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葛兵的叙述,败城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了下去。这事讲起来只是“留了行小字”,可是,如果认真计较,这是作弊。在选训中,有时候教官抬抬手,这个兵就可以过关,但是,一想到将来这些“抬手”有可能会让一条生命消失,教官们总是会从严把关,败城尤其如此。
无论如何,第一轮选拔结束了。共有31名兵踏上逃亡之路,最终,只有14名抵达大本营,淘汰率超过一半。然而,这并不是主要问题,主要的问题是,作弊。
败城在事后叫来了孙治,暴怒地吼道:“葛兵是新兵,你也是啊?你是小队长,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不懂吗?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那颗教练弹把你的脑袋打坏了是不是?”
孙治不慌不忙地答道:“队长,我就直说了,我不想让知乐入队。”
败城按捺住打人的欲望,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对他的感情不正常。”
一瞬间,败城的心冰凉冰凉的,他自认已经隐藏得很好——不对,他们之间只是父子之情,有什么好隐藏的?
“你在胡说什么?”
“我说过的,你太关心知乐了。”孙治冷淡的神情与败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要事关知乐,你就无法保持冷静。你担心知乐进队后不能在你受伤的情况下保持冷静,那队长我问你,如果知乐受伤了,你能保持冷静吗?”
孙治的一句话,问得败城呆住了。他站在那儿,往事慢慢浮上心头,只觉得血管都像被冻住了。
从什么时候起,他把知乐看得越来越重,甚至要重过自己?
从什么时候起,他会为知乐的事暴跳如雷,又因为知乐的微笑而转怒为喜?
许多种感情都能够令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去死,可是对知乐,败城却不一样。他很难清楚地描述这种感情,但的的确确存在着,并且越来越清晰,进尔严重地影响着他。
败城决定把作弊事件上报,尽管葛兵一再强调要承担责任,但他却知道,这件事究根到底是他的原因。如果不是他总提起知乐,如果不是他总一付“知乐是我儿子”的态度,谁又会给知乐放水呢?谁又会在意一个选训兵过不过关呢?本来各部队送来的就都是尖子,哪个兵不是好苗子?哪个兵淘汰了不可惜?
面对败城交上来的报告,南默一脸阴沉。
“你确定要这样写?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你这报告要是上去的,我告诉你,有可能我都保不了你。”南默严厉地道,“你有可能直接被开除军籍你明不明白?”
败城苦笑了一下:“走后门这种事又不是没有过。”
“人家走后门没写进报告里去!”南默气急败坏地吼,“你脑子怎么还是这么死?这件事是大事吗?不是,但你写进去就是大事了!”
“队长,我……我需要冷静一下。”败城说出心里的想法,“我害怕我再也没办法上战场了。”
南默皱着眉头:“就因为知乐?”
“是我的错,没把知乐教好。”
南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现在真后悔把知乐交给你,我没想到,你没毁了他,他却把你毁了。”
败城强撑出笑容:“队长,结论还没定呢。”
南默的眼神里满是忧虑,考虑半晌后才开口:“你这次如果再被调走,我可能再也没能力调你回来了。”
败城知道,这是南默的警告,他必须做出选择。深呼吸一口,他站直了身体,坚定地道:“队长,这是关于这次选训的报告!”
南默没有再说什么,收下了报告。一星期后,败城得到调令,因为严重错误,调任南京军区第一集团军第一师第一团第三连连长,降衔一级为上尉。能够有这样一个结果,并且恰好调任这里,恐怕也是南默极力周旋的结果,不然的话,他绝对会被开除军籍。
这个处置对于一个军官来说,几乎意味着军旅生涯走到了尽头。对败城来说,则意味着他恐怕再也不能返回潜龙。看着调任上的名字,他最终长叹一声,对着南默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最后临别的时候,败城没有和队里的任何人打招呼,当他走出大楼时,却意外地发现门外齐齐站着他手下的所有队员。孙治站在最前面,尽管表情平静,还是掩不住他眼中的后悔。
“队长,如果我知道会是这样,我绝不会让葛兵……”
败城拍了拍孙治的肩膀:“和你无关,是我的错。”
“不公平!”庄元龙气得不行,“往年那么多走后门的,来捞军功的,凭什么我们放个好苗子就算严重错误!我操!这不公平!”
“庄元龙!”败城大吼一声,“这是我最后一次骂你,给我闭嘴!”他看着眼前的男子汉们,只觉得心中一阵翻腾,稳定了下情绪,他开口道,“我走了,这不代表什么,潜龙年年都有人退伍,有人受伤,有人离开!可是,潜龙的精神永远不会走!只要还有一个兵,潜龙就是一条龙!哪怕潜到深海,受了伤,满身泥,你们还是龙!龙不是用来骂人的,不是耍嘴皮子的!你们的嘴是用来撕裂敌人的!是用来喷火的!明白了吗?”
