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安晴苦得,私下里没少央着媳妇们替她隐瞒她根本没给两人送任何东西一事。
一来二去的,安晴在店里几乎成了惊弓之鸟,一见内院角门有人进出便心悸半晌。
今日店里却迎来位稀客。
一顶青尼小轿停在内院,李老板被直接引到了里屋奉茶。
安晴热络地同她寒暄:“夫人难得有空,今日拨冗来小店一坐,真是蓬荜生辉。”又亲自为她奉上香茶。
李老板笑吟吟地坐下:“当日实在有事,不瞒你说,连那帖子我都是几日后才得见。当时走船在外,去了沈家一趟。”
安晴也陪着坐下,听了这话后,面上波澜不惊,一手擎着茶碗盖撇着茶渣,好似什么都没听见。环茵同媳妇们使了个眼色,悄悄退出了。
李老板约略猜到她心中所想,忙放软了声音道:“妹子,你别紧张,我不是因为你的事去的,关于你,我什么都没提。其实还真是赶巧,沈家的木材又要拖延,请我去一趟商量个日期和价格。但说实话,我本不必去的这么赶。”
她又爽朗一笑:“不怕你笑话,妹子,我天生就是这个皇帝不急太监急的驴脾气,当初那样对你,我心里觉得对不住,又实在是气那个负心汉。说实话,人这一辈子,难免行差踏错,或者对不住什么人。要真有这事,大方认了,要么道歉,要么坦然一错到底,我李黄黛月都赞他一句真汉子。可似他家这般,明明是自己做错,却要往别人身上泼脏水,我便觉得意气难平,非得找回这场子才觉得天理昭昭!”
安晴笑:“夫人……”
“还是叫婶子吧!”
“婶子,我心里自然有恨。但是,我跟他,好歹也有些夫妻情分。——不怕婶子笑话,每当梦到我在沈家受到的那些个委屈的时候,醒来后我都恨不得将他生吃入肚,或令整个沈家痛哭流涕。但这于我又有什么用呢,我那七年的时光左右是回不来了。”生命里最好的七年,要怎样才能挽回?
李老板轻拍她手背:“妹子,你先听我说完。”
“那个戏子,进了沈家之后,确实为沈家添了丁,不过那孩子福薄,没出月子就没了。那戏子便指他家有人暗中做法,咒死了沈家独苗,闹得昏天黑地的,我去时他们正在办道场。沈庭也没心思和我说生意上的事,还跟我感叹妹子你是多么贤惠,说后悔之前不该对你那般冷淡。还说,你若是有心回去,他定上落霞来接你。这些时日,只当是你回了娘家。”
何止是昏天黑地,李老板去时,沈庭那一房险些要被吵吵嚷嚷的女人们合伙给拆个干净。沈老太太同沈娉婷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冲进前厅指着白百合的鼻子便开始跳着脚大骂,全不顾她这个外人还在一边。白百合也不回嘴,只拉着沈庭一个劲地哭,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说出的话却是对沈家姑婆明褒暗贬的,砸到地上能把青石砖蚀出一个坑来。饶是李夫人这样惯于直来直去的人都能听出她话中的不对,但沈庭只是锁着眉,着下人将二位沈氏“请”出大厅,却留着白百合陪在他身边。
沈庭同她说出“回了娘家”这样的话时,李老板分明看到白百合嘴角轻抿,而后立即挂上一副贤惠的微笑轻声附和道:“夫君说得是,姐姐只是心里转不过来这个弯而已。女儿家讲究个出嫁从夫,为夫家开枝散叶是我们的本分,怎会因为这个就记恨上夫君呢?相公早该将姐姐接回来的,——想必姐姐在娘家,也是对相公思念得紧吧?”
一席话,把顾安晴说得仿佛是无理胡闹,心胸狭窄的悍妇一般。李老板暗自皱眉,心想若是要她选,她也是宁肯自弃,也不要与这个每时每刻都站在戏台上的戏子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她没这个心,也没这个力。
李老板叹了口气:“话我是转告给你了,做何决定,还要妹子你自己看着办。”说着一双眼便在她脸上上下逡巡。
安晴呵地冷笑一声,微垂了头不言语,摆明了不愿接这话茬。
李老板却误会她动了心,忙忙拉住她手,急道:“妹子,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别让嫂子这心里犯怵啊?”
安晴拗不过她,于是冷声道:“嫂子,您要是真心实意地向着我,就别再拿沈家的事来同我糟心了。他们的想什么做什么,生了什么人死了什么人,早在一年半前便跟我没了关系。”这便是把话说死了。
他要她走,她悄无声息地走了。现在他觉出她的好来,要她回去,她便要二话不说地滚回去,继续忍气吞声地做她的沈顾安晴?
安晴挑眉一笑:“泥人也有个土性儿,我顾安晴虽不聪明,但也不笨,掉过的坑,是断不会再掉第二回的。再者,他沈家之前是以七年无所出为由休的我,现在状况并没有任何不同,他沈家若能断了纳妾的心才是笑话!”
