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皇上和三郎这种内心有深刻伤口的人却懂。
可不能看着他自残,又不能把他一直藏在御书房。
「三郎你想想办法!」皇上非常烦恼。
冯姨娘在这年的秋末过世了,三郎感触很深,所以只淡淡的回答,「惜取眼前人
。」
「屁话!他只是个小孩!」皇上拿奏折扔三郎。
反正你男的女的都可以不是吗?三郎叹气。明明非常上心,明明就如你所希望的
,眼中只有你,没有「皇上」。
「三郎你果然已经死了。」皇上鄙夷的看他,粗声回答,「他还是个孩子,一切
都来得及…为什么要跟我关在这个我也不想待的锦绣笼子?我只希望他平安快乐
就好了!」
或许吧…他还小,一切都还来得及。
所以他跟子系谈了一次。
皇上是绝对不肯给他净身入宫的,但如果他只是希望待在皇上身边,那还有一个
机会。
皇室暗卫是家业,历代相传。暗卫子弟从幼挑选入营,淘汰过半,拔擢当中最菁
英的一部份为暗卫,其余入皇宫守卫或死士。
守卫御书房的就是暗卫,也是除了太监宫女外最有机会贴身侍奉的人。
他接受了。因为三郎说,他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万一出什么事情,只会拖累皇
上。
一步一回头的,那个孩子让暗卫护送走了。皇上情绪低落了很久,但又很别扭的
不肯收信,老是大发脾气的退信。最后子系把信写给三郎请他代转。
「我先说喔,」皇上终于抱怨得舒爽了,「你出去以后,别再收他的信!」
「启禀皇上,卖给您干活好像不包括收不收信。」三郎闲然回答。
「你、你收你的,不要再拿来给我!」他乱发了一通脾气,气哼哼的走了。
…是我关了快两个月,信没得转到您手上,您等得很心焦是吧?
他怎么会服侍了这么一个别扭的昏君?果然是运气不好啊。
深院月之三十八
等三郎可以离开时,秋已经很深了。
牢狱之灾和答辩的案牍劳形,让他非常疲惫而憔悴,但精神上却无比的亢奋。
终于,终于。他日日夜夜的渴慕期盼,终可偿所愿了。他是多么多么的想念芷荇
…
我的荇儿。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开蒙时学诗经,第一首就是关雎。没有想到,隔了十几年,才真正的了解这首最
初的诗经。
那种催折而焦 ??躁的甜美。
一确定能走时,他匆匆前去和皇上辞别,连一刻都不愿意等。
但这个皇帝,绝对是来摧毁他所有耐性的魔星。先是要他先吃饭沐浴以后再走,
他客气的回绝之后,又装模作样的要他等着,皇帝要亲笔圣旨褒奖宽慰,他开始
有点不耐烦,还是勉强按耐着说免了。
「别急着走啊,」没话找话的皇帝急着喊,「堂号总要的吧?朕已经着人去催了
,很快的。」
三郎的火气噌噌噌的往上冒,他火大,很火大。眯细了眼睛,他不无威胁的看着
皇帝,却见皇上佯咳着转头。
…皇帝刚刚,是不是自称为「朕」?
在御书房,身边都是自己人,这个荒唐藐视礼法的皇帝,跟他总是你你我我的。
只有说谎和色厉内荏的时候,才会自称朕。
为了不耽搁时间,他还是仔细寻思了一下,抬头看到赵公公挤眉弄眼,才恍然大
悟,然后非常没好气。
清了清嗓子,三郎对着赵公公说,「公公,暗卫营有没有我的信?」
赵公公勉强正色,也咳了声,「是,冯知事郎,暗卫营寄来书信,向来托在老奴
这儿。」赶紧把藏在袖里两三个月的信,恭恭敬敬的递给三郎。
深深吸了一口气,三郎才没把这叠信砸在皇帝的脸上…明明信就在赵公公那儿,
皇上会不知道?要信就去讨啊!为什么非要矫情的过这手?现在又鬼鬼祟祟的出
新花样,折腾他的脾气和耐性?
「启禀皇上,子系来信。」他将终生的修养存量都提领出来,只得一个勉强平静
的表面。
「不看!」皇帝将头一昂,非常大气的回答。
三郎从一数到十,又从十数到一,然后把信往御案上一拍,夺身而走,省得他把
信直接拍在皇帝的脑袋上。
「欸欸欸,就跟你讲不看了!」皇帝还在他背后很口是心非的喊,结果只是让三
郎越走越急,深怕自己一时冲动,伤了皇帝尊贵的头颅。
走出御书房,暗卫头子对他叉手行礼,笑笑的牵过马匹,返还他原本被扣下的鉴
别金牌,并且告知冯夫人的落脚处。
三郎浅笑还礼,憔悴的脸庞却灿出春花的灿烂,甜美而躁动,飞身上马后,几乎
是急不可遏的驰马而去,过宫门时只略略减速,将金牌一晃,就打马飞奔。
就快见到她了。三郎的心满得几乎要爆炸,这三个月简直比三百年还长,一天比
一天还折磨。
还以为,已经爱她极深,却没想到,比他想像的还刻骨铭心,已经是肉中肉骨中
骨。和她分离,简直是血淋淋的剐了他,生不如死。
原来我还会爱人。而且比我想像的还深刻许多许多。
太过焦躁,结果他在城西迷了路。他自己都哑然失笑。曾经以为,他经过大变已
经心如灰烬般平静,比死还沉重的稳定,什么都不能改。没想到,他会这样欢喜
的失了分寸,连方向都找不到。
一路一问的,慢慢的摸到留园…的后门。
满天飞红叶,看门的仆从怔怔的看着骑着黑马的姑爷,铎铎的踏马而来。
「…姑爷?姑爷!」门子大喊,「快开门!小七儿快去报讯,姑爷回来啦!」
是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几乎全家人都扑了出来,吉祥和如意在列,但是…他最想见到的人呢?
