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早产了。而且胎位不正,是难产。知道消息的时候,崇安不管不顾地冲进了产房。论规矩,众人自当是要拦住他的。只是如今康亲王起不来床,完颜氏又不在了,没有人能拦得住这位世子。于是崇安得以守在她的床前,亲眼看着因为自己的缘故给她带来了怎样的痛苦。
“给我留下孩子。”一直紧紧闭着眼睛的江月,忽然睁大了眸子,眼神近乎凶狠地盯着崇安:“你哭什么!”
他流着泪,一个劲地摇头:“不,我不要孩子,我要你!”
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容苍白无力,却有着惊人的冷艳:“这个孩子……是你的……而我……不是!”
说完这句话,她便疼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世界仿佛已经变了一个样子。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明亮的眸子,一脸的喜色。
江月有些厌烦地别过头去。这一侧头,她便惊住了。她身边睡着一个粉雕玉砌的孩子,皮肤不像一般的新生儿那样皲巴巴的,反而光滑如丝。她狐疑地看了崇安一眼,哑着嗓子开口:“孩子死了,你抱了别人的来?”
崇安有些吃惊,忽然明白过来什么,好笑地摇了摇头:“我的傻姑娘,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江月一怔,用不相信的眼神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见崇安神色坦然,不像有假,又转过头去看身侧那小小的孩童。她的脸忽然热了起来,仿佛身上所有的血气都凝聚在了这里。她有些颤抖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孩子的小脸,然后突然地紧紧将他搂在怀里。
“是男孩女孩?”她将脸埋在他小小的身子里,语气温柔缱绻,又有几分哽咽。
崇安笑了起来:“是个小阿哥。我见你怀孕时那般美貌,肚子又大,还以为是个小格格,却不想是个小子。”
他向来喜静,之前猜测她怀的是个女孩子时,心里头还有几分喜悦,希望能拥有一个像她一样娇俏可爱的闺女。如今得了儿子,倒也是喜滋滋的。有了孩子就有了牵绊,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融化她这块寒冰。等他们夫妻和好了,不愁将来没有女儿。
可是江月的反应显然和他所设想的不大一样。她在孩子身上靠了一会儿,也就抬起头来,淡淡地说:“过几日滴血验亲吧。我怎么知道你不会骗我?”话语之中,充满了猜疑和戒备。
崇安只觉浑身一凛,竟然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室内明明温暖如春,他却仿佛置身于深潭之中,冷得说不出话来。
事情很快就调查清楚。原来事情是那被卖出康亲王府的七姑娘做的。她被卖为奴婢之后因为勾搭上了那家的老爷,被凶悍的主母卖进了青楼。后来有一次出台子到京里,她偷偷溜回了乌雅府,死活要见大老爷一面。
大老爷自然是不肯见她。谁知七姑娘倒也是个狠绝的,竟用刀子划了自己一脸血痕。好歹是自己的亲闺女,大老爷到底是心软了,就为她赎了身,打算将她打发到乡下庄子养着。谁知道不过次日,大老爷便被七姑娘下了毒。
七姑娘在青楼的时候就已经勾搭上了同样一心想要报仇的五少爷,两姐弟一合计就想出了这一石二鸟之计,先除掉大老爷,五少爷回府继承家产,再封锁消息把江月一人骗回府,在她的马车上做手脚……
如果不是漏算了一点的话,五少爷和七姑娘很可能真的会一手遮天,那就是十七对江月的重视程度。十七阿哥也不是傻子,虽然在江月婚后他们很少见面,可他一直在暗中注意着与江月有关的一切。出事以后,他很快就捕捉到了五少爷的异常,没怎么审问五少爷就招出了出谋划策的七姑娘。
绑着七姑娘和五少爷到康亲王府请罪的,是五少爷的亲妹妹九姑娘。这时候江月刚刚与刚出生的小儿子滴血认过亲,根本没心思搭理他们,瞟了崇安一眼示意让他处理就没再说话了。
若是在以前,对于自己家里这两个祸害,江月必然是欲处之而后快的。只是现在,经历了这么多生死,这么多背叛,她已经没有心力再去与自家人窝里斗。兔死狐悲,她也会感伤,也会不忍。她不会大度到原谅他们,却也没有办法再亲手将他们加害于她的一一奉还。
不是因为多善良,只是因为太累了。
很久以后才听崇安说起,五少爷被打断了一条腿,在他福晋娘家的帮助下在盛京开了家小铺子讨生活。七姑娘毁了容又早没了清白,也不用崇安动手,她也没了什么活下去的动力。知道计划失败之后,她悄无声息地跑到了当初二姨娘投井的地方,打算随她额娘而去。
只是这时候回府探望大老爷的十姑娘恰巧路过此地,她遇到毁了容的七姑娘,虽然心里害怕,还是忍不住上前骂了她几句,怨她残害自己的亲人。
江月事后听十姑娘转述的时候,也不禁有些唏嘘。七姑娘临终极其平静,只对十姑娘说了一句话:“他根本不是我阿玛,他害死了我额娘,如今又要害死我!”
