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就花,不用省。」
三郎抽了账本子,看着晕红未褪的芷荇,说,「好。」
结果他真的把那二两银子花了,几天后递给芷荇一个小匣子,里头是一对简单精
巧的珍珠耳坠,和一根玲珑珍珠钗。
珍珠不大,也不是那种浑圆的贵重走盘珠。就是二两银子买得到的,清贫七品官
能买给妻子的头面。
不说库房,光她的陪嫁就有更多更华丽珍奇的首饰。但那些在她眼中,也就是儿
聘女嫁用,或是迫不得已时,能换多少米。
可这对珍珠耳坠和珠钗,她宁愿带到棺材里,连儿女都不给。
「…我喜欢。喜欢得不得了。」她小小声的说,眼眶打转着泪。
三郎亲自帮她戴上耳坠子,插上珍珠钗。果然他的荇儿还是珍珠最衬。他有些后
悔,「真不该将那些走盘珠脱手了。」
芷荇摇头,「我不要皇帝赏的。我只喜欢我夫君买给我的。」
三郎哑然,默默偎着她的脸庞,拥着看窗外一眉月牙儿。淡淡的桃花香,悠悠远
远的传来。
他一直觉得窒息,喘不上气。困在深深的院子里,看着冰冷的月圆或缺,漠然的
觉得一切也不过如此。
四季与他无关,一直都是隆冬。
但现在他闻到桃花的香气了…春天的气息。连月都镀着银亮的暖意。
他能畅快呼吸了。
只因为他身边有个生同衾死同坟的人。
「…我是个很穷的七品官。」他轻喃。或许有天就见弃于圣上,谁知道?他知道
皇上太多事情,太后对他不满已久。
「我是清贫七品官的妻。」芷荇细声回答,「我也读过几天书,知道贫贱不能移
。」
他埋在芷荇的颈窝,闻到淡淡的皂香,轻轻的笑了起来。
深院月 之十九
在檐顶脚滑了一下,还好有稳住,也没透出什么声息儿。
她这个轻功真的是…暗自苦笑。恐怕她会是历代傅氏嫡传最平庸的一个。娘亲卧
病,只能口说言教,她最多就是把基本功练扎实了,想要到「如鬼似魅、踏雪无
痕水上飘」,大概很有得练。
现在修身苑上下齐整,真没她什么事情了…闲出来的时间大把。但她现在会在檐
顶猫儿似的飞檐走壁,倒不是闲极无聊。
婆母试着往苑里套口风,收买人心,这不奇怪。大嫂二嫂也跟着这么干,大约是
婆母的示意。但是冯二郎这么干,就很诡异了。
打听的事情也太莫名,居然是她的喜好和起居习惯,暗示着给他们制造偶遇的机
会…而不是三郎有多少家俬。按兵不动的顺藤摸瓜,得到的是这样的结果,她颇
为傻眼。
所以她才会在这儿。用着三脚猫的轻功进冯府暗探。虽说于她自己看来只是稀松
平常,但实在足以在江湖上成名立万了。以至于她得闲就潜入听壁角,冯府上下
居然毫无所觉。
让她觉得有点好笑的是,堂堂世家豪门,世家谱数得上号的冯家长房。爷的调戏
和丫头的勾引,和她老爹与姨娘们还是同个套路。她就奇怪大丫头们留那么长的
指甲做什么…这可怎么做事?原来是端茶递水时用长长的指甲搔爷们的手心。
冯二郎倒是满面春风温柔缠绵的笑纳了。只是看着和夫君那么相似的脸孔和丫头
们调笑勾搭,她实在有股恨不得上去挠破那张脸皮的冲动。
原本她觉得没趣儿,这家的壁角听来听去也就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无非是拿三
郎和二郎比较,把二郎捧得跟凤凰一样,忿恨每年去祠堂祭祖,连他们这些下人
都跟着被挤兑没脸,把三郎讲得非常不堪,说他跟皇帝有什么不清不楚,恨不得