“这才是婶子的好妹子!”李老板十分欣喜,抓住她手一阵猛摇,“方才婶子还真怕你想不开,巴巴又要跑回去受气!”
安晴自然不明白她心中所想,被摇得有些发愣:“婶子?”
李老板揽过她肩头来,絮絮道:“妹子啊,听婶子说,咱女人虽然自小被教导着以夫为天,但离了男人也未必比之前活得差!那些叫唤着不行不行的,实是自己先觉着不行了,给自己找好了不尽力的借口,才事事不行,到得最后甘做菟丝子,依附着别人生活,这才叫人给看轻了!”
“依我说啊,什么男尊女卑,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都是他们男人怕咱们,编出来的瞎话!所以我平日就爱待在落霞,舒坦!什么沈家堡啊,南洋啊,一边待着去吧!——实话跟你说了吧,听了他这话,我一碗茶就泼他脚上了!什么叫只当你回了趟娘家啊?合着这一遭还成了他对你天大的包容了?我当时还真想使点坏来着,但被我家大管家劝住了。”
“他说啊,我现在是打着妹妹你的旗号去的,若是你有意破镜重圆,我这一闹腾,你们成了以后我便平白做了恶人。就算你没有这意思吧,沈家念你的罪名便又多了一条,我何苦好心办坏事来着?我一想,也是,所以赶紧回来问问你,要是你真想着跟那个沈庭重新过到一块去,我值当不认识你们。要不是……婶子我倒要跟你提个醒儿。”
李老板凑近了她耳边低语:“沈庭同我说,至多一两个月,他便要过来落霞一趟,处理一些事宜,到时再来拜会我。我觉着,他总要来见你一面才罢休的。可他纳的那个戏子却不是个善茬,就算那姓沈的顾念着同你多年的夫妻情分,好聚好散,我怕那戏子总也要给你找些事端出来的。”话到此为止,又含笑解释,“婶子也是听着这样的风声,同你透个气,也让你有个准备,好过他一头扎过来,寻你了个措手不及不是?”
安晴强笑道:“让婶子费心了。”
话既已带到,李老板也不是个愿意闲聊的人,又说了几句寒暄的场面话便要告辞了,安晴规规矩矩地将她送出小院,看她坐上了软轿才回。
回到里屋,自然越想越是气闷厌烦,看左右媳妇子都在店中帮忙,顾不上她这边动静,不经细想便抓起茶碗向墙边掷去。
啪地一声,薄胎的瓷器被砸得片片飞散,残茶也将墙角画得一片狼藉。安晴被吓了一跳,有些懊悔有些尴尬,但不得不承认,解气得很。
怪道女人生气都喜欢砸杯砸碗的,原来这般有效!
安晴扑哧一声乐了出来,以手支头,偏着眼瞄着另一只茶碗跃跃欲试。
“呀,好生生的茶碗,怎的非给砸了?是谁惹姐姐生气?妹妹同你一道骂他!”
安晴一惊抬头,见落梅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她今天穿了一条扎染的橙红裙子,配水红色比甲,端得是明艳照人,更胜往昔。安晴忙起身笑着招呼:“妹妹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落梅大大方方坐下,扫一眼未来得及收的茶具,随口问她:“姐姐刚才有客?”
“是个生意上的贵客。”安晴说完这句便唤环茵将残茶撤下,另换一套新茶具上来,重新温茶煮盏。
见她明显不愿细谈,落梅便一笑置之,从袖中抽出一张花笺来:“妹妹是特地来给姐姐送帖子的,三日后妹妹办了个茶会,还请阳儿姐姐赏光。”
安晴接了帖子放在桌上笑:“妹妹办的茶会,去的大概都是些未出阁的少女吧?我这半老徐娘,跟去凑热闹便不太妥当了。”
落梅十分坚持:“姐姐何必妄自菲薄?不过是自小玩的相熟的女孩们一起聚一聚,说说体己话。冯家的丹霞姐姐也是要来的,还有几位已经嫁人的姐姐,姐姐你定然不会觉得不自在。”
盛情难却,安晴也只得应了下来,并答应着一定早去帮忙照应,又说了几句闲聊的话,落梅便状似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到顾长青身上:“听讲前些日子,顾家哥哥捎信回来了?”
安晴笑着应她:“可不是么,托人带了许多北疆的特产回来,妹妹可喜欢腊肉?北疆做法与我们这不同,入口虽辛辣些,但十分开胃,切成细丝用于佐餐实是不错。我明日给府上送些去罢!”
落梅似是十分感兴趣,又问还带了什么其他东西,在听说捎的物件足足装了一大车时连连咋舌:“可了不得,人都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顾家哥哥却是千里送千钧,这份孝心真是难得。”
安晴也笑:“可不是么,亏得前来上任的魏守备与家兄是同侪,带的人手又足,又很有几个军爷是做惯了运送辎重的差事的,不然他哪有这样大的面子?”边说边借着喝茶的功夫,用余光不动声色地望着落梅,——小丫头究竟想打听什么,竟要绕这样大一个圈子?
