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是“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声里却充盈着无尽的悲凉:“先前你不也说了,我早不是当年的我了!你就不怕……”不怕我当真占了你的身子。
远黛不答,只微垂了眸,长而微翘的睫垂落下来,在她玉一般光洁的面上划下一道触目惊心的弧线,静寂的让人心疼:“天色已不早了!四哥,你该回房了!”
石传钰居然也便点了头,抬手一拂床帐,他翻身下地,全无一丝留恋的掉头就走,仿佛才刚的那个人根本不曾存在过。直到房门传来重重的轰响之声,远黛方闭了闭眼,坐起身来。
只是石传钰由此出门的这片刻工夫,她的面色却已惨白的如纸一般,眉梢眼角更轻微颤动,唇上那一抹淡淡的红润也早褪去无踪。抬起右手,她慢慢揭开覆于身上的那幅绫被,淡淡的血腥气味顿时飘散开来,她不自觉的眉心紧拧。
强忍住疼痛,她慢慢的张开了早已鲜血横流、却仍紧握成拳的左手。一点一点的、远黛慢慢的张开看去有些狰狞可怖的左手,她的左手手心,赫然握着一枚小小的银钗。
尖尖的钗尾早已在深深的插入了她的掌心,鲜血源源不断的自创口涌出,不过片刻,便已染红了她身上所着的月白中衣。咬牙拔出那枚银钗,远黛忍住翻涌而来的恶心感,迅速以掌中银钗封住手掌穴位,而后勉力起身,在妆台跟前坐下,打开自己随身所带的拣妆盒子,从里头取了金创药来,仔细敷在了掌心的伤口之上。
伤口处,传来阵阵的抽痛感,让她不觉蹙紧了眉心。低下头去,她仔细的看了一回。伤口很深,超出她意料之外的深。那一刻,她毕竟也还是做不到完全的控制自如。默默的想着,却又不觉得自嘲一笑,是了,若她真能控制自如,又何必做出这等自残之举来。
不愿再多想这些,远黛站起身来,在外屋寻了些犹且温热的清水,她取了一块纱布出来,就着温水,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将手上残留的血迹拭去。这一夜,闹腾了这半日,外床睡着的晴宁却仍没有丝毫的动静。很显然的,石传钰进屋的时候,已在晴宁身上动过手脚了。知他不会下什么狠手,深感倦怠的远黛便也没有过去惊动晴宁。
及至包扎好了手上的伤处,她才拖着疲惫的身体重又在床上躺下。也无力去计较染上了鲜血的床单与绫被,几乎才一靠在枕上,远黛便酣然睡去。
这一觉,便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掌心创口处,传来的钻心般的疼痛,将她从深沉的睡眠之中惊醒,微微叹息一声,远黛拖着仍自疲惫的身体慢慢的坐起身来。
一旁的晴宁听得声音,忙走上前来,轻呼一声“夫人”后,便手脚俐落的将纱帐挂好,扶了远黛起身。远黛身子才一动,不经意间,却已扯到了左手的伤口,眉心顿然为之一攒。察觉不对的晴宁便也应声看去,这一看,顿时一惊,失声叫道:“夫人……您的手……”
冲她摇一摇头,远黛从容道:“不妨的!昨儿夜间,我一个不慎,被银钗扎了一下!”
夜里被银钗扎了手,显然并不太有说服力,不过就远黛目前的这种情况,无论哪种理由,只怕都难说服旁人。既然如此,倒不如省些脑筋,左右晴宁等人也不敢多嘴。
果不其然的,晴宁一怔之后,便也没再追问什么。这会儿,柳儿已捧了盥洗用的铜盆等物进来,远黛抬眼时,不见云燕,也不多想,便随口的问了一句:“云燕呢?”
她不问则已,一问之下,晴宁面上顿时便有一丝淡淡的红晕浮现出来,好半晌,她才不甚自在的嗫嚅道:“昨夜……皇上……召了云燕过去……”口中说着,更偷觑了一眼远黛。
陡然听得这话,远黛也真是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何滋味,默然片刻,她才微微的叹息了一声:“如此……倒要恭喜她了!”心中却是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些什么一样。
见她如此,晴宁更不敢多说什么,应了一声后,便忙上前伏侍远黛盥洗。一时盥洗完了,外头,却又有人进来。漫不经心的抬起头来,远黛有一瞬间的诧异。
进来那人,赫然竟是云燕。她仍穿着平日的衣裳,发髻亦作素日打扮,只是行步之间,颇见艰难之态。远黛如今也可算得是过来之人,只是一眼,便也看出了云燕如今的情状。
下意识的蹙了眉头,她朝身边的晴宁使了个眼色。晴宁会意,忙取了一张杌子,让云燕坐。因远黛性子平和,少有怒容,云燕便也不甚怕她。平素在远黛跟前时,举止、说乎都有些大大咧咧的,然而今日,没什么理由的,她一见远黛,便只觉心虚得很。
“夫人……”她讷讷的叫着,竟是不敢抬眼去看远黛。
这会儿远黛也已稳定了心绪,见她如此,倒不免一笑,却问道:“你怎么却又来了?”按说云燕如今已是石传钰的人了,万没有让她再来伏侍自己的道理,所以她才有此问。
云燕也是宫中出来的人,又怎会不明远黛的意思。俏脸一时烧得通红,好半日,她才轻声的道:“皇上……皇上他说……让奴婢跟在夫人身边学箫……还说……说奴婢是夫人身边出来的,将后来……他总不会亏待了奴婢的……”这一番言辞说的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却与她平日的口齿便给,大不一般。
远黛听得一阵默然,而后终于点头道:“既是他的吩咐,那便如此吧!”
