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起居自会有人打点妥当,不必耗费一点心神。若她还不满足,未免是在为赋新词强说愁了。是的,她要知足。
一个妓女的女儿不仅能不必靠出卖自己身体就能过衣食无忧的日子,而且还是令人艳羡的皇室子孙。这样的生活,她该知足的。
可是,她为什么仍会觉得这么地了无生趣?
或许,是一个人待久了觉得孤单了吧。
五姐和十妹都嫁了人,八妹也在除夕的前三天嫁进了城南的国舅府。八妹出嫁的那天,王府里一片喜气的红,然那颜色再红也比不上八妹脸颊上飞扬的彩霞和唇边荡漾的娇笑。原来,八妹从小就喜欢上了刘子恒,碍着与五姐的情分,只能把爱恋压在心里。
是寂寞了吧。虽然五姐瞧她不顺眼,虽然八妹总没事找茬,虽然十妹来找她闲聊时基本上只有十妹一个人在说话,但至少这会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孤独一人。
如今的豫王府比起从前冷清了不少,她的姐妹们都有了新家,王府里只剩下她一个未婚的郡主。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她不可能一辈子独身,只是不知道豫王爷替她安排的那个他到底是谁?
认了吧,这就是她的命……
踏着未融的积雪,赵凉吟在王府的小径上走着。每天的这个时候,不论阴晴雨雪,她都要前去向豫王妃请安。今日,八妹和丈夫归宁。照理说,豫王府是八妹的娘家,也是五姐的娘家,而两人的夫婿又是同一人,既然是归宁,显然是可以一道回王府的。然而,目前的状况是,八妹归宁,五姐是铁定不会一起来;要是五姐归宁,八妹是肯定跟着回来的。
国舅府里传出来的消息说五姐和八妹相处得很不好。
五姐咽不下那口怨气,气丈夫的不忠,气姐妹的背叛,气父亲的偏心。当初八妹嫁要进国舅府,五姐答应的底线是:八妹要嫁可以,但只能做小。而父亲自然不愿意让他从小宝贝到大八郡主受委屈。至于八妹这边,依八妹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忍气吞声让自己受委屈?更何况她的肚子已经有了消息……
总而言之,一笔糊涂账是怎么算也算不清楚了。
她置身事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再添混乱。所以,五姐和八妹几次归宁,她能避则避,因为她清楚无论五姐和八妹闹得如何地水深火热,有一点是不用怀疑的——她们都不会乐意瞧见她的,更正确地来说,是让她们的丈夫见到她。
好吧。她是个知趣的人,会识相地闪开。姐妹回娘家,她则是老不见人影,于情于理都是不合适的,然而,豫王爷倒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女莫若父,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心里在想什么,他还会不清楚么?
可是,有些事不是她想避开就能避得开的。
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凉吟。”那人唤道。
赵凉吟抬头定睛一看,没想到竟然是他。她退后了几步,拉开些距离。正要开口,却不知道要叫他什么。姐夫?妹夫?还是刘公子?“有事?”她索性跳开让人为难的称呼,直接问道。
“凉吟,我……我……”刘子恒看上去情绪颇为激动。
但那似乎不干她的事。“若是无事,请让开。”
“凉吟,不要这么对我!”刘子恒激动地一把紧握住她的手,她则是吃惊地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眼前神情激动的刘子恒。她知道刘子恒喜欢她,可从来都是旁敲侧击含蓄暗示,没有对她做过这样逾举的行为。
“我从头到尾想娶的人只有你一个。皇上下了圣旨要我娶玉竺我没有办法!我多希望圣旨上写的那个人是你!玉竺对我说……她说你去了风家就不会回来了……”
赵凉吟渐渐从惊诧中恢复,试着要抽出手。“八妹呢?”八妹总没人下圣旨逼他娶她吧。
刘子恒一听她提起八妹,神色黯然了下来,蓦地放开手,言语嗫嚅:“我……我那天喝多了,我把她……我把她当成了你……”随即又想证明什么似的,两手握住她的肩旁叫道:“凉吟,你相信我!第二天早上我看见玉嬛躺在我身边,我后悔得连死的心都有了!我心里头只有你一个人!”
唉……现在说这种话又有什么意义。即使没有五姐和八妹,她也不会对他动心。“姐夫,请放手。”她提醒他自己如今的身份。
“凉吟,不要这么叫我。你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刘子恒眼神里满是痛苦,仍旧不肯放手。
“那姐夫想要的是什么?”赵凉吟反问,“难道您想让凉吟唤您一声妹夫?”
