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一直坐着。末夏的风,微凉。可是他已觉察不出。
三哥!原来你也在这里!
听道这声音,他的心猛地跳动了起来!浣寒!是你么?莫非是我听错了?落日余晖中,他蓦然回首,那人,却不是正含泪站在晚霞深处么?
浣寒!他的嘴唇张了张,却终于没有发出声音。
她就这样远远地站着,不似往昔那样飞快的奔过来,如小兔一般跃到他身边,偶然还会捂住他的眼睛,让他猜猜是谁?其实,除了她?还会是谁?他却还是假意的吃惊,假意的装作猜不到。
两人就这样远远地望着。他坐着没有动。最终还是她一步一步地走近,低声道,我昨晚去你家找你了!可是,你喝醉了。
他很想说,我是为你醉了。一想到你要被处决,我的心都疼得扭在一起。可是他只是望着她,什么也没说。
看到他这样的神色,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可还是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轻声呓语道,你,不想见我?
你不是入狱了么?怎么会在这里?他半晌才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母亲让一个丫头悄悄替了我,她低声道,声音里已带着哭腔,我一个人逃出来了!
看到她哭泣,看到她美丽脸庞上的憔悴和伤心,他真想搂住她……可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她抬起头来,泪水使她的眼睛更加大而幽亮。她的楚楚可怜的神色被晚霞映衬得如此让人爱怜。她是何等的聪明!
她没有再问。她看了看他。他永远也忘不了她最后的那一瞥,眼里有那么多的伤心,失望,和,决绝。
她向山崖走去。山风刮起了她的衣衫。她穿着一身普通的粗布衫子,那是逃出来时和小丫头换的。是的,她想活下去,她可以忘记繁华,过往,以及仇恨。可是,如果没有了幸福,不如无生!娘,我负你!
想到这里,一连串的眼泪掉了下来。她纵身一跳……
山风呼呼自耳边刮过,心底里由于绝望,甚至忘记了恐惧……
啊!他这才大惊,忙跃起来去追,可哪里还追得及?
浣寒!不要!他跑到悬崖边,可黑夜漆漆,哪里还望得到?悬崖下一片漆黑……他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浣寒!我负你!他闭上眼,任由泪水奔流……我不敢想你在牢狱受苦的日子,我怕想到你的绝望和无助,我最怕想到你处决时的惊惧,可为什么,你却还是在我眼前以如此的方式赴死?今后的岁月,我将如何让这负疚牵绊我的一生?
“啪”地一声,余落箫捏碎了手中的酒杯!难道是她?只有她才知道那“落日余晖阵”!师傅只教了我们夫妻二人!他心内如弦猝然崩断,在心底深处,他不由用上了这“夫妻”二字。不可能!不可能!他摇摇头,她是在我眼前从漆黑的悬崖坠落,万无生机!绝无可能!想到这里,他又长长出了口气。
她睁开眼睛,却见到一个黑衣怪杰专注地瞧着自己。她睁眼去看,只看到这是一个零落的破庙。庙里的菩萨慈眉善目,正温和地朝着自己微笑。她这才觉得稍稍安心。她知道是他救了她。
谢谢你!她微启双唇,眼神空洞而无望,可是,为什么要救我呢?想到父母,她的眼泪又成串的掉落下来。
因为我也是心如枯井。那黑衣人缓缓说道,他看起来年岁将近五十,却依旧有着俊朗的面庞,只是棱角分明的脸上却罩着一层青紫的颜色。有另一个死过的人来陪我,些许可以不那么寂寞。他说着,眼内闪现出寂寞的神色,我从来不救女人。他接着说,今天却遇见了一个曾经和我一样绝望的人,他这才淡淡一笑,想死很容易,你还有很多机会!他打量着她,你也是习武之人吧!他眼睛如鹰般锐利,我可以教给你很多你从没见过的武功绝学。你恨谁,可以去杀了他!
她这时才想到他。不由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先喝口水吧!他拿过一只破碗,里面有刚烧好的水,再不喝水,眼泪也会流干。说到这里,他的语气温和下来,他已经很多年都不怎么说话,这会儿瞧着她伤心地模样,却突然被触动,竟去用温和的语气哄她。
瞧着他青紫的脸庞,听到他说他们都是心如枯井,她莫名地竟然对他生出了很多信任。她坐起来,一口一口地喝掉了他递过来的水。
她就这样跟着他,学会了那些鬼蜮秘籍。她不在乎那些武功的邪恶,她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他说过,他恨谁,可以去杀了他!可是,如果她爱谁呢?该怎么办?她跟他学会了恨。他恨女人,因此,他杀了她们,并且吸了她们的血;他也放任她去恨男人,教给她那些鬼蜮武学,让她去肆意地报复,吸掉他们的血来壮大自己。可是,当她告诉了他自己最恨的就是三哥时,他的嘴角却微微上翘,似笑非笑。他沉默了,却没有告诉她,去杀了他。
师傅,她问他,我是不是应该去杀了他?