江月又何尝不是如此?对她一向温和的阿玛害死了她的额娘,如今又将她闭上绝路……所有的温情不过是假象,一旦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她也不过落得一个和七姑娘一样的下场。
此事揭过去的时候,已经是江月的小儿子满月的时候了。康亲王为孙子起名永恩,之后没过多久便病逝了。老人家久病,走得时候众人也不觉得突然。顺理成章地,崇安成为继任的康亲王。而在接受朝廷册封的同一日,他便向皇帝请旨立其嫡长子爱新觉罗永恩为世子。
尽管如此,江月还是不理他。
她还没出月子的时候就安排了槿姗给他侍寝。槿姗不肯,她又准备了别的丫鬟伺候。她们个个年少貌美,或妖艳或纯真,无一不对崇安表现出强烈的爱慕之意。
安姨娘直夸江月大度,懂事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我麻麻生日……麻麻生日快乐。
下一章放结局。
☆、55V章
第五十五章 冰释(大结局)
日子过得飞快;小永恩一天天地长大。直到他长出第一颗牙的时候,江月夫妻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他睡在她隔壁的房间;每天早上出门前过来看看孩子,每晚从宗人府办差回来都会和她一起用晚膳。
晚膳过后,崇安总是厚着脸皮坐在她身旁不远处;有时候拿一卷书;有时画画;有的时候甚至什么也不拿,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江月向来无视他的目光;该做什么做什么。时候晚了;就低低地说一句“我困了”。
崇安不想回到隔壁那间冰冷的屋子,十天有九天都要磨蹭一番。听到她说困,索性就答:“那我们快睡吧。”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江月只有这时候才会拿正眼瞧他;只是神色冰冷如刀,让崇安心中发寒,不得不转身离开。
开始的时候江月还给他安排婢女侍寝,后来府里有些姿色的丫头轮了个遍,他也没要一个,江月干脆不管了,他爱忍着就让他忍着去。反正她不想再和他做什么,因为她会觉得恶心,觉得自己像那些青楼女子一样在卖身。
她也不是不再爱他,毕竟丢掉对一个人的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她只是无法接受,无法接受一直利用她的崇安,更无法接受即使知道真相还是恋慕着他的自己。
康熙四十九年的春天来得无声无息,因为还在服丧期间,康亲王府内不闻春日的欢声笑语,只能听到下人们匆匆的脚步声。
霁敏从小厨房里走出来,胳膊肘上拐着一个食盒,一脸不忿地对一边的槿姗抱怨:“大格格也真是的,三天两头闹着不吃饭,不是叫王爷去哄就是叫我们嫡福晋亲自下厨,这样刁蛮任性,将来怎么嫁的出去!”
槿姗垂下眸子,淡淡地应道:“大格格不过是小孩子脾气罢了,等她长大便知晓后悔了。宗亲女子不参加选秀,婚事都是当家主母决定的。咱们福晋一句话就能决定她一辈子,她竟还不知讨好我们福晋……”说到这里,槿姗微微摇了摇头,低声说:“算了,好歹大格格也是主子,我们在这里嚼什么舌根!”
霁敏冷哼一声,犹然自顾说道:“什么主子?如今有了嫡出的小阿哥,她还算个什么?真以为钮祜禄家的人还会管她不成!”
“霁敏。”江月搭着静玉的手从小厨房里走了出来,秀眉轻轻皱起,沉声道:“在院子里胡说什么呢?”
霁敏呼吸一窒,讷讷地瞅了江月一眼,最终还是默默地跪了下来,口称“奴婢知罪”。江月淡淡地“嗯”了一声,拉着八福晋的手往正院走去。
八福晋侧脸看着江月,吃吃地笑道:“怪不得你家的丫头胡说,就连我也觉得奇怪呢!你家王爷这个闺女是出了名的不讨人喜欢,反正也不是你的孩子,何必这么认真对待?刚才你教我那道火腿羹味道极好,送给永阳那丫头倒是便宜了她。”
江月嘴角微挑,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再怎么说,我也是康亲王的嫡福晋。既然是嫡母,这些都是我该做的,不是吗?”