把三郎踩到泥地里去。
太没意思了。
但她正想收手,省得引来什么麻烦时…却看到冯二郎偷偷地进了一个闲置的小院
,只让人看住院门。她还以为是跟哪个丫头幽会之类的,但许久没有人来。
她小心翼翼的翻墙上屋,倒挂金钩的悄悄戳破了窗纸,瞧冯二郎玩什么把戏…
冯二郎穿了一身青衣官袍,对着铜镜露出郁郁之色,举手投足,像是在…在…
在模仿三郎。
「爷,像,还真是像。」一旁的小厮谄媚,「可这…能瞒过皇上和三奶奶吗?」
「瞒住皇上也不难,就说生场大病就好了。人生过病总是有些走样。」冯二郎冷
笑,「至于弟媳…区区一个妇道人家,没了三郎也就个摆设。爷肯偶尔宠宠她,
就谢恩吧,失了清白,她能怎么样?」
冯二郎脸上掠过一丝戾气。「冯三郎…你早就该乖乖去死了。你本来就是多余的
!这世界上根本不需要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的一切应该是我的,我的!」
芷荇翻回屋顶,尽可能的平静气息,虽然胸口熊熊怒火灼得发狂。
她从来没想过有人能这么狠戾,同时又是那么天真幼稚。以为凭着一张相像的脸
孔,就能李代桃僵。她再也不想看到那张令人厌恶的、惺惺作态的脸,只是默默
的听着屋里的谈话声。
是有点小聪明,知道修身苑插手不进,就把手插到苑里惯常采买药材的药铺子去
。最近她在帮三郎调养身子,的确是个难以严防的死角…若她不懂医的话。
把我当成寻常妇人…冯二郎你真瞎了狗眼!
头一回,她涌起了锋利的杀意。只是她还是过不了自己的那个槛,才只是咬紧牙
关飘然而去。
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探查这个荒谬愚蠢的毒计,公爹和婆母有没有插一脚。她怕
查出点什么,就生生越过自己严守的理与礼的门坎。
回到修身苑,从桃树林深处踱出来,她表面上已经平静了。吉祥如意已经习惯姑
娘常常去桃林徜徉徘徊,老半天不见人。看到她走过来,只怕她累着了,忙着送
茶倒水。
她行若无事的交代了,药材采买先停了,家用有点紧…反正还有些库存。吉祥如
意倒是没有起疑心,打小儿姑娘就是家里的小神医,下人有个头痛脑热都是来求
姑娘看的。姑娘能那么温温柔柔的说一不二,当那么多年的家,端地是恩威并施
。
这个恩,倒是打赏少,而救疾多了。
她闷头查了一遍药材,既有库存都无异样,有毛病的是最近采买回来、她还未整
理入库的新药材。
是种内宅不罕见的慢性毒药,粉状、略苦、微有金属腥味。名曰「送君千里」…
可惜好听得只有表面。这种慢性毒药发作似伤寒,日渐加重,会拖上好久,时好
时坏。剂量累积够了,就一命呜呼。
芷荇相较其他,于医毒一道,最为专精。实在是因为她娘亲一直缠绵病榻,以虎
狼之药延命,故而很是经心。
比起医,她还更会毒呢。
但她终究不是那种能够狠心伤害人命的角色,处理掉那些有问题的药材后,她让
和二郎的人虚与委蛇的看门婆子,给个偶遇的机会,反正是不义之人,下人赚点
儿零花,尽可心安理得。
二郎倒是欣喜若狂的见到她了,可惜弟媳执礼甚恭,没能有什么进展。但第一次
嘛,一来二去,比起那个活死人,他的机会大得多了…
只是他回去想跟娇滴滴的通房丫头巫山云雨时…居然不行了。