聂无垠却只是淡淡地道,随你!
他脸上的青紫色越来越重,内力也越来越强大,强大到她不敢想象的地步。她只杀女人,他说过,他恨她们。她不敢去问关于爱的问题,因为他只说过恨,从没谈过爱。她以为,他不懂。
师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明媚秀美的小姑娘闪身进来。接着她惊呼了一声,师傅,你怎么了?她跑到她眼前抓住她的手臂,借着微弱的烛光去看她的伤。
没事,一点小伤。她淡淡地说。
她也看到这伤只是划破了皮肉,便松了一口气道,师傅,你今儿没再杀那坏男人吧?城里传出来了,今儿余落箫虽没抓到人,却总算救下了荣承安。
她冷冷一笑,是我没心思和他们玩了!
我想着也是。小姑娘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可是你怎么受伤了呢?她知道她的强大,也知道她从无失手。今儿既然“没心思玩了”,怎么还受了伤呢?
计浣寒自然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却无法去回答。她想着他的眼神,心底里狠狠地叹了口气。母亲是告诉过她,忘记仇恨,可是,相思如何释怀?即使杀了他,解决了仇恨,可还是解不开心里的结。
醒莲,她轻声问,我教给你的,都是些光明正大的武功,这些南夷秘籍,你可想学会?
醒莲美丽的大眼睛又骨碌碌地转着,想到吸食男人的精血,她毕竟也有些心惊。
她微微一笑,那你好好想想吧!我只怕哪日不在了人世,这些武学也就失传了。其实计浣寒也在想,这些阴毒的武功,到底是留下好呢?还是失传更好?
听到她哀凉的话语,醒莲忙接口道,师傅这说的是什么呀?你武功这么高强,哪里有人能打败呢?若是看到打不过,说道这里,她笑着眨了眨眼,还可以跑么!师傅的轻功可也是世间少有哈!
计浣寒微微一笑,眼底却闪现出酸楚寂寞的神色,她对着镜子,细长的手指夹在唇间,轻声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哪里会有最强的武功呢!又转头温柔地看着醒莲,其实,最强的是在你的心里!
心里?醒莲的眼睛又骨碌碌地转了起来,可这世间的武功总是可以一决胜负啊!
很多事是分不出胜负的。或者说,还未出手,你已经输了。计浣寒叹了口气,醒莲,我希望你能快乐,只有快乐,才是比仇恨更重要的东西!世上最难的不是报仇,而是快乐!余大人,庭海到了!
好,让他到月华轩吧!余落箫放下手中的书,手指从哪些墨迹上轻轻划过,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他一缩手,书页已轻轻合上……余落箫蹙眉更深。
月上柳梢头。
余落萧把杯子凑到唇边,一股宛烈的酒香合着月光直冲入鼻。余落箫深深地吸了口气,却没有去喝。他考虑着如何去打赢这一仗。却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几分惶然。难道是仅仅因为她在“月儿隐”猝然收势?她是谁?可是,他放下酒杯,他是朝廷命官,有责任拔除这个祸患,即使她曾经手下留情,他也决不能犹疑。她死有余辜。
余大人!庭海迈步进来。脸色凝重。
坐!余落箫请他坐下,现在凭我们的力量,已经不够了!他叹口气,我们必得另请高明。
庭海抬头望着他。
你们兵分两路。他用手指轻击桌面,你带着赵瑞携重金去北疆请幽冥二老。司南彦去蒸霞岛请钓叟渔娃。
蒸霞岛?庭海有些奇怪,幽冥二老我知道,可是蒸霞岛,闻说是海上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即使找到了,也未必能请出钓叟渔娃吧?
传说鬼蜮秘籍可以吸人精血以壮内力,这会儿你也见到了,确有其事。可见传闻未必不可信。我听说很久以前钓叟和鬼蜮的先祖曾有旧怨。请他相助未尝不肯。灭掉这种阴毒的武功无论对百姓,对武林,都是一件好事。或许,这是我们此生所做的最重要也是最值得的一件事。余落箫微微一笑,我们必须去做!即使殒命也在所不惜!
一月内城里又发生了两起吸血殒命案。消息传来,余落箫却依旧低头翻书。
杀的谁?在哪里?翻过了这一页,余落箫才慢吞吞问道。
一个是方员外的公子,在自家府里打小丫头;另一个是梁府的二少爷。
就是最大绸缎庄的梁府么?余落箫这才微微抬眼看着他问。
是的。他,他那时正在“小轩庄”饮酒。
知道了!余落箫的目光又落回了书上,淡淡说道,你下去吧!
这日上午,家丁来报,老爷!庭海大人到!
余落箫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快请!
