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块。
被夏承司当驴一样使唤了一个星期之后,裴诗终于在他那冷硬的黑色大理石办公桌旁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而不是一个夏承司和他的Mac。
那是他聘请的音乐厅建设顾问。
裴诗悄声推开门,踩上灰色的地毯走到他们身边送上冰水、果汁和咖啡。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顾问明明说到嘴唇干裂了,却依然谨慎又有些神经质地摆摆手。
“休息一下吧。”夏承司翻了翻桌面上的文件夹。
顾问这才放心地接过果汁。
裴诗不知道夏承司对他做什么,顾问接过果汁后,杯子里的果汁竟然颤颤巍巍差点溅出来。
夏承司看了几页纸头也没抬:“裴秘书,你去音乐厅总监那里帮我拿一下昨天的图纸。”
裴诗来去动作很快,回来的时候顾问已经把整杯果汁都喝完了,但还是夹紧屁股坐在原处,简直跟上绞架的死囚似的。
夏承司冷不丁地说道:“裴秘书,你过来的第一天不是说对我这个项目很感兴趣吗?怎么,一点建设性的意见都没有?”
裴诗不卑不亢地说:“我以为在老板没有要求的时候保持沉默,会比较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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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允许你说。现在顾问的意思是在音乐厅开业第一天请著名音乐家来演奏。我想请Andre Rieu来演奏,你觉得如何?”
“Andre Rieu在欧洲确实相当走红,一张音乐会前排的票提前一年都能炒到几千上万块钱,他擅长圆舞曲也很符合柯娜音乐厅的欧洲风格……”裴诗停了停,“但是,在亚洲知道他的人有几个呢?”
“你继续。”
“据我所知,夏先生您建设这个音乐厅的目的是商业盈利,而不是拓展客户对音乐领域的认知。小资们喜欢的是音乐带给他们的文艺气质,并不是音乐本身。所以,在亚洲有品牌效应的音乐家会比Andre Rieu好很多。”
夏承司点头,眼角有一丝嘲意:“你很瞧不起这些客户。”
“品牌效应不一定代表烂俗。久石让、陈美都是很作答优秀的音乐家。”
“久石让的风格不适合柯娜音乐厅。”
“那就请陈美,她的爆发力很强,演奏风格激烈,和夏小姐的成名作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她们的母校都是伦敦皇家音乐学院,如果她们能在开业第一天同台演奏,这对音乐厅对夏小姐都有很大好处。”
“嗯。”夏承司沉默了一会儿,“还有吗?”
“还有,我觉得夏小姐和柯先生的订婚典礼也可以在那一天进行。”
夏承司抬头看向她,左耳上小而精致的金色宝石微亮,眼中只有更重的调侃之意:“不,在那天结婚最好。让夏娜穿上白色的婚纱,在音乐会现场举行婚礼,再让新娘把花束夹着彩虹糖里抛到观众席里去。”
这男人的长相真是说不出的微妙,明明轮廓深邃身材高大,五官和打扮没有一点花哨的意味,却总是让人忍不住想用一个英文单词来形容他:beautiful。她数度以为美丽与男人味是不可共存的,夏承司却将这二者和“贱人”完美地三合一了。
她早该猜到。
这年头连柯泽那种生活作风不检点到罄竹难书的男人都要结婚了,更不要说是夏承司这台外形美丽的印钞机了。
无论说什么他都会把任何充满女性特征的事物嘲讽一番,其实夏承司他如此讨厌女人,就是因为他只爱男人,对吧?
裴诗静默地看了夏承司许久,缓缓说道:
“夏先生,我只是就事论事。提出这样的建议,是因为考虑到夏小姐和柯先生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如果你还用狭隘的男权目光来看待事情,那也就不要再让我为你提意见。”
她说得如此直接,一旁的顾问听得胆战心惊头冒汗。夏承司愣了—下,嘴角渐渐浮现出笑意:“裴秘书,你似乎不怕我。”
“我为什么要怕你?”
裴诗把图纸放在桌子,退出办公室。
连续二十多天没下过雨,雾气蔓延在空中,呈现着薄薄的牛奶白,将东城住宅区所有苍翠欲滴的树叶自上而下罩住。干燥的风不断摇晃着它们的枝丫,却使得空气变得更加枯涸。
住宅区中搭建的音乐房里。
韩悦悦放下手中的琴,琴弦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微微震颤。她甩了甩因长时间举琴而发痛的手臂,对着落地全身镜整理着黑色大卷发,瞥了一眼旁边的钢琴,百无聊赖地跨过满地快被太阳烤焦的五线谱,蹲下身从手袋里掏出梳子,想要好好把镜子里快要被汗水淹没的凄惨女子收拾一下。
可是,不经意地她却看见了镜子里多了一个人影,吓得手一抖把梳子都掉在了地上。
“啊,小曲,你吓死我啦。”她拍了拍胸口,拾起梳子站起来梳头,“唉,要练琴一会儿再开始啊,今天好热,我一个下午没吃饭也快饿死了。不知道你姐什么时候回来……”
说到一半,她又看了一眼镜子里的人,终于停下动作,慢慢地回过头去:“裴……裴诗?”