芷荇倒是规规矩矩的待在修身苑,琢磨着药膳--继外祖是个生意人真不坏,人
面广,来源清楚明白,银货两讫。里面的人脉门道,也不是官家世族摸得清楚的
。
他家三郎,早年那顿打没好生调养,又受许多折磨。虽说底子好,眼前年轻血气
旺又练武不懈,所以看起来还行。但这内伤病根埋着,中年过后必多苦楚。许多
将军以至于英年早逝,甚至绝嗣,往往就是因为少年时太过折磨、疏忽了内伤病
根的缘故。
自家夫君就心疼不来了,谁管那个蛇蝎心肠的二伯举不举,被灌多少苦汤头…横
竖清心寡欲两个月就好了。
至于会不会有心理阴影,该举而不举,关她什么事情?那是公爹婆母二嫂该急的
…二伯还没儿子呢。
没让他断子绝孙就很好了,别指望她是个慈悲为怀的人。
深院月 之二十
春声盈满御书房,淫靡香艳的气息蔓延。
三郎眉眼不动,恍若无闻,端坐在御案下首的书几,翻阅着奏折,时而凝眉暗忖
,另在纸张上写下若干疑点,当往何处调档,一一夹入奏折中。
皇上和诸相关系非常差,差到只欠没捋起袖子互殴了。没办法,这个皇帝是臣子
最不喜欢的那种:无赖荒唐,但又聪明绝顶过目不忘。劝不住,哄不来,敢玩什
么文死谏,他就梗着脖子喊,「让他撞!撞死算完!不对…撞死哪里算完…跟他
家里算账去!朕的柱子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撞得了的?赔他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
遇到这种泼皮皇帝,真是观之落泪思及伤心兼没脸面。皇帝就敢那么大剌剌的摔
奏折,「别当朕是白痴!连个帐都错得天南地北…指鹿为马是吧?朕是这么好唬
弄的?!」
真闹得急了,皇帝又要摔冠冕,口口声声嚷着不干。
诸相想扁这个皇帝不知道想了多少回…也就只能心里想想。没办法,百姓喜欢这
个胡闹却能干的皇帝啊!这个皇帝的确很行,非常行,善于治国…但百官却不好
捞银子了,一抓一个准,弄得人心惶惶。
现在诸相百官上朝都很郁闷,皇上的嘴实在是…挑剔讽刺摔奏折,被骂得狗血淋
头,谁能不郁闷?但若干得好了,就褒奖得逢迎拍马,让听的人惶恐至极,叩谢
不已,觉得回去不再干好些对不起皇上和列祖列宗百姓社稷。
百官比较希望有个软和带点胡涂,垂拱而治的皇帝,而不是个荒唐胡闹却精明干
练的皇帝。
瞅瞅,早上骂完了早朝,诸相只能灰溜溜的回去干事,御书房只留一个肌雪颜花
的知事郎…想也知道不会干什么好事!君昏庸好色,宠信的又是以色事人的佞臣
,大燕堪忧啊堪忧…
诸相百官倒是猜到一丁点儿,可惜与事实相差有点远。他们心目中的佞臣正在整
饬奏折重点,删芜留菁。那个只在后宫睡觉不尽义务的皇帝,也就御书房这一亩
三分地能自在的搂着伺候茶水的宫女风流快活。
三郎抚了抚有些酸的脖子,赵公公奉茶,他客客气气的起身接了。奏折整理得差
不多了,只待皇上批阅。看看水漏,这也闹得忒久了。
所以他起身,隔着若隐若现的帘站着,冷冷的说,「启禀皇上,微臣还想早点回
家。」
「知、知道啦!」床帐内的皇帝还在努力。
但凡一个正常的男人,让双冷冰冰的眼珠子瞅着--即使隔着门帘床帐,可惜都
是薄如蝉翼的--能继续滚床单不懈者几希也。
嘴里骂骂咧咧的,皇帝还是灰溜溜的起身去屏风后面沐浴更衣,君臣这么几年了