幽冥二老可请了回来?余落箫见到庭海,单刀直入。
他们不愿来府上,现住在城边最好的“南北客栈”。
那太好了!我晚上去见他们!
他们收了重金,也愿意出手。但是他们说对待一个女人,他们二人一同出手本就不合身份,因此他们愿意打前战,若是钓叟也到,让他接着应付后面。四人一同出手,那是万万不能!
好!余落箫点点头,这次一定能成!
怎么?要我们腾出靠湖的阁楼?“繁花坞”的老板娘瞪大了眼睛,那可是我们这景色最好客人最喜欢的楼台啊!
这是朝廷的意思,你莫非想抗旨么?庭海喝了一口递上来的茶,淡淡说道。
老板娘无奈地瞪大眼睛,回身吩咐小伙计,去把“听雨楼”收拾出来!从今儿开始,只住这两位贵客!又回头看着庭海,拉长了嗓门道,只等这两位爷走了——再说!
玄冥幽渡两兄弟一直冷居在北疆的雪山。这会儿被余落箫安排住进这烟柳湖光的“繁花坞”,颇有些不惯。小伙计端茶进来,见着两位老者一个黑衣,一个素衫,面色苍白若上弦之月,眼里精光四射若映月之潭,只是面上表情似冻僵了一般,心里已打起了小鼓,把茶盏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慢着!听到这一声呼唤,声音不大,却威力十足,直冲耳鼓,那小伙计脚下不稳,勉强转过身来,问道,两位大爷还有何吩咐?
把这个端走!黑衣玄冥冷冷说道,似乎只有嘴动了动,面上依旧看不到丝毫变化,我要喝冬麦茶。小伙计本想说,我们这没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慌忙回身收起了桌上的茶盏,却听到白衣幽渡那冰刀般尖利幽冷的声音,把这个酒换一壶来,我不喝这种口味的。要烈性的!话未说完,一尊酒壶便飞了过来,稳稳落入盘中,没有洒出半点。小伙计乍了咋舌,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姐姐,你这是要去哪里?醒莲吃了一口酥饼,眨巴着眼睛问道。
今儿天气好,我看看月亮好不好?计浣寒轻叹了口气,步出门外。
稻香村外,一片片绿油油,黄灿灿的油菜花开得正好。天并没有黑,天空是黯淡的蓝。池塘里有鹭鸢和黄鸭,一条小溪自山顶蜿蜒而下。
计浣寒沿着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着。瞧着木栅栏外开着一小簇一小簇不知名的白花,想起多年前山坡上的大片大片的花儿,那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感又蔓延了上来。她和醒莲,莫非也是在互相依偎?不!绝不!或许自己会和师傅一样,永远找不到解脱的办法。释然与不释然都变得渺若青烟,无法拯救。但是,绝不想让醒莲,这个没有学过南夷鬼籍,没学过一点阴毒武功,有着一双湛然大眼睛的美丽女孩再继续做世人眼里的恶魔,永世不得超生吧?
是的。醒莲还有很多机会。她默默地想着。天气渐渐转暖,山野里的小虫子过了“惊蛰”也飞来发出嗡嗡的声音。天色渐浓,暮色似雾般垂下,如此静谧的黄昏,竟只有她一个人,一个被世人敌视的女魔头,孤独地漫步。
一树青烟落晚亭。
走到人烟渐稀的地方,远远能看到一座暮色的八角亭。亭台已然落败,红色柱子上的朱漆已斑驳,一个长长的黑影在亭中飘来飘去。计浣寒心下疑惑,便加快了几步走上前去。
啊!不好!原来是一个人在亭中悬梁!
她立即施展轻功,飞身上前,人还未到,袖中的小刀已出手!只听“啪”的一声,这人影便落在了地上。
她这才看清楚,这是一个乡村的女孩,脸庞清秀,却微微有些浮肿,眼角还挂着泪痕。她不由叹了口气,走上前问道,你这是为了什么啊?
那女孩掉在地上,显然还没明白过来,待看清眼前这个一身黑衣的女子,不由惊了一跳!再及看到她美丽的脸庞和略带愁云的眼睛,便不再害怕,于是,接着刚才的伤心,眼泪又流了下来。你干那要救我?我宁愿死了还好!
一句话说得计浣寒却笑了,谁说死了好?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可是不能看着你死在我眼前啊!说说,这又是为何,或许,还有人能帮你!
谁也帮不了我!那女孩又接着抽泣起来,没人能帮我!
是啊!计浣寒在心底里暗叹一声,是啊,情关难过,若是与情有关,那是谁也帮不了谁!可是他嘴上却没有这么说,而是笑眯眯地道,谁说没人能帮!可是人啊,最关键的是过得了自己这一关啊!
那不全是。这女孩瞧她面容纯善,哪里猜得到她正是城内通缉的女杀手?便用袖擦了擦眼泪呆呆说道,我是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