正文 第六十九章 旧日府邸
远黛这边才刚用过早饭,那边李安福已匆匆过来催着启程。远黛倒也并不多说什么,便自起身上车。从锦州至郢都,徐徐行来,也不过一日半的行程。此刻天色虽已不早了,但远黛估摸着,这一路若赶的急些,倒也堪堪能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入郢都。
她心中既有了底,李安福再来禀说此事之时,她便也并不意外。因赶路的缘故,这日中午,众人也只是在车内胡乱的用了些糕点等物。远黛手上伤虽算不得重,但因刺的太深的缘故,这一路却是疼的厉害,她深谙医理,自然明白是药三分毒的道理,便也不肯胡乱用药,只是忍着。晴宁等人都是有些眼色的,见她神色恹恹,自也不敢吹箫扰了她。
众人一路急赶,终是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郢都。时序将将入冬,天色便也黑的早,加之这日天气又有些阴沉沉的,及至入城时候,外头却早昏暗一片,路上,也早不见了人。饶是如此,远黛也仍抬手揭了帘子,往外看了一看。
马车一路缓缓而行,却是直奔狮子胡同去了。而广逸王府,正是位于狮子胡同。默默看着外头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远黛不觉神思恍惚,心中更是百味陈杂。手上一松,车帘应声落下,遮住了外头所有的景致。及至到了广逸王府门口,她也没再揭开车帘。
广逸王府内,显然早已得了消息,王府门前,也早有人候着。
马车直直的行到仪门跟前,方有人在外头低低的道了一句:“主子……到家了!”
平平常常的五个字,以曾经极为熟悉的嗓音说来出来时,听在远黛耳中,却令她险险掉下泪来。强自忍了眼泪。她朝晴宁微微示意,晴宁会意,忙开了车厢,先行下了车。下一刻,却有一双纤巧的玉手伸了进来:“主子小心!”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嗓子。
使力的眨了眨眼,将已然泛滥的泪水眨了回去后,远黛方伸出手去,搭在那双手上,同时轻轻的唤了一声:“绘春……”只是她虽竭力克制,嗓音却仍是哑了。
立在马车跟前。扶了远黛下车的,赫然竟是越宫文渊阁女官绘春。听得远黛隐带哽咽的声音,绘春眸中顿然也泛起了点点晶光。她张了张口,似欲说些什么,然话到嘴边,却生生的变成了一声叹息。远黛也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便也不再言语。只扶了绘春的手,缓缓行入仪门。沿途一应建筑风景,在她眼中,均熟悉至极,甚至熟悉到她不愿多看的地步。
仿佛明白她的心意,绘春低声的道:“奴婢得了消息后。早备好了香汤,主子且去沐浴!”口中如此说着,她却忍不住的看了一眼远黛的左手。眸中隐有担忧。
朝她轻轻摇头,远黛道:“只是小伤,却不妨事的!”
听她这么一说,绘春自也不再多问,只扶了远黛一路慢慢而行。广逸王府占地广阔。二人走了许久,方才到了远黛从前所住的含玉轩。此刻的含玉轩内外。却是灯火通明,远黛抬眼看时,只觉这处庭院竟与自己当年离去之时全无二致。
忍不住的苦笑了一下,她向绘春道:“倒是辛苦你了!”这几年她虽远在平京,却也知道自她走后,广逸王府已荒废了数年,而今一切恢复旧貌,绘春等旧人,想必是花了心思的。
绘春不答,只吩咐迎过来的一名宫女道:“你先带她们三人下去安置!”那宫女闻声,忙答应了,便回身示意晴宁三人跟在她后头。及至众人去了,绘春扶了远黛进屋之后,这才慢慢的道:“这几年,奴婢一直都在宫中伏侍,直到五日前,皇上离京,才吩咐奴婢回府!”
言下之意,却是这王府内外如今的一切,都与她无干。
远黛听得半晌无语,过得一刻,才问道:“这府里……如今除了你……还有谁在?”