打听魏郢?不太像,守备这样大小的官员上任,如王家顾家这样的当地大户,总要备些厚礼登门,想要知道些什么,自可使钱向魏家的门房打听,或是守备麾下的百户等官员,总不会绕远转到她这里。
落梅浑然不觉,听了她的话只频频点头,又迷惑道:“这我倒是不懂了,魏守备单到咱这上任,带些家人便好了,怎的还要带旧部一同来落霞?我那日似也见过,一队黑甲兵士骑着一模一样的黑马扬长而过,足有近二十人,端的是威风凛凛,也吓人得紧。姐姐你可知这些人底细?”
安晴含笑,缓缓道:“魏守备曾是北疆黑旗军的千户,带来的旧部自然也是黑旗军的将士,黑甲黑骑,是黑旗军精锐的打扮,其余的我便不知了。”
落梅脸上有浅浅的失望一闪而过。
安晴心中了然,放下茶碗轻抚她手背柔声道:“可是黑旗军里有什么鲁莽小子唐突了妹妹?”
落梅脸颊唰地通红,微低了头嗔道:“姐姐莫要开我玩笑,不过是同姐姐坐着说些闲话,怎的就扯到这上面去了?”说着微转了身子,不肯正面看她。
安晴故意逗她:“当真不是?”
“自然不是的……”落梅底气明显不足,声音轻得仿佛早春杨柳微风。
安晴笑:“那便好,若是真有那唐突佳人的浪荡子,我定要拜托魏守备严查,令那登徒子亲自向妹妹奉茶道歉不可。”
落梅飞快地抬眼看了安晴一眼,似是想恼,又似是想笑,嗫喁着重复道:“姐姐莫要再开我玩笑!”
“好好,不开不开。”安晴使坏,说完这句之后便重又慢慢品茶,果真不再追问。把落梅急得,瞟了她一眼又一眼,终于满面通红地扯着她袖子垂首道:“阳儿姐姐……”
安晴放下茶碗,含笑问道:“妹妹可知那人名字?”
“说是……叫做柳万言的……”落梅羞得,扯着帕子遮了半边脸,声若蚊蝇,“柳公子与我只是一面之缘而已,妹妹寻他也只是想当面道谢,姐姐千万莫同人说!”
安晴含笑答应:“好好,一定替妹妹将这位柳公子调查清楚,妹妹放心就是!”
落梅听了这话,脸更是红得如朱砂扑面一般,作势将脸埋在安晴肩头不肯抬头,咬牙呻吟道:“姐姐莫要再说了……”
安晴失笑,一手轻轻拍她后背安慰,肚中却颇失望地想着,裴靖啊裴靖,你聪明温柔的好妹妹可是看上别人了,啧啧!
作者有话要说:裴靖还是魅力不够啊~~~~~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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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既是答应了落梅要替她打听柳万言的事情,自然便要寻个由头约魏郢过府。安晴从店中回来,便叫含夏用家中漆盒装了一匣子新做的精巧点心,又写了封素笺,规规矩矩地以顾家二老的身份请魏郢明日到顾府用一顿便饭。
顾夫人不知从哪得了风声,蹑手蹑脚地蹩到安晴身后偷看,安晴写好素笺后一回身便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抚着胸口连声埋怨:“娘!怎的进门也不打声招呼,吓得我半死!”
顾夫人板起脸嗔她:“呸呸呸,年纪轻轻的,说什么死啊死的,多不吉利!”又探着身子瞟着那素笺诡异地笑,“明日魏郢过来?”
安晴点头,将落梅今日来找她的事完完本本说了,又十分惋惜道:“四个小姐里头,我最喜欢落梅大方得体,待人接物浑不似十四岁的姑娘,她的沉稳性子配福官的跳脱最是得当,可惜人家心里现下装了别人了……”
顾夫人也啧啧称是,顺嘴评论了几句几位小姐的性格,转念又笑道:“各家的丫头都由各家的娘来操心,你这丫头,娘可得盯紧了!”
安晴看她笑得头皮发麻,忙忙地拉着顾夫人胳膊撒娇:“娘,我跟您说什么来着,总要多处处才能知道合不合适,您别一上来就撮合我跟别人呀!难道……在娘的心里,女儿就是倒贴的命么?”说着微微垂下眼去,似是勾起了伤心事的模样。
顾夫人忙搂着她肩膀柔声地劝:“哪的事!我家阳儿这样漂亮温柔,诗里怎么说来着?‘养在深闺人未识’,——总在家待着,没的叫落霞的男儿愁煞了心肝,总要给他们些机会亲近你不是?嗯,都先处着,觉着好了就往深里说说,觉着不好就远着他们些,咱们不急着嫁!”
安晴偷笑,面上却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强笑着推着顾夫人向屋外走,转身悄悄吩咐含夏收了素笺漆盒送去魏府,又倚着顾夫人肩膀继续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