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身前止步。
赵凉吟从华念平怀里抬首,定定地仰望着那名骑在马背上衣着华贵的俊逸男子,开口道:“四哥,好久不见。”
赵宏晟下了马,见到亲密相拥的两人,不置可否地扬了扬嘴角。“六妹,该跟我回去了吧。王府和相府结亲,没了新娘子可不成。”
“四哥怎么找到我的?”赵凉吟问道。
“一清早有个男人跑到衙门来说她妻子在客栈里遇到一个姑娘,那姑娘的容貌与六郡主的画像有几分相似,而且她的妻子叫那个姑娘凉吟。”所以他率人奔赴客栈并一路追至这里。
原来告密的人是雪姨的丈夫。还好,不是雪姨,不是雪姨出卖了她……但愿那笔赏银能让雪姨过上好日子……“我不想回去。”明知这种抵抗纯粹徒劳,可她仍是不死心地一试。
“你以为你有得选么?”赵宏晟听了赵凉吟的话倏然一笑,笑她的天真幼稚。“来人,将那个男人从六郡主身边架开!”
赵宏晟一声令下,得令的官兵拥上前,硬是把华念平和赵凉吟扯开,并把华念平按下,迫使他半跪倒在地上。
“放开他!”赵凉吟惊叫。“否则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说着,人靠到了桥栏边,半个身子已经朝桥外倾了过去。她要让赵宏晟明白她说到做到。
“凉吟!”华念平见状,不由心下大惊。
赵凉吟不理会华念平的叫唤,两眼直视自己的兄长,眼底有着无比的坚决。“四哥,我答应跟你回京城,但是请你不要为难他。”既然她嫁入相府已成定局,那她唯一所能做的就是保华念平毫发无伤。纵然今生与他相守无望,她也要他好好活下去。
赵宏晟眯起眼,不甘受人要挟。“你这是同我谈条件么?就算我不答应,你又能耐我何?”
“我是不能把四哥怎样。”赵凉吟坐上桥边的扶栏,只要人微微向后一倾,抓牢栏杆的手一放,整个人就会直直栽入深不见底的幽邃湖水中。“那么就只好麻烦四哥带着凉吟的尸首回去见父亲了。”赵凉吟笑得绝然,她要告诉赵宏晟她不怕死,逼死她对他而言没有好处。
“凉吟,你是在用你的命威胁我么?”赵宏晟握着马鞭的手紧了紧,周身迸发着危险的气息。
“不,我只是求四哥放过他。”赵凉吟答得无惧。华念平不能因为她而遭遇不测。
“想不到在你眼里,你四哥我竟是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赵宏晟忽地轻笑了起来。“况且,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为难他的?”父亲令他找六妹回去,要的当然是活人,倘若带着尸首回去,要他怎么向父亲交待?王府近卫这么多双眼都看着,他能脱得了关系?到时候,大哥、二哥他们会不利用这个良机来个落井下石?
“那就请四哥在众人面前给我一个保证。”这是她现在唯一迫使赵宏晟不能食言变卦的办法。
“你就这么不相信你四哥么?”赵宏晟扬起握着马鞭的手,示意手下的人放开华念平。“只要你跟我回府,我绝不会碰他一根汗毛。”
有了赵宏晟的保证,赵凉吟下了桥栏,缓步走至华念平身前。“念平,对不起,我要回去了。”她真的很抱歉,她多么想留在他身边,同他一起携手完成那个美丽的梦。
“凉吟,你不能跟他回去!”先前赵凉吟和赵宏晟的对话已经让华念平对事情的始末有所知晓。原来她的父亲为她定下了亲事,原来她是背着家人只身前来找他的,原来她的付出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不,我和你一同去京城,我要求豫王爷,我要娶你,我去求他!”华念平用力抓着赵凉吟的肩膀,神情激动。
赵凉吟凝视着挚爱的男子,只是微笑。“四哥答应我了不会伤你分毫,所以你要好好活着。”泪水从眼角滑下,滴落在华念平的手背上,浸湿了他的手臂。“你说过,你会一直记着我。即使只占你心里小小的一个角落,你不能忘了我……”
“来人,还不快把郡主扶上马车!”赵宏晟命令道,同时一个跃身上了马。
“不用,我自己会走。”赵凉吟挥退了欲上前扶她上车的王府家仆。
她踮起脚,倾身在华念平的侧脸上印下一个吻,朱唇在擦过他的耳畔时,迅速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华念平听了不禁怔然,呆愣地看着赵凉吟上了马车。
这变故来得太快,快得叫人措手不及。
前后人群簇拥的马车逐渐在他的视线里消失殆尽。
车帘缓缓落下遮住她容颜时,她清美凄然的微笑反复在眼前回放,还有那临别前她留下的最后的话语不断在耳际回荡:
念平,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即使我死了,疯了。
你一定要活着等我……
风御轩推开房门,白亮的阳光自身后泄入,亮堂的室内一片寂静。他皱了皱眉,踱步走进内室,瞧见妻子背对外面朝里和衣躺在床榻上,他眉宇间的皱痕不觉拧得更深。
见来人竟是此时不该在卧室内出现的丈夫,华思染有些吃惊。“你怎么回来了?”现下时值季末,丈夫要主持核对风氏名下各家商行的账目,正是最忙碌的时候。
“觉得有些累,所以回来歇息会儿。”风御轩在妻子身边坐下淡道。
“用过午膳了吗?若是没有,我立刻去叫人准备。”华思染连忙下榻穿鞋起身,给丈夫端了一杯水。
“我用过了。”风御轩接过茶水却并不喝,只是怔怔地看着妻子。
“哦,那你睡一会。”丈夫这几天早出晚归,她有许多天没在白天的时候见过丈夫了,他看上去很疲倦。“下午还要出门么?”
