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觉得内疚,真的,一点也不。我只是觉得可怜,可怜她也可怜我自己。我走过去,跪下身子,把衣服从她的手里夺下来。她对我大嚷:“走啊,你走啊走啊,你们他永远都不要回来!走!走!”
可是,忽然她又一下子紧紧抱住我,哭得一声比一声厉害。
仿佛是一种神奇的预感,我觉得自己就要失去她,她会永远消失,像我儿时那样义然绝然地消失于我的身边,像蒲公英一样被风一吹,就散落到天涯,我再也不知道她何时会回来。我们母女,没有相依为命的那种命。
想到这个,我也不由自主地抱紧她,哭了。
我们终于过了一阵安稳的日子。记忆里,那是我和她在一起时最快乐的日子。她好像不再做酒生意了,阳台上的酒慢慢地被搬空,她也不再早出晚归,偶尔还帮我做作业或是陪我写作文。有时候她管不住自己,在我面前说粗话,说完了,就迅速捂上她自己的嘴,转转眼珠,神情和孩童无异。
阿南还是常常来。周末的时候,他总会拎一大堆吃的来,做满满一桌菜给我们吃,吃完以后,他又忙不迭的抹桌子洗碗,一边忙还一边哼着歌。
“要死,你的店一到周末就关门大吉,怎么赚钱娶老婆。”每次他来,林果果都要这么说一句,不咸不淡,阿南却权当作没听到。
林果果有时也会帮他下厨,只不过她的厨艺连她自己都不欣赏,每次都是她自己做自己吃第一口自己第一个把它倒掉。
“呸,”她总是皱着眉吐掉她刚吃进嘴里的东西,说:“看来我除了数钱还真是干什么都不行啊。”
她为自己无聊的笑话一个人笑得咯咯作响,阿南也笑,但是我知道,他是为她的好心情而高兴。她能有个好心情真是不容易,大家都很珍惜。
有一天吃完饭,她下楼去超市买东西了。阿南正在擦拭她带回来的爸爸的遗像。
我坐到沙发上,情不自禁地问他:“阿南叔,你会不会向她求婚?”
他转头来,用一种温柔的眼神看着我,说:“马卓,你为什么不叫她妈妈?”
我低头。我一直记得从雅安来成都的出租车上她给我的规定,其实,是她不许我叫,所以,我也就养成了习惯。
阿南探头看我,忽然问:“我们要是一家,会不会很好?”
我用力地点点头。
“好吧。”阿南微笑着,把爸爸的遗像放好,昂起头说,“我会努力。”
“努什么力呢?”我不解地问。
阿南只是笑,没有答我。停了几秒,他忽然问我说:“马卓,你喜欢成都不?”
“还好。”我说。
“我的老家,在一个很美的地方,江南的一个小镇。”阿南说,“你妈妈兴许会同意跟我去那里,你会不会愿意呢?”
我用力地点点头。
跟着他们,到哪里我都是愿意的。
她就在这时候拎着东西进门,大声地说:“你们俩神神秘秘地说啥呢,是不是在讲我的坏话?”
“岂敢。”阿南赶紧上去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她撒娇般地对她笑,脸上光彩照人。然后她弯腰,从袋子里掏出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甩给我说:“给你,马卓!”
我接住空中高高落下的巧克力,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世上真的有“幸福”这个美好温暖的词汇。
我很珍惜这样的生活,学习上也异常地努力,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我语文考了九十五,数学居然考到了一百。
拿到成绩单那天,她开心坏了,一个人喝了大半瓶酒,像发誓一样地对我说:“马同学,我要赚很多的钱,把你送到国外去读书!”
我很想跟她说,我不想去国外读书,我也不希望她很辛苦,其实只要我们母女能天天呆在一起,比什么都要好。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她给阿南打电话,报告我的成绩,然后让阿南在暑假里替我物色个英语家教,音调高昂,眉飞色舞。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嗷嗷叫。蓝图好像考得很不好,她被她妈妈打了。她挂了电话,拿了一瓶指甲油慢慢地涂,一面涂指甲油一面对我说:“别理那家人,一家子神经病!”