刘子恒猛地放开钳制她双肩的手,整个人如遭雷击。
不管刘子恒是为了什么娶五姐和八妹的,既然五姐和八妹都已过门,他就该把心思放在自己的妻子身上。“五姐和八妹已经嫁入刘家,八妹现在又有了身子,姐夫应该多关心她们才是。”这是她最后的建言了。
“不……不,你不能嫁给那个人……你不能嫁给他……”刘子恒嘴中反复喃喃着什么。
那个人?那个人是谁?她要嫁给谁?赵凉吟本欲问个明白,却瞧见远处一身红装的八妹正朝这里走来,想想还是作罢。
她福了个身,不待刘子恒反应,在八妹到来之前,径自选择另一条路走开了。
在路上遇到刘子恒实属意料之外,但赵凉吟觉得能够趁此机会把话说开了也不失为一桩好事。所以,她的心情并未因此而变得糟糕。
赵凉吟来到豫王妃的居所,刚想请仆人进去通报一声,正巧看见她的父亲——豫王爷从王妃的房里出来。
“这件事就由你对她说吧。”豫王爷临走不忘郑重嘱咐道,言语里似乎又有些许无奈。
豫王妃送丈夫到门外,点头道:“妾身明白。王爷放心。”
豫王爷走远后,赵凉吟才从暗处走出来,心里不禁怀疑:父亲所说的“她”是指自己吗?如果的确是自己,又有什么是不可以当面对她说而要豫王妃转告的呢?
赵凉吟心神忐忑地走进豫王妃的房间。
“来了?”豫王妃像是早就等着她的到来。“坐。”
她欠身行了个礼,在对座坐下。
“凉吟,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的意愿。”豫王妃看着她,淡淡地开口。
她点头。“母亲请讲。”
“过了年,你有十九了吧。”豫王妃说道,“玉竺,玉嬛和玉音年前都嫁了人,现在王府里就剩你一个女儿,王爷心里虽然很是舍不得一下子把女儿都嫁了出去,可更是不忍心耽误你的一生。”豫王妃轻拨手中的念珠,撇了她一眼,又道:“女人终究是要嫁为人妇的,这个道理你应该懂。”
赵凉吟在心中叹息: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凉吟明白。不知道父亲为凉吟安排的是……”
“这人你也算是熟识。”豫王妃接道:“相国府的二公子。”
杜仲日?!赵凉吟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母亲说的是……杜相国的二公子?”她怕是自己听错,小心确认。
“是,正是杜二公子。”
“他……他在风府……”父亲得知杜仲日非礼她时暴怒的神情历历在目,现在父亲居然要把她嫁给杜仲日!这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杜公子在风府是做了过分的事。”豫王妃接过她的话,神色淡然依旧。“杜公子是心急了些,但恰也证明他钟情于你。你倘若嫁给他,他定能待你周全。”
赵凉吟听完,简直不敢相信豫王妃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推断?因为一个男人钟情于你,所以即使他要强暴你也是理所当然?!
豫王妃见她不答话,遂又道:“凉吟,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清白。”
言下之意,杜仲日非礼她,虽然没有得逞,但她的清白已然失去,为了捍卫自己的清白,除了嫁给杜仲日,她别无选择。
“父亲答应了?”她问。是什么让父亲的态度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变?
是了,还不是为了一个“利”字?婚姻是确保利益联合最好的武器。杜相国官居首辅,拉拢来肯定是没错的,更何况他的二公子还喜欢她喜欢到要非礼她。为了她与杜相国闹翻真值得么?不值得的。所以,豫王爷肯定是想借着联姻来修合王府与相国府的关系。
“王爷要我先问过你的意思。”
豫王妃的话让赵凉吟的心寒了一大半。怪不得父亲要豫王妃来同她提这件婚事。若是父亲亲口说要她嫁给杜仲日,不就是对自己说过的话出尔反尔?豫王爷以后在她面前还能抬得起头么?他可是曾信誓旦旦要杜仲日没好日子过的。“那母亲的意思呢?”
“错过了风家的机会,现在的相国府是你最好的选择。”豫王妃看着前方,表情依然淡淡的,淡得几近漠然。
豫王爷会让豫王妃来问她对婚事的意见,一定是有把握豫王妃能说服她。就算她不答应,他们同样会有法子迫使她就范的。婚姻大事向来只能顺从父母之命,她是注定没有选择了不是吗?