看对方没说话,她惊得立刻捂住胸口:“我的妈呀,你们姐弟俩长这么像,迟早会把我弄出心脏病的,太可怕了!”
“你又偷懒了。”裴诗斜眼看了一下旁边的乐谱架,“几首曲子练得怎样了?”
韩悦悦长叹一声,捉住裴诗的手臂摇了摇:“好了好了,我的大经纪人,看看这天,你就别责备我了。而且,那些曲子我早就背下来了。尤其是《卡门》,你叫我倒着拉我都没问题啊。能不能换换别啲呢?”
裴诗皱了皱眉:“那你想练什么?”
“这一首。”
韩悦悦转身打开笔记本电脑,迅速点开一个存在网页收藏夹里的视频。
缓冲结束后,—道金色的灯光从音乐厅上打落。
交响乐团团员们穿着黑色燕尾服,众星拱月地将一个白裙女子包围住。拖地长裙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材,令她看上去犹如北欧神话中走出的女神一样。她把小提琴肩托架在锁骨上,右手握着长长的弓,随着蓄势待发的前奏缓缓打着节拍……
直到音乐正式进人主旋律,她闭着眼,将弓压在琴弦上拉下,左手手指仿佛光速般跳跃,几十音节在短短几秒内内演奏出来!
音也是在这短短的几秒后,整个音乐厅响起了如雷的掌声!
这,就是现代小提琴曲的里程碑,全曲总共五分四十秒,前奏和中间停顿处带着欧洲中世纪风格的黑暗与宏伟,小提琴演奏部分节奏极快,风格昂扬澎湃,从头至尾都充满了海涛般壮烈的激情。
——《骑士颂》,作曲人兼演奏人夏娜。
“虽然夏娜的性格很糟糕,但她真的是天才!你看她还这么年轻就写出了《骑士颂》,我觉得她将来一定会变成像莫扎特那样流芳百世的音乐家!”韩悦悦一脸景仰地看着那个视频,“所以啊,诗诗,我们也要跟随时代的脚步走,不能老弹奏那些老掉牙的曲子,该试试新的了。”
这时,另一个清脆的男声传了过来:“天才?《骑士颂》之后夏娜写的曲子都跟韩剧片尾曲一样,只知道一个劲地煽情,完全没有艺术鉴赏价值。你看她都回国几年了,还写出了什么有代表性的曲子?成为莫扎特,就是在梦里也别想。”
裴诗和韩悦悦一起转过身去。
阳光像无数条交织的金线,从无云的蓝天透过交叠的繁枝,洒在眼前这个男生的身上。他的头发蓬松而柔软,像是被阳光烤软了一样,随着一件雪白衬衫融人了夏日的香气中。
他走近了一些,用一种近乎小动物的眼神看着裴诗,然后拉了拉她的手:
“我们不用夏娜的曲子。”
“好,不用。”裴诗回答得言简意赅,却带着十二分的宠溺。
他立刻绽开笑容,然后在温暖的阳光中默默搂住了裴诗。裴诗也微笑着轻轻回抱他,顺便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虽然裴诗从来不说,但韩悦悦知道,哪怕是他说出“我们不用夏娜的曲子,我们去把夏娜切成碎片喂狗”,裴诗也会说好“好,喂狗”。
韩悦悦终于看不下去了,一个劲儿地摆手:“我受不了了,你们赶快分开!长成一样的人还天天搂搂抱抱的,不觉得难过吗!”
这个男生是裴诗的双胞胎弟弟裴曲。他们姐弟俩应该是世界上最相似的双胞胎姐弟了,不仅有着几乎完全一样的脸,连眼神、习惯动作和爱好都有些相似。
韩悦悦迄今还记得第一次看见裴曲时的情景:那也是一个盛夏的下午,裴娜带她到家里做客,她刚进人客厅就听见外面传来了《帕格尼尼大练习曲No。6》。这首曲子是李斯特由小提琴曲《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首随想曲》改编的钢琴版本,难度系数很大,但演奏者却很轻松怡然地把整首曲子弹下来,让她立刻想到了阿劳①演奏的完美版本。
她以为裴诗家里住着一位中年音乐家,但走到庭院里,看见的却是坐在南港竹柏下方的白衣少年。他对着一架黑色钢琴演奏,没有用琴谱垂头弹琴,刘海挡住了大半张脸,但侧脸在薄薄的阳光中依然漂亮澄澈。
当时韩悦悦想:这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干净的男生了。
虽然姐弟俩长得一样,性格却是两个样,相较有些尖锐的裴诗,裴曲温柔得像个女孩子,外加爱穿浅色衣裳,他们站在一起简直就像双生的天使和恶魔一样。
可惜,这天使有恋姐情结。
而且,他好像—直都不是很喜欢夏娜。
不过他说的话也没有错,几乎听说夏娜的人,都会认为她擅长的曲风是激昂型,那完全是因为《骑士颂》家喻户晓。实际上,夏娜的其他琴曲都很婉转温柔,带着淡淡的忧伤,虽然也十分动听可以带动一时间的潮流,但却永远比不上《骑士颂》那样震撼。
不知不觉间,那个夏娜演奏的视频又重放了。
裴诗听着熟悉得不能熟悉的前奏旋律,那首每个音调都凝结了作曲人心血的曲子,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不明意味的笑。
这时,手机忽然响了。
“少董让我把你的方案告诉夏小姐,夏小姐说订婚典礼可以在音乐厅开业当天进行,但不愿意和陈美同台演出。”彦玲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再想想其他方案。”
完全如她所料。
裴诗嘴角的笑意更明显了,却还是刻意问道:“为什么不愿意呢?”