我也确实不喜欢蓝图,因此整个暑假,我宁愿一个人呆在家里也多次拒绝了她邀请我去她家玩或是一起出去玩的要求。为此蓝图非常不高兴,那天我去超市买盐巴,回来的时候她正在楼下和几个孩子玩沙包,我看了看他们,谁也没有理我的意思,于是我就低着头,自顾自的往前走。刚走远一点,就听到她在我身后说:“不知道成天得意个啥。”
我没理她。沙包却从身后砸过来,一直砸到我后脑勺上。她用了很大的力,砸得我眼前金星一冒,差点晕过去。
好半天,我才转身,把沙包捡起来,走到她身边。
她背着手,眼神闪烁地看着我的脸。我扬起脸,也背着手,把沙包藏在身后,冷冷的看着她。
我猜我的样子一定让她有些害怕,她把手一把伸到我的背后,把我手里的沙包抢了过去,故做镇定地对那些小孩说:“现在轮到谁了?”
我只希望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不然,我一定饶不了她。
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天晚上,她在厨房里炒鸡蛋,我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我把门打开,发现站在门外的是蓝图和她妈妈。蓝图的额头上有个很大的包,肿得发亮,看上去蛮吓人。
上部 过去 06
“你为什么要用石头砸我家蓝图?”蓝图的妈妈尖声尖气地质问我,“有你这样没家教的小孩吗?”
“不关我的事。”我说。
蓝图她妈愣了一下,冲着我喊:“想抵赖?蓝图,你说,是不是她砸的?”
该死的撒谎者蓝图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委屈地看着我。
她拿了锅铲从厨房里跑出来,明白了究竟后,竟把门砰地一下带了起来。拉我一把说:“别理她们,看你的电视。”
“真不是我干的。”我说。
她微笑,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倒真希望是你干的。”
门铃疯狂地响了起来。
“别理!”她吩咐我,并把电视声音替我调到了最大。
蓝图的妈狠狠地踹了我家门好几脚,又破口大骂了几句,终于悻悻离去。
晚上吃过晚饭,我在阳台上收衣服的时候看到蓝图,她趴在她家的阳台上,头上的包好像消了一些。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的感觉很奇怪,说不出是愤恨还是内疚。
我走到阳台的边缘,靠她最近的地方,问她:“你为什么要撒谎?”
看得出她很怕我,眼神躲闪,头因为恼羞成怒而发抖,终于,她嘴里冒出一句极为恶毒的话:“林果果是个妓女。”
她说得很轻,但我听得却异常的清楚。
“别以为大家不知道你是个私生女。”说完这句话,她摇着身子,走进了她家的房间。
我以为别人说什么,我都可以不在乎。但其实我知道,我心里是在乎的。那些天在学校里,我总是低着头上学放学,我总担心蓝图会在学校里散播一些什么东西,我不管做着什么,都觉得她不怀好意的目光追随着我。这让我很有些不安。
那天阿南来接我放学,我问他:“我们什么时候搬家?”
“什么?”他有些不明白。
“就是你说的那个小镇?”
阿南有些担心地看着我说:“怎么了?在学校遇到不高兴的事了,还是你妈妈跟你说什么了?”
我摇了摇头。
“快了。”阿南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我没听懂“快了”这两个字具体的意思,却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那一天晚上,家里来了一个古怪的电话。我已经在我房间里睡着了,却被客厅里传来的声音惊醒。
“去你!”她大声骂着粗话,“你还不是盼着他早死,多拿点遗产!跟老娘要钱,有本事你把成都炸平!”
炸平?难道他们要用炸药吗?出什么事了?