华思染倾身欲蹲下替丈夫脱鞋伺候丈夫就寝但却被风御轩抓住手腕阻止。
“你有心事。”风御轩陈述他观察到的事实。
“没有啊。”华思染微微扬笑。有些事她自己能解决,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做。
妻子的否认让风御轩颇感无奈,他拉下妻子的身子让她在自己的大腿上坐下,试着换了个问题:“家里来信了?”
“嗯。”华思染在丈夫的怀里轻声应着。
“有什么事吗?”风御轩接着问道。
“没有。爹和二娘身体安康,都挺好的。”只有一个人不太好。
“可是为什么我一回来莫靖就向我抱怨说你看了扬州来的家信后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连带把他家挽翠也弄得魂不守舍的?”回府本是临时起意,并不打算久留,谁想一进门就碰上忿忿不满的莫靖前来“告状”。公事固然重要,然而比起公事,他更在乎妻子的喜忧。
“我哪有……”华思染仍是否认,话尾却渐渐没了声。她垂着眼,不敢抬头看丈夫的眼。
“思染,别躲!”风御轩托起妻子的下颚,不让她遮掩闪躲,逼她与自己对视。“那你告诉我你的眼睛为什么是红的?”他的妻子眼眶泛着红,双眼浮肿,分明是时哭泣过后留下的痕迹。
华思染把头埋进丈夫的颈窝,不愿意说半句话。
屋内沉寂半晌后,风御轩沉声叹了口气,伸手拆开妻子头上的发髻,横抱起妻子安放在床榻上,自己则动手脱下鞋子,也在妻子身侧躺下。
轻吻着妻子红肿的眼皮,风御轩低沉着声音说:“夫妻要坦诚相待,我不喜欢你有事瞒着我。”而且是令她愁眉不展的事。
“御轩,你同我说过,我们成亲之前郡主找过你,她说她有了喜欢的人,因此不能嫁给你。”华思染哽咽道,“那个郡主喜欢的人是大哥对不对?”所以,杜仲日当众嘲讽大哥时,郡主挺身出言相助。所以,大哥含冤离开,郡主愿意以身涉险帮她设下圈套。所以,郡主说她羡慕她,因为她能在最恰当的时机和地点与自己心爱的人相逢。所以……
“嗯,应该是华兄。”六郡主喜欢之人是谁,他不是不曾思索过。联系诸多蹊跷之事的前因后果,尤其是郡主竟会答应帮妻子设局陷害杜仲日,他推断那个人理应是华念平无疑。当然未经证实,这也只是他的猜测。
“在我成亲之前,大哥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男人。”华思染的眼眸又浮起潮潮的湿气。
风御轩心底虽有些吃味,仍不禁哑然失笑。妻子和华念平之间兄妹情感深厚,他是知道的。他没有兄弟,与异母的姐妹们也感情疏离,这种骨肉同胞的亲情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深刻的亲情又何尝不让他心生神往?
风御轩不打断妻子的话,大掌抚上妻子柔软细致的颈脖,继续听她絮絮倾诉。
“我惹爹生气,爹不许我吃饭,是大哥摸黑偷偷给我送吃的。娘死了,我把自己闷在被窝里哭,是大哥守在床边安慰了我一夜。我来洛阳选亲,只有大哥一个人对我说华家的富贵不应该以我的终身为代价……”说到这里,华思染已是泣不成声。
“爹在信上说,大哥整天借酒浇愁,意志消沉,任谁劝任谁骂都没用。我不相信,他是我最敬爱的大哥啊……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不,绝不!御轩,你一定要帮我。”华思染晶亮的眸子还带着泪,她凝视着丈夫,神色却是决然。“你必须帮我!”