,他很清楚冯进冯三郎会杵在那儿用冷冰冰的眼珠子瞅着,杵到他肯出来办公为
止。
软语哄了正宠爱的宫女,自己拿了巾子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习惯性的摸了摸
三郎漂亮的小脸蛋儿,冯知事郎也一如既往抽出帕子漠然的擦了擦皇帝刚摸过的
地方。
「脸红一下你会死啊!」皇帝没好气。
「启禀皇上,微臣没有脸红的必要。」
「瞧瞧这小模样儿…」皇帝啧啧,又复哀伤,「怎么脸上能刮半斤霜呢?看了就
没兴致…你那娘子绝非常人,她抱块冰睡觉都还比较暖和。」
「皇上自重。」三郎冷冷的回。
唉声叹气了一会儿,皇上无精打采的翻开奏折,但他就是那种隐形的工作狂,不
碰就不碰,一摸到就精力百倍,和三郎一面讨论一面手挥目送,遇到意见分歧的
地方,吵得面红耳赤,勉强取得共识,又继续往下一桩事迈进。
政德帝的确是个别扭荒唐的。当初点了三郎为知事郎,也是有不利孺子之心…但
三郎实在太冷,这个别扭的皇帝又最恨用强。他喜欢慢慢拐哄上手,生冷不忌,
男女没差。
可这冯三郎,软硬不吃,被轻薄了也只是抽出帕子漠然的抹抹,神色一些也不动
。这真是没趣透顶。
但拐着拐着,御史倒是迫不亟待的参了一本,言及冯家旧事。这个聪敏机智的皇
帝冷笑一声,把参本扔到冯三郎的桌上,「酒囊饭袋。自己家里没个丫头?真要
有什么自己房里事了了,会弄到祠堂去?冯家那些大老爷们也全是胡涂虫!」
都拐这么几个月了,头回看到冰冷的冯三郎变色。软磨硬泡的,终于让三郎开了
口,虽然没提及真相,光听他那几年经历--虽然只是淡淡言及--政德帝感动
了心肠。
后来发现三郎是个能臣,又同舟共济了几桩事儿,他也熄了那种风流心思。但他
没办成的事情却被传得满城风雨,激出政德帝的倔性儿,干脆就真的袒护有加…
总不能白背个虚名儿吧?皇帝我就是宠爱冯三郎怎么了?
来!对咱叫板!
结果当面叫板的没有,三郎也真成了他的臂膀。当皇帝应该富有天下吧?可怜他
只有御书房这么一亩三分地的清静自在。
当皇帝应该风流快活吧?你试试身边围满人盯着你怎么办事、办多久,还记录下
来勒!从皇后到更衣,每个都跟死鱼一样躺着,矫揉造作,动不动就「臣妾惶恐
」…他能让皇后生个儿子叫做意志力过人好不?风流快活个屁啊!
他真腻烦透了无聊到极点的后宫,和只想着从他身上刮好处的百官。
结果能讲话的,只有一个心如死灰的冯三郎…好啦,现在活了八九成。呿,还不
是靠我给他讨了个好老婆。
「你们冯家有啥希罕事儿?说来听听。」现在他的消遣就跟宫女小太监厮混厮混
,和听听冯家那群白痴搞什么笑。
「…也没什么。我家娘子把御赐棒槌悬到修身苑匾额上了。现在那些人都绕着走
。」
政德帝拍案狂笑,还出了很多馊主意,一一被三郎冷静的击沈了。
起身要告退时,三郎迟疑了一下,「子系有信来。」
皇上的笑容凝固住,粗声粗气,「不看!」
他轻轻的放下那封厚厚的信,躬身告退了。
跨过门坎,还听到皇帝牢骚,「干什么啦,写什么信…都几年了。唉…好想回南
都啊…」
结果还不是在看信啊。这胡闹荒唐,又别扭到极点的皇帝。坦白说,论君臣,他
愿意为这个皇帝死。不是为了什么忠孝节义…
而是因为,士为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