当一声踹开门,眼光笔直落在屋里的人身上,随後就这麽傻在了门口。
屋子里点著红烛,红烛边有人正盘腿坐在榻上,细心地擦拭著自己的长剑。
「好好推门不会吗?非要用踹的?」楚熙然含著吟吟笑意,瞟了眼呆滞的贺兰若明,才道:「你算计我一场,我骗回你一次,说起来还是我亏。」
「你……你不是走了吗?」贺兰若明看著眼前的楚熙然,恍然以为这是自己的梦。
「难道你忘了我们现在是一蛊两命吗?我要不好好看著你,万一你翘了,我岂不是也要跟著见阎罗王?」
「可是那玉佩在我手上,你是怎麽回来的?」
「为防万一,我很早就把真的藏起来,天天戴在腰上的那块是假的。」
「所以你不走了?真的不走了?」贺兰若明眼里闪著晶亮。
楚熙然收好长剑,将它挂在一边,这才走上前拉起贺兰若明的手腕,手指来回触著他肌肤上六条突起的疤痕。
「看在这六条疤的分上,也看在你那一晚唠里唠叨说了一夜的话上,我就暂且留下来,哪天你要惹我不高兴了,我还是会走的。」
贺兰若明看著眼前的楚熙然,这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一身白衣,笑起来眼里明晃晃的,温柔中又带著坚韧,他还记得那时这人问他「贺兰若明,我楚熙然在你心里到底算是个什麽东西」,现在他终於有了最明确的答案。
楚熙然,你是我愿意用生命去守护一辈子的人。
天承明治十七年冬。
向阿朵生下死胎,疯死於後宫。
牵连进谋反一案的文武官员皆被处死,其中霍氏满门抄斩,并株连九族,共计人数三百二十一人。
因谋反之案牵涉後宫,当今天子下旨清肃後宫嫔妃,并暂停三年一次的选秀。
天承明治二十七年春。
贺兰若明下旨退位,十八岁的太子贺兰若熙即位,改国号同盛。
同年秋,赵月宁和黑麟在江南的一个小镇偶遇贺兰若明和楚熙然,赵月宁见状拔腿就跑,楚熙然说他是作贼心虚,贺兰若明直拍著黑麟的肩膀说:那六刀割得好,我得请你们喝酒。
──《奉君侧之生死劫》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