八福晋是京里出了名的妒妇,自己生不出孩子不说,还不许八阿哥娶侧福晋。说到这里,八福晋禁不住红了脖子,眼中却仍是倔强地不肯退步。她就是做不到,做不到亲手把心爱的男人推向别的女人,更别提照顾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江月抬眸看向八福晋,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之意:“对不起,玥姐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哀莫大于心死,我也是因为心如死灰,才会这样心平气和地对待他和别人的孩子。”
其实,若是心如死灰就好了呢。她的心就像被烈火焚烧过一样,外表烧焦了一层,里面却还是鲜活的。她很痛,可是也仍然在爱着。
每到夜里,当她一个人躺在宽大的床榻上,她也会感到寒冷,感到孤独。
收到大老爷死讯的那一天,江月表面平静,夜深人静的时候却躲在被子里默默地流眼泪。
她这一生,自以为活得优越,一路披荆斩棘春风得意,其实不过是一场春秋大梦罢了。从小到大,她不过是自作聪明。在夺嫡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里,她不过是一枚小小的棋子……
如果她阿玛活着,或许她就会这样怨恨他一辈子。可是他死了,死在七姑娘的毒下。他还没有享受到夺嫡带来的成功,还没有得到他主子承诺的荣华富贵,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江月感到可怜而可笑,又是那样可悲。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甚至懒得伸手去擦眼泪。也不知过了多久,蒙在脸上的被子忽然被人掀开。江月微微一怔,缓缓睁开眼睛,就看见崇安清俊的面容隐在黑暗里,在暗淡的月光下有着一种摄人心魂的美丽。
他的声音很轻,使她情不自禁地沉溺其中,陷入迷情陷阱。“江月……我的江月……你究竟怎样才肯原谅我?”
江月冷冷地看着他。这个男人看起来那么无奈,那么难过,仿佛正经历着蚀骨的疼痛。她不是不心疼,只是这种报复的感觉实在太爽快。他既然可以在她胸口捅刀子,她为什么不能在他的心尖上回敬一剑?
于是她笑了起来:“让我原谅你?好啊,只要时光能够倒流,回到我们刚刚认识的那一天!”
满意地看到崇安浑身一颤,江月靠近他耳边,声音低沉,吐气如兰:“如果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再爱上你!”
“我错了,江月!”他双腿一软,忽然跪倒在她床前。他向来骄傲,跪天跪地跪父母,从未对旁人曲下双膝,更不要提对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人。可是他是真的慌了。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的江月,他最心爱的女人,这一回是真的不会再原谅他了!
他慌张地抓住她瘦弱的手腕,死死咬着毫无血色的唇,半晌方道:“是我不对,江月,求求你原谅我。我……愿意放弃亲王之位,只要你肯相信我对你的真心!”
江月下意识地挣了挣,见他不肯放手,索性不再挣扎,只是冷冷笑了起来:“因为你们,我阿玛杀了我额娘。你可知道,自我三岁丧母……这么多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可知道,我觉得自己有多可笑?你们对我来说不是敌人,不是陌生人,而是我最亲的人啊!可就是你们这些所谓最爱我的人,让我沦为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她的每一句话,都让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他想反驳,他想解释,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到最后,崇安只得无力地问道:“你究竟要怎样才能放过我……”
“这句话是我问你才对,你怎样才能不来烦我?我每个月给你安排十个通房丫头,你一天晚上玩一个,过三个月每天就不会重样了。以后你如何,都与我无关。”
崇安定定地盯着她,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许久许久,他终于松开了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了屋子。
次日一整天,破天荒的,崇安没有来。
不说那些下人,就连江月都觉得有些奇怪。与此同时,还感到深深的可悲。这就是他所谓的深情么?不过坚持了几个月,也配叫做深情?他可知道,她为他而沦陷,为他而倾倒,这一爱,就是一辈子……
为何女子总是越陷越深,为何男子总是可以脱身?
不过两日功夫,她很快就明白过来。在霁敏大喊不好的时候,在他浑身是血地被抬到她面前的时候,在他们的眼泪混为一体的时候,江月终于明白,原来这份爱没有谁比谁多一点。他没有因为她绝情的话语而退缩,她也终究做不到对他无动于衷。
她握着他冰凉的手,眼泪控制不住地滑落,大滴大滴地砸在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
槿姗哆嗦着,不可置信地叫着:“王爷打猎的时候坠马,滚下了山崖……太医说,是王爷他自己……”说到这里,槿姗已经泣不成声。她喉中仿佛堵了什么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拿眼睛一会儿看向昏迷中的崇安,一会儿神色怪异地看着江月,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还是阿鲁跟着解释:“找到王爷之后他还不肯医治,说自己这条命是福晋的,要交给福晋定夺……就这么撑着给抬了回来!奴才们要给王爷包扎伤口,都被王爷给拦了……”
阿鲁话音刚落,崇安的睫毛忽然轻轻动了动。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他慢慢地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