“是!”雄壮整齐的声音响彻上空,不少兵的眼圈都红了,强忍着热泪。
孙治小声道:“队长,你还会回来吗?”
败城心里一阵酸楚,轻声道:“也许吧。”实际上,这个也许渺茫得几乎不存在。
“我等你!”孙治伸出了拳头。
败城慢慢地覆上那拳头,鼻子发酸,当越来越多的手伸了过来,一声声“我们等你”响起,他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知乐在落选后就被送到医院隔离了,名义是接受审查。他不知道败城写了报告,不明所以,只得老老实实的呆着。伤很快好了,他却始终不能出院。他越来越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般。突然有一天,他被通知可以出院了,得到的命令是“因选训不合格,退回原部队”,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败城。
陆启、方江、卫广、于正、古建都进入选训,知乐和司马山落选,一同回原部队。他问了司马山,司马山也完全不知道败城的下落。他只当败城在进行选训,压下失落的心情,去了火车站。
来的时候有人接,回去就只有一张火车票。知乐站在火车站台上,感受着略带暖意的深秋阳光,总觉得好像过了一辈子。去年的深秋,他也是在火车站,被败城带着上了火车,在火车上,他遇见了古建,还有许多人……
“那个列兵!”
知乐条件反射的一个立定,往声音来源方向一转,答道:“是!”
答完,知乐就瞪大了眼睛,怔住了——败城正拎着行李,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望着他。一瞬间,时间似乎倒退了一年前,而他们,却不再是一年前的那两个人了。
89、近水楼台不得月
知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站在那儿手足无措的;直到败城走过来,敲了他的脑门一下:“发什么呆?看见我不高兴啊?”
“不、不是……”知乐连头都忘了捂;呆呆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和你一起走。”
知乐还是一头雾水:“什么叫一起走?”
“就是一起走的意思。”败城用力敲了下知乐的脑袋;又好气又好笑地道,“傻了吧你?”
“不是。”知乐急忙道;“你不是在……那什么吗?你怎么会来这里?你要去哪啊?”
败城并不回答,对着远处乱瞟眼的司马山喊:“司马山;过来,上车了!”
败城的是软卧,知乐和司马山是硬卧。他替俩只小鸭子补了钱;换成了软卧;剩下一个位的汉子一进来,见三军人齐齐盯着他,立时头皮发麻,行李一丢带着包去餐车了,车厢就成了他们的“包场”。
知乐围着败城问来问去,吱吱喳喳个不停,他担忧得不行,生怕败城出了什么事。可是,无论他怎么问,败城始终一声不吭,只从包里往外掏吃的,很快就摆了满满一桌,跟百宝袋似的。
“小爹,你和我说啊!”知乐急眼了,揪着败城的胳膊摇晃,“你到底……唔!”
败城准确地把一只面包塞到知乐嘴里,随口道:“吃你的东西!”
知乐用力张大嘴,拼命把面包咽下去,好不容易咽完了,败城手一转,又是一个面包塞他嘴里了。他咬着面包,瞪大了眼睛,一脸恼火。牙一咬,面包一分两段,他扯着那截面包像是仇人般揉捏,转过身不理人了。
败城乐得知乐不理他,径自换了拖鞋,把快餐面打开去泡了热水,看了几分钟手机,就着香喷喷的味道吃了起来。
知乐那叫一个气啊,看败城吃得异常投入,他气呼呼地把面包直接塞进快餐面碗里,用力搅几下,汤汤水水的再拿出来,一口咬下去,眉毛皱成了毛毛虫——又咸又甜,还带着奇怪的辣味。
败城笑眯眯地看着知乐像是吞盐般吃快餐面味的面包,心里笑翻了天,离别的愁绪也淡了一些。笑完了,又慢慢不安了起来:怎么处理对知乐的感情?怎么和知乐相处?继续这样下去吗?南默把他调到知乐身边,他很感激,但是,一想到以后得和知乐日夜相对了,他又觉得头疼。
说白了,败城无法理清他的感情,自然也无法处理好和知乐的关系。
司马山眼色还是有的,放了行李就学同厢的汉子,上厕所一去不回。知乐看着败城那碗面都快吃完了,越来越急,身上像爬满了蚂蚁般难受,扭扭捏捏地凑过去,拉着败城的袖子小声咕哝:“小爹,你就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来了?”