要嫁,她也要嫁得了无牵挂。“当年,为什么寻我回来?”她旧事重提。
“啪”!原本挂在豫王妃手上的念珠掉在了地上。
豫王妃凝视她许久,叹了口气说:“你很执著。”她起身走至佛像前跪下,重新戴好念珠又开始拨弄起来。“宏昆从小身体虚弱,你是知道的。他三岁那年,突然染上了恶疾,就连皇宫的御医来瞧了也只能是束手无策。眼看宏昆快不行了,王爷心急如焚,四处派人寻访名医。这时,王府来了一个僧人。他送了王爷四个字——‘冤孽报应’……”
赵凉吟一瞬间浑身冰冷,血液仿佛在她体内冻结成冰,浑身不得动弹。原来……原来……她就是那个豫王爷作下的孽,而报应……报在了宏昆身上。
“之后的事,不必我多说,你应该都猜到了。不久,你进了王府。而原本无药可救的宏昆却真的一天天好了起来。”
她轻颤着寻回自己的声音。“您为何愿意认我做女儿?”宏昆不是豫王妃所出,豫王妃完全可以不需要这么做的。
“你的出身对王府来说不是件光彩的事。”豫王妃盯着眼前的佛像,缓缓说道:“我一辈子没能替王爷留下儿女,我亏欠豫王府。当王爷来找我商量要把你记在我的名下,为了宏昆的性命和王府的名誉,我没有理由拒绝。”
“所以,王妃从未把凉吟视作女儿……”赵凉吟低声呐呐。
“我的女儿玉茗,在三个月的时候就夭折了。我再也没有其他的孩子……”豫王妃闭上眼,念诵起佛经,不再说话。
这就是真相,她执意想知道的真相。心痛吗?她应该心痛的。可为什么她却感受不到一丝疼痛的感觉?为什么周围那么安静,为什么她什么都听不到?
良久,豫王妃感觉到身后的人站了起来,那人对她说话,声音绝然冷静:
“凉吟知道该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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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平。你瞧着李家姑娘怎么样。”华府的二夫人柳月娘指着眼前几幅女子的画像问身边的儿子。画像里的姑娘都是扬州城大户人家的千金。媒婆说这些姑娘不但家世与华府相当,而且容貌品德更是过人,她挑了很久才最后定下来拿给儿子看的。
“李姑娘笑起来很美。”华念平看了看画像中端庄含笑的女子实话实说。但……她笑起来更美……
“那这个周家姑娘呢?”柳月娘又指着另外一幅画像问道。画中的女子神色冷然,美艳动人。“听媒婆说,周老爷生意上的帐目,都是周姑娘处理的,若是能把她娶进门,你以后就不用一个人那么辛苦。”
“周姑娘看上去确实冰雪聪明。”华念平点头,却也比不上她……她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世间的女子没有一人能过比得上她……
她……华念平顿时愣住。他怎么又想起她了?她不是他能高攀得起的。
但是,她说她相信他;她请求他不要走;她还说……她爱他。
回扬州前的那晚,她来找他,他躲在房里不敢出来见她。漆黑的暗夜里,他听到了——她说她爱他。
那一瞬间,他欣喜若狂,他要告诉她他的心亦然。然而,欲要前去打开房门的脚步还是收了回来。欣喜之余,他的自卑又悄悄地冒出头来。她爱他,那他有资格去爱她吗?他们之间的差别犹如云泥。他配不上她,她值得更好的男人,他怕自己给不了她幸福。
那天晚上,他在房里呆坐了一夜。一夜的时间,只让他更确定了一件事:他的确给不了她幸福。
翌日一早,他便匆匆告别了风府。既然他给不了她幸福,他就不应该阻碍她的幸福。风府当家会给她幸福。
所以,当风御轩风尘仆仆地闯进华府,一脸怒气地质问他思染在哪里,他要娶思染时,他第一个反应竟是倘若风御轩娶了思染,那她怎么办?
后来,思染回来了。妹妹回家,他自然是高兴的。他想通过妹妹探听他离开后,凉吟的情形。
直到妹妹随丈夫回洛阳那天,他终是没敢问出口。
就这样吧,他不奢望拥有她,只想一辈子在心里记着她,一辈子别无他求。
她说她爱他,有她这一句话便已足够。可是为什么他有时仍会觉得心间空落落的,怎么也填不满?他还要什么呢?
“念平……念平?”发现儿子的心不在焉,柳月娘轻轻地推了推华念平。
“娘,什么事?”华念平回过神,茫然问道。
“咳……咳……”柳月娘偏头掩帕不住咳了几下。
“娘,怎么了?又哪儿不舒服了?”华念平见状赶忙扶母亲在一旁的座椅上坐下。“我去给您倒点热茶。”
“别去了,我没事。”柳月娘拉住儿子,“念平,你坐下好好听娘说。”她让华念平在自己身旁坐下。“你实话告诉娘,这些姑娘不好么?”她指桌上的画像。
“这些姑娘才貌兼备。”是他的心已经再也容不下别人。
“那你怎么就没一个看得上眼的呢?”柳月娘不明白地反问。
“是儿子配不上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