我下了床,偷偷把门拉开一条缝往外看,发现她已经挂了电话,正大口大口地喘气,拿起旁边的玻璃杯子,里面不知是水还是酒的液体,被她一饮而尽。
电话这时又骤然响了起来,只响了两声,就停掉。她把杯子砸在桌上,愤怒地把电话线扯断了。
我的心里虽然忐忑,但也不是很在意。毕竟来成都也已经有好几个月,对她的脾气,我也了解了七分。这样的时候,只要由着她的性子发火就对了,兴许明天她就会好。
想到这里,我悄悄的把门合上,耳朵贴在门边,倾听她的动静。
她没睡,好像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没过一会儿,我听到她给阿南打电话,她用很难得的郑重的语气说:“你说的那个地方,你的老家,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一看。”
我微笑。
不管什么原因促使她做了这样的决定。我相信,阿南一定很开心。
第二天,是周末。她起得出奇的早。或许,她是一夜都没睡吧,我朦朦胧胧睁开眼时,发现她正俯身微笑的看着我。
“我去买早点,我突然很想吃小笼包。”她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你再睡一会,我马上就回来的。”说完,她转身走出了我的房间。
我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她的头发被她盘成了一个非常好看的形状,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裳,和蓝图的妈比起来,她简直就是个仙女。
“喂!”我喊她。
“有事吗?”她回头,并责骂我说,“别成天喂啊喂的,我是你老娘。”
我摇了摇头。其实我本来很想跟她说话,我想叫她不要走太远,想让她早一点回来,我想跟她说钱啊钱的其实真的无所谓,告诉她我很愿意跟她和阿南去江南的小镇,可是,每当她一看着我,问我“什么事”的时候,我就突然什么也说不出口,真郁闷。
她替我带上门走了。
也许是当时还太早,我很快就又睡着,沉入一个很凝重的梦里。我好像梦见爸爸,也梦见奶奶,他们站在一个高高的山头,我大声喊他们的名字,可是他们却不理我,他们在山头上转过身,往更远的,我看不见的地方走过去。
我仍然不顾一切地喊,直到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醒过来。我全身乏力,浑身都是汗。
我从床上爬下来,把空调打开。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10点了,她还没有回来。我去盥洗室用冷水冲了冲脸,走到阳台上,往下看。阳光刺眼,到处都明晃晃的,小区的大道上一片空旷。我在阳台上呆了好一会儿,闻到蓝图家厨房里传出来的糖醋鱼的香味,忽然觉得自己也饿了。
但是,她到底去哪了呢?
我突然想到门口去看一看。我拉开房间的门,走了出去,头顶上却摇摇晃晃地飘落一张纸。
我捡起来一看,上面骇然地写着:淫妇还钱!
那时我还不认识“淫”那个字,更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但我知道,这样的话绝对不是好话。我把那张纸揉成了一团。
我走到门外,反望着家门,我的天,那上面贴满了这样的标语:
触目惊心“还钱”的红色大字,被写在黄色的纸上,贴得到处都是。“喀嚓”——我身后的门被打开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偷偷地望着我,是蓝图。
我绝决地回转头。身后却响起蓝图的声音:“林果果是个妓女!”
“喀嚓”,门又一次被关上,我真想把她家的屋门撞开,把她摁在地上狠狠打一顿。让她的头上肿起十个二十个大包!
我蹦起来,努力把那些纸从墙上揭下来,踩在脚底下,我又从家里搬出凳子,把粘在门框顶端的那些字条一张一张撕掉。我干得满头大汗,最后,我把所有这些东西带回屋里,扔进了一个大搪瓷脸盆中,我打开了煤气灶里的火,点燃了所有的纸。
我一边烧,一边哭,我又想起了奶奶。
那时的我,不知背叛的真意,却真切地感受得到背叛带给我的耻辱感。就是在我九岁那年的夏天,我离开了我的奶奶,爸爸,来追寻一个不能带给我一点安全感的妈妈,我不知道从此以后的路到底该如何,我总觉得成都不是我的家——难道我要天涯海角去流浪?——像一个孤儿。
孤儿这个词从我的脑海里蹦出来,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虽然,我从来都不吝被称为一个“孤儿”,甚至自己对这个词也开始逐渐麻木。可是现在,我真的不希望我是孤儿。不,我怎么会是孤儿?至少我还有她。虽然她并不是一个很合格的妈妈,但我是真真切切地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们是母女,谁也改变不了这一切。
想到这里,我擦擦泪水,举起那盆灰烬,想把它从打开的窗口倒下去。却听到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我奔过去开门,门外却不是她,而是阿南。
他手上捏着一张薄薄的黄色纸张,是我刚才漏拣的,焦急地问我:“马卓,妈妈呢?”
“不知道。”我说,“她一大早就出去,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糟了。”阿南面色沉重。
“怎么了?”我紧张地拉住阿南的手,“她怎么了?”
“你在家等我,哪儿也不许去。”说完这句话,阿南就消失在门口。我听到他那辆小摩托车在楼下轰然发动的声音,心里忽然变得一片空白。
我当时心里只有唯一的念头,我不要她有事,不要。
但她终于还是出事了,她一直都没有回来。
阿南报了警。
差不多整整三天,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这三天,我和阿南一起度过。没有人照顾我,阿南也不能丢下店不管,于是我把爸爸的遗像从她的房子里抱出来,坐着阿南的摩托,跟着他回了家。
我走的时候,蓝图站在门口看着我。她妈妈过来拉她,她也不走,她固执地抓着防盗门的栏杆,死死盯着我看,好像要说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想说。
最终她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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