败城转过头去,看着知乐那张脸,突然说:“你笑个。”
“啊?”
“笑个给我看看。”
知乐一头雾水,迟疑地咧开嘴挤出个假笑,他就见到败城慢慢的、慢慢的扬起嘴角,像是看见什么好玩的事般吃吃的笑,笑得他恼羞成怒,用力摇晃着败城喊:“你倒是说话啊!小爹,你搞什么啊?”
“没事。”败城的心情正在高兴与失落间来回游荡,“我呀,又来带新兵了。”
“啊?”知乐疑惑地道,“你又来带新兵啊?”
“是啊。”败城答道,“我这次可不是排长,连长了,很好吧?”
知乐下意识地瞄了眼败城的肩章,一看之下就愣了,瞪大了眼睛喊:“小爹你怎么降衔了?你又犯错了?为什么?”
败城不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知乐说,他明白,知乐肯定会心中不安,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可是,现在看来,他想瞒也瞒不住了,知乐不再是以前那个小孩子,那些拙劣的谎言也无法再蒙混过关,无奈之下,他只得避重就轻地说。
知乐听完败城轻描淡写的描述,脸色越来越黑,坐在位子上,直愣愣地看着地面,许久都不说话。
败城看着他这付模样,有些担心地用肩膀杠了知乐一下,问:“想什么呢?”
“没有。”知乐抬起眼睛,眨巴了下,说,“小爹,我还能考特种大队吗?”
败城想了想,说:“能。”
“那,我有没有可能在进队后,把你再调进去呢?”
败城扑哧一下笑开了:“等你坐上能调人的位子,我恐怕已经老得上不了一线了。”
知乐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些什么般,却还是一声都没憋出来,只是蠕动了下嘴唇,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他的大眼睛里逐渐充满了水气,皱着鼻子,像是寒风中的小动物般打着哆嗦。
败城理解知乐现在的心情,他的那些苦闷与失落在知乐的这个表情中渐渐融化了。别人都会说他傻,放弃大好前程,故意往“枪口”上撞,丝毫不考虑将来的事,只为了一个捡来的野孩子,这值得吗?如果以前的他,也会说“不值得”,可是,如今的他根本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感情是不可量化的。
我也变得越来越不理智了,败城如此想着。
他的笑容里满是苦涩,伸出胳膊,揽上知乐的肩膀,靠过去碰了碰脑袋,小声道:“没事,小爹以后就陪着你。等你以后有出息了,小爹就高兴了。”
知乐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死死按捺住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憋出字眼来:“小……爹,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败城鼻子发酸,用力把知乐揽进怀里,怀的孩子长大了,他两只手都揽不过来了。
“小爹,我会努力的。”知乐在败城的领口蹭了把泪,摆出一付严肃的脸,说,“我明年还去参加选训!我会通过,然后,我就退出!”
前面听着还挺高兴,听到最后一句,败城的脸拉下来了,一个暴栗敲过去:“说什么胡话!”
“明明不是你的错,凭什么赶走你!凭什么降你的军衔!”知乐倔强地喊,“这不公平!这种地方我才不要呆!”
“你怎么和庄元龙一样?”败城没好气地戳着知乐的额头,“脑袋里想的都是什么!”
“肉!”知乐梗着脖子喊,“再说,我比那个庄元龙聪明多了!”
败城斜了知乐一眼,哼了声:“半斤八两!”
知乐撇了撇嘴不说话,看着败城开始收拾快餐面的残局,他干脆地往败城的铺位一倒。想着败城所受的遭遇,一时觉得委屈,一时又觉得难受,想着想着,他突然灵光一闪,扯开嗓子喊:“小爹!小爹!”
“来了来了!”败城在外面走廊抽烟,一听知乐喊得凄厉,以为有什么事,赶紧摁息了烟钻进车厢,“干什么?”
“你是调到哪里?”
“你们团三连。”
“三连?”知乐眼睛立时亮得像打了光的宝石,“把我调去三连吧!”
“一边玩去!”急慌慌喊回来就为了这事,败城顿时没好气地骂道,“没事你调什么连,让别人知道会怎么想?还以为我搞小团体呢!”团内部调连倒不是特别大的事,连长团长同意就行了,但他不想让知乐成为他的跟屁虫,要让知乐独立,就得学会放手。
知乐一听败城这口气,知道没有余地,呼啦一声又躺了回去,脸冲着里面不说话。等司马山和败城回来,他已经把被子抖开,躲在被窝里,任凭败城怎么捏他后颈的肉都不动。
司马山尴尬地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