「你们姑娘呢?」三郎的心一沉,为什么没看到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姑娘没出来?」如意后知后觉的大惊,「最近姑娘情绪很糟糕,总是会突然不
见…」她回头看吉祥,「姑娘有没有在屋顶?」
「没有。」吉祥摇头, 「她早不蹲屋顶了。说被烦得慌。我以为她出来了呢,小
七儿喊得可大声了。」
仔细问了下,他的心一点一点的拧疼,越来越疼。他的荇儿,厌食少眠,连人都
懒怠见,前些时候躲在屋顶上发呆,现在更躲得没人找得到。但又不是出门,躲
到天黑就会疲倦的回房,一天说没几句话。
一阵阵秋风过,遍梳红叶飘。所有的人满院的喊人,三郎也焦急的寻找,最后进
了正房,看到柳筐里扔着绣了一半的扇套,窗冷枕剩,打理得整齐,但什么摆设
也没有,满目凄清。
窗户没关,看出去就是一院深深浅浅的红叶,如雨泣血。
这枫树,还真不小…
尚未落尽的老枫树,还真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眯细眼睛,他抬头,先是看到一截飘飞的雪白衣袂,在红叶深处,深朱浅红遮掩
下,蹲伏在两楼高处枝桠上的,就是他寤寐思服,无法或忘的娘子。
瘦好多,憔悴得厉害。眼下都是青影,下巴尖了,泡在忧思里的可怜娘子。扶着
树干,怯怯的看着他,眼睛都不敢眨。
「荇儿,我回来了。」他柔声,伸手向芷荇。
但芷荇紧紧的攀着树干,喉咙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却动也没动。
若不是她的眼睛牢牢的盯在他身上,三郎真的要慌了。莫不是…爬得上去爬不下
来?有可能。想想她那插得进桌子却拔不出来的铁爪功…太有可能了。
衡量了一下,他纵到树上,几个起跳到她身边,枝桠微微晃了一下,却满能乘载
他们两人的重量。
「…看到我不高兴吗?」他的声音更柔,轻轻的揽过芷荇。
毫不意外的,芷荇抱着他哭了,哽咽吞声,破破碎碎的说,「相疑在梦中…」
傻气的姑娘。欢喜的傻了啊…
他原本想笑,但是抬头一看,轰然脑袋炸了雷。
明白了,为什么芷荇会躲在树上了。从这儿可以眺望留园位于巷底的正门,夕阳
余晖中,笔直的巷子泛着金光,通往遥远的宫廷。这是宫里离留园最近的路,如
果他没迷路的话,应该循着这条路回来,芷荇第一眼就可以看到他。
像是被同样巨大的欢喜和悲痛碾碎了,有多欢喜就有多悲痛。
不是君心似我心…而是君心即我心。我的荇儿…泡在别离的黄连里,吃了这么多
的苦。
终于确定不是梦,芷荇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要了不要了!以后绝对不要分开
了…死也带我去死吧,不要了…呜呜…」
秋风起兮,残红缤纷似黄昏雪。三郎和芷荇抱头痛哭,说不出是欢喜多些,还是
痛苦多些。
「好的。」三郎沙哑的回答,「今后再也不会了…死也带妳一起死。」
深院月之三十九
之后皇帝的圣旨和赏赐追了来,即使如惊弓之鸟的芷荇都有些哑口无言。
圣旨那骈四俪六的褒奖就不须提了,一毛钱也不值。冤枉关了三个月,也就补发
了双倍月俸,聊备一格而已。吃了这么大的苦头,结果皇帝只准假一个月修整。
赏赐的更好笑,皇帝很恶霸的先斩后奏,把留园赏给三郎了…赏完才照市价强买
她的留园,硬把她的嫁妆变成三郎的产业。最后的封赏也很土匪风范,直接赐了
堂号,本来是除谱,结果变成分堂。
严谨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冯族,破天荒的开了新例,闹出一个分堂,就从冯知事郎
进起源。又因为出身于京城冯家,所以这个堂号为「顺德堂」的新冯府,开府就
缀在世家谱的尾巴。
看着那个龙飞凤舞没半点庄重的「顺德堂」三个大字,芷荇都能想像皇帝有多得
意、满 ??地撒欢儿的模样。
姓慕容的果然没半个好东西。芷荇郁郁的想。三郎替皇帝办了这样的大事,结果
赏的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狗皇帝就是狗皇帝,抠门得一毛不拔,就算忍痛拔了
,一定是挖无数大坑坑死人。
他们牵手看着暂时的祠堂,望着撇得非常欢的堂号,芷荇忍不住叹了口气。
三郎淡笑,「不喜欢吗?」
芷荇安静了会儿,有些沮丧的说,「活像中药铺。」
三郎的笑转闷,咳了两声,硬压了下去。「那一位…取名字没什么天分。」
芷荇没好气,「看得出来。」忒直白了,巴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他们这个崭新得
只能拜天地当祖宗的新堂,就是顺从政德帝的爪牙。明明只是两夫妻卖了而已,
怎么这架势是准备连后代子孙都绑票了呢?