“我自己进去就成了。”华思染在门前止住脚步,示意丈夫不必随她进屋。“我一个人能应付得过来。”在接到家信的第二日,她决意回扬州。她本打算是一人独自回娘家的,现在正是各家商行核账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风家需要丈夫留在府里主持大局,然而丈夫却是抛下了要紧的公事坚持陪同她一起南下。
他的贴心已叫她满是动容,后面的事她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来完成。
进入屋内,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华思染蛾眉紧拧,赶忙抽出丝绢掩住鼻息。四周窗户紧闭,光线昏沉,呛人的酒气混着污浊的空气,叫人不禁反胃。
华思染又向里走了几步,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喝得烂醉的华念平。
这是她认识的大哥,那个温文有礼的华家长子么?华思染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父亲书信上的描述远不及自己亲眼看见来的震撼。这个醉得不省人事,披头散发,胡渣满面的男子真的是她大哥吗?
颓然瘫倒在地的华念平两颊绯红,发觉有人靠近,动了动攥着酒壶的手指,费力地睁开视线迷蒙的双眼,呵呵笑了起来。“思染你回来啦?”华念平伸手递出酒壶。“来,陪大哥喝一杯。”他豪迈地邀请妹妹共饮。
“大哥,别喝了。”从华念平手中夺过酒壶,华思染劝道:“爹和二娘很担心你。”
酒被妹妹子手中夺走,华念平也不以为意,手臂撑着倒地的圆凳,行动迟缓地慢慢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越过华思染走到桌边,执起桌上的酒壶,对着壶嘴大口猛烈啜饮起来。
“不要喝了!”华思染忍无可忍,上前一个扬手,把酒壶挥落在地,冰凉的液体涌出,徐徐浸湿了地上的软席。
“你成天闷在屋子里灌酒,爹、二娘、华府上上下下你什么都不顾了吗?!”华思染厉声呵斥道。“大哥,你究竟是怎么了!”
“呵呵……”华念平突然仰首大笑,笑容满是苦涩。“对,我是没用,我什么都不想管了。思染,我很痛苦,你知不知道我很痛苦!”痛得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他心头聚集攒动,无情地啃噬着他的骨血。“我要喝酒,喝醉了我就不会痛了……酒,我要酒……”华念平俯身急切地搜寻着桌面上七倒八歪的空瓶,努力要倒出几滴麻痹痛苦的黄汤。
“那你连郡主也不想管了么?”
一听“郡主”两个字,华念平骤地停下手中的动作,惊问:“凉吟怎么了?”凉吟,他的凉吟。
“郡主死了。”
更残酷的话语自华思染的口中吐出,钻进话华念平的耳朵,冷得他浑身瑟瑟发抖。
“什么,你说什么?!”华念平难以置信地大叫,两手紧攥华思染的双肩,使出的力道都快要把她的肩胛骨给捏碎了。
风御轩站在门外一直留意着屋里的动静,听闻华念平激动地叫声传出门外,觉得不对劲,于是推门而入,一进屋见到的正是这副情景。
风御轩盯着华念平那双死捏着华思染的手,愤然低斥:“华兄,请松开你的手!”妻子雪白的脸色使得他的胸腔燃起勃然的怒火。
“御轩!”华思染见丈夫闯了进来,赶紧朝丈夫摇摇头,暗示他不要出手。
风御轩一声怒斥,华念平瞬间清醒了过来,他倏地放手,惊恐地向退后了几步。“不会的……你在骗我,是不是?是不是?”他喃喃自语,忽然间语调转为苦苦的哀求。“不会的……她说要我活着等她的……她说过的……”
顾不得肩膀似如火烧的疼痛,华思染走近兄长,心跟着酸涩了起来:“那你就是这么把自己弄得不成人样来等她的吗?”大哥是个重感情的男人,一旦这份感情在心里扎根,任谁都无法连根拔起。
华思染闭了闭眼,不忍心兄长在痛苦中翻腾。“没错,我是骗了你。”她顿了顿,瞧见兄长惊愕地抬首望着她。“不过郡主如今的状况和死也相差无几了……”大哥,倘若你真是如此深爱着郡主,那就勇敢些,去为郡主做些什么。
“她疯了。”
第十四章 团圆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床帏下,一身素白的女子揪着自己的一撮发丝一根一根细细地数着。
数着数着,她渐渐安静了下来。
“啊——”一声尖叫,女子突然发狂似的用双手抓紧自己的头发,胡乱拉扯,像似要把头皮都给扯下来。
“六姐,你干什么!”赵玉音进屋见到这一幕,简直吓呆了,她赶紧上前阻止女子做出更多伤害自己的事。
蓬头垢面的女子呆呆地看了看眼前握住自己双臂的大肚妇人,缓缓松开了手,又恢复到先前的模样,专心致志地数起自己的头发,“一、二、三、四……”
赵玉音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滋味。她走至茶几旁,执起水壶,却倒不出半滴水来。
过分!赵玉音“嘭”地放下茶壶,不禁气恼:“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