绘春答道:“郡主有所不知!王爷辞世之前,已命薛公公遣了一批人走。对奴婢等人,也早有安排。奴婢遵王爷之命,回了赤县老家。不料连细软等物也未及收拾停当,皇上便差了人来,又将奴婢召回了京中。奴婢回来时,才知道,薛公公他们早在奴婢之前便回来了!”
“皇上……他倒也并未为难奴婢等人,只命奴婢等仍在宫中伺候……只是薛公公他……他去年偶得风寒,已过世了!其他人,也各有际遇,如今剩下的,只得奴婢等不多的几个了!”
听她没有详细去说还剩下了哪些人,远黛心中便也明白过来。
当年的广逸王府,可称得是家大业大,她的手中,虽也管了一些外事,但毕竟那时她年纪还小,身边又有沅真、云裳二人,寻常些的人,也便近不得她的身、更入不了她的眼。因此这府中,虽是奴仆似云,但真正能算得是她心腹的人,却真是不多。而绘春所以与她亲近,却是因为绘春乃是石广逸身边的大丫头。
“你在宫中……可还好吗?”迟疑片刻,远黛终于艰涩的问了出来。她对自己的现状清楚明白得很,除非她肯留在郢都、留在石传钰身边,否则她根本无力去帮助绘春等人。
然而她是不会也不能留下来的。
绘春淡淡应道:“倒也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奴婢如今已是文渊阁御侍了!”
对于南越宫中之事,远黛的了解甚至比对大周后宫更要清楚得多得多。所谓御侍,便是皇帝身边的女官,属从二品,而文渊阁,又是历代南越帝皇处理国务的所在,也就是说,如今的绘春,在南越宫中,也算得是手握权柄,身份颇高了。
似乎不想多说这些,绘春很快的转移话题道:“且容奴婢伏侍郡主沐浴吧!”
含玉轩的温玉池,乃是当年石广逸亲手设计,池极大,通体更以白色大理石砌就,可容三五人入池而有余。石广逸更费了不少的心思,引了一道温泉水来,故名之为温玉池。
时隔数年,重见温玉池,念及往事,远黛一时竟不由的生出恍同隔世之感。
因手上有伤,她也不敢多泡,稍稍清洗了一番后,便起了身。绘春扶了她,往正屋行去。当正屋的槅门缓缓打开的时候,远黛几乎便有一种冲动,想要掉头离去。
原因无它,只因这间屋子,她实在太过熟悉了,熟悉到她甚至怀疑,时光是不是已忘记了在这间屋内流过。这屋内的一花一木,乃至一杯一盏,都仍是旧日的模样。屋子西侧,搁着一架檀木镶大理石的贵妃榻。因那大理石上,天然形成了一株水墨梅花图案,梅枝遒劲,枝上墨梅点点,或怒放、或含苞,却是栩栩如生。她记得很是清楚,这架贵妃榻,乃是她十二岁生辰那日,石传钰送她的礼物,当时她爱得不肯释手,便命抬了在这屋里。
贵妃榻的边上的窗下,则搁着一具琴架。琴架上头,严严实实的盖着一块大红缂丝凤穿牡丹图样的锦缎。远黛不自觉的举步上前,伸手轻轻揭开那块锦缎。
锦缎下面,是一具落霞式古琴,琴身线条流畅,造型甚为古朴,然而其上的七根弦线却是尽数绷断。这张琴,乃是当年石传珉所赠。石传珉被刺身亡的消息传入她耳中之后,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默默的坐在这张琴的跟前,整整的弹了一夜的琴。
那一夜,她弹断了四根琴弦,弹得十指血迹斑斑,第二日,她亲手取了剪刀,剪断了剩下的三根琴弦。自此之后,她再也未曾碰过任何一具琴。但这张琴,却被她留在了屋内。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不自觉的长长叹息了一声,远黛回头,向绘春道:“这里,除了这间屋子,可还有空屋?”
绘春点头,却并不言语,只后退了一步,抬手作势。
远黛也不言语,便跟在她的身后,出了这间正屋,转到了东侧耳房。这耳房,若论布置、陈设,自是远不及远黛从前所住的屋子,却幸而干净清爽,衾褥器设,一应俱全。
不无疲惫的在罗汉床上坐下,良久良久,远黛才勉力的笑了笑。“多谢你了!绘春!”若不是绘春,这耳房纵便是收拾的干净稳妥,也断然不会如此齐整。
轻轻摇头,绘春平静道:“这耳房,也是皇上的意思!”
远黛听得又是一怔,心中一时百味陈杂,到最终,也还是只能默然。
有宫女轻步的走了进来,奉上一盏茶来。这个时候,远黛哪有心思饮茶,着她将茶搁在罗汉床的案桌上,便摆手示意她下去。及至那宫女去了,她才苦笑的道:“绘春,你且同我说说如今的局势!四哥与七哥……究竟是怎么回事情?”
石传钰与石传珏之间的事情,她其实并不想问,也无意去管。皇室有皇室的悲哀,当年她无力改变什么,如今她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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