这算不算祸延子孙?她真的很忧心。
听芷荇兴兴头头的埋汰了皇帝几句,尖酸得让人牙疼又好笑。真是几百年不解的
仇家,能戳个几句就眉开眼笑,难得的展了欢颜。
回来三四天了,芷荇还是处于一种杯弓蛇影的状态,有点浑浑噩噩的傻笑,晚上
挣扎瞅着他不敢睡,睡着了又往往被魇,哭喊着三郎醒来,抱着他的胳臂瑟瑟发
抖。
拧着心,很疼很疼。
其实这样别开分堂,等于恶狠狠的赏了本家一个耳光,火辣辣的。京城冯家经过
先帝晚年的夺嫡,元气大伤,原本显赫的长房都因此落马,他父亲灰溜溜的从副
相致仕,赋闲了二十来年。旁支也没好到哪去,不是罢黜,就是外放。到现在已
经出现了严重的青黄不接。
连他这么个七品知事郎,都是年轻一辈里头出类拔萃的,老一辈的最高也只是官
居五品的外放知府而已。京城冯家已经出现了衰败的颓势。
这次除祖谱,京城冯家已经闹了个灰头土脸,满京城被讥讽成「势利凉薄」、「
鼠目寸光」,二房叔叔还满头大汗的想把他归附族谱,结果皇帝横插一手,这根
本是个连珠耳光,连他老爹被嘲讽得大门都不敢出。
能够理直气壮的自立门户,应该很痛快才对。
可他却没有想像中的痛快。反而闷闷的,觉得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摸着芷荇历历可数的脊背,形销骨立,夜不成寐,憔悴得脱形,他就觉得付出这
样的代价太昂贵,真的毫无必要。
明明除族谱也没什么,明明走了就好了。如果他没被愤怒冲昏头,一定能想出更
委婉、四两拨千斤的办法,能办好皇上的差,不把自己陷入绝境,也不会让荇儿
吃尽苦头,差点积郁成疾。
为了一些死的框架,差点填了自己的命,还把荇儿的命跟着一起填了。三个月,
近百日啊。人生有多少个百日?他却死死苦苦的望着过去不能回转的三十六个百
日,赔掉未来两三倍的百日…
值得吗?
摸着芷荇的指头,他慢吞吞的说着,非常懊悔。
「…人哪有办法活得那么明白?」芷荇反过来摩挲他的手指,「像我吧。我一直
以为自己很理智冷静,结果…这么狼狈。」她有些羞愧的低下头,「对不起,让
你白担心。」
三郎叹气,将芷荇抱个满怀,有些颤抖的嗅闻她雪白的颈项,为时已晚的害怕起
来。「不要回头看了…人生很短,没有那么多个百日。」
冯家旧事他已明白。事实上没有人真的想杀谁,也没人真心想烧祠堂。只是起因
于一个少年的冲动,和几个下人的嚼舌根。二叔因此起了贪念,将香巧和冯二郎
骗去祠堂,所以才没有二房的奴仆看守…
二叔也只是想当上一代的族长,毕竟京城冯家累积数百年,祭田和祖业富可敌国
,照祖训嫡房长子是分绝大部份的家产,又兼管庞大无比的祭田祖业,二叔也只
是想要管上一代,让子孙手头不那么窘迫而已。
照理来说,只要抓到冯二郎和婢女在祠堂宣淫,就能迫长房卸下族长之位。二房
顶多就代到二叔百年之后,还是得将族长归还长房。
冯二郎也不是天生的恶人,只是少年冲动而已。他并没有存心杀死香巧,误杀之
后又误引起火灾。日后他越走越偏,越来越邪僻,也很难说不是旧事存留的阴影
。
错中错,误中误。谁都有错,却谁也没存心。苦果却是无辜的人强咽着吞下。
回首前尘,他感觉到累,心累。报仇是一件力气活,说不准还会白填了自己和荇
儿…现在他明白了,他们俩共用着一条命,谁也不能少谁。
他倒不可惜自己的命,但他真舍不得荇儿吃一丁半点的苦。
修整的这个月,真是彻底万事都不管。他们在老枫树上搭了一个简陋的树屋,铺
着厚厚的稻草,命名为「巢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