“这你还不明白吗,夏小姐的订婚典礼该是主角,怎么可以让陈美来抢风头。你材料送好了赶紧回公司来,这里还有工作要做。”
挂了电话,裴诗又一次看向那个视频。
夏娜最喜欢的小提琴家就是陈美了,订婚如果有陈美捧场,不是应该骄傲的事吗。她究竟是怕陈美抢了她的风头,还是怕自己的其他琴曲无法配合陈美的风格?
毕竟,她只有一首《骑士颂》。
裴诗抬了抬胳膊,突然发现,那种永远举不起小提琴的无力感竟再也不会令她崩溃。她回头看了看韩悦悦:“悦悦,曲子你要好好练,不要再偷懒了。”
“知道啦大经纪人。”韩悦悦吐了吐舌头。
裴诗把视频关掉。
但与此同时,她看见了新闻网上的醒目标题:
《柯泽陪女友逛名品店出车祸,现在市中心医院抢救》
裴诗怔了怔,点开那条新闻,但新闻只提到他下车时被摩托车撞了,并没有提及伤势,里面的配图也是他以前的照片。
这些年她有意识地回避了他所有的新闻,就是不愿意让自己再回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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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过往的一段记忆还是倏然涌入脑海……
多年前深冬的伦敦。
圣诞前最后一个留学生Party临近尾声。
夏娜喝多了一些想早点回去,柯泽让朋友开车把她送回家,自己却留下来等裴诗一起回家。裴诗酒量一向很好,到整个聚会结束后都还很清醒,只可惜当天穿的鞋跟实在太高,她又走路太多,两人刚走出来没多久她就崴了两次脚。
“你还好吧?”
她摇摇手:“没事,就是鞋子不大舒服。你把车停在哪里了?”
“有点远,这附近都不让停车,可能要走十分钟吧。”柯泽看了看她的脚,吐了一口气,“你这个速度,可能要走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
“没事,继续走吧。”
柯泽伸手扶她,但很快她又歲了一次。他轻叹一声,把风衣脱下来罩在她的身上,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然后拍拍自己的背。
“呃?”她眨了眨眼。
“上来,我背你。”
虽然夜已深,但圣诞前夕,周末的伦敦被成千上万的聚会填满,走哪儿都会有人的。她小声说道:“哥,我们是在街上啊。”
“那你就跟鬼妹一样把鞋子脱了走吧。”
“不要。”既然要穿高跟鞋,就不能在脱了礼服之前脱下来。
“那快上来。”
她犹豫了一下,默默地伏上他的背。他托着她的膝盖下方,很轻松地站起来。虽然身上披着他的黑色风衣,但她还是感到身下的裙子被抬得很高,几乎要缩到臀部上方,她的脸很快就微微热了起来。好在他走得慢,也没有碰到令她尴尬的部位,只是半侧过头,低声说:
“怎么,跟我你还这么见外?”
“啊?”
他对着自己的肩扬了扬下颚。她这才反应过来,把手搭上他的肩,环住了他的脖子。
他背着她在冬季的街道上行走。
修筑得别样华丽的旧式餐厅里,穿着正装的淑女绅士们拿着酒杯交头接耳,大理石柱内的时光仿佛回到了十九世纪初奢靡的伦敦。
因为有了禁烟法,所有英国烟民总是不得不暂时离开热闹的宴会,走到室外的寒风中抽烟。偶尔也有年轻的英国男人穿着黑西装白衬衫,随意地敞开领口低头点烟出来,和门前偶遇的金发女郎畅谈起来,因而展开又一段或许短暂或许浪漫的爱情……
那时候,她和柯泽都只有十来岁,但柯泽身上穿的却是昂贵的Dior限量西装。在伦敦这种喧嚣的城市,她时常会觉得他那个圈子的人没有童年。因为家境富裕,小小年纪就穿了名牌开了名车,没有可以担心的未来,同时也没有可以期盼的梦想,只能用纸醉金迷来掩藏住内心的脆弱和空虚。
柯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