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刚才那番言论,确实是为了显示一番皇家风采,小小少年也能如此盛气凌人,不仅震慑敌军,还能给辽军鼓舞士气。但此番心思被无忧猜出来,心底多少有几分不忿,不由绷着脸甩下了帘子道:“前面的护卫都等得不耐烦了,你还赶快走吧!”
无忧也不再说话,马车便在侍卫的护送之下直接驶往皇宫。那一路梨树葱葱,摇曳在金色的阳光里面。街旁侍卫林立,隔着两边看热闹的百姓。谷雨突然掀开了帘子,从里面探出头来,两旁的人群瞬时轰然大乱,纷纷指划着望了过来。无忧心里一惊,侧过头喊道:“你要干什么?”
谷雨闻言浅浅一笑,唇边似有朝霞,眼里碧水荡漾,看着两旁的百姓道:“我总要让他们看看,他们大周皇上看上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我虽是个男人,也不算给你们皇上丢脸吧。”
无忧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咬牙道:“你要不想死,就赶紧进去!”
谷雨又是一笑,一个侧身坐回了马车里。忽听前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车戛然而止。谷雨急忙掀开帘子道:“怎么了?”
只见前面来了三十余个身着青衣的带刀侍卫,正前方一个三十如许的男子,一脸敌意地看了过来。无忧急忙跳下马车,冷色道:“孟将军为何挡了我们的去路?”
那男子也不下马,只是盯着谷雨,神色凌厉傲然:“相爷命我前来迎接朝华公子。”
无忧脸色一白,态度却毫不退却地笑道:“无忧奉皇上旨意去接云出少爷回宫,万不敢半路里就交给将军,皇命难违,还望将军谅解。”
孟平突然跳下马来,冷笑一声道:“你我都是大周的臣子,又是相识多年的朋友,我不愿动手伤了和气,你将车上的人交给我,我放你一条生路。皇上此刻正跟相爷在一块,你假冒圣旨可是要杀头的。”
谷雨听了一惊,低声问道:“你是假冒圣旨来的?”
无忧道:“我哪有这个胆子,是皇上怕有人会对你不利,私底下调换了人派我来的。你赶紧回到车里去,这事不用你管”。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来,手指勾住细绳,令牌便垂了下来,红唇微启,露出一口雪白道:“怎么样?”
孟平一惊,顿时红了脸。无忧微微一笑,乌发随风飘曳道:“我无忧向来安分守己,若是没有圣旨,怎么敢擅自做主,孟将军怎么这样不了解我,看来白和我无忧相识一场。”
谷雨听他话里有话,便悄悄抬眼去看那位避到一边的孟将军。无忧坐上马车道:“看什么看,赶紧缩进去,省的给我添麻烦。”
谷雨也不敢再惹是非,只得退回车内。车帘被风吹起来,他隐约瞧到那位孟将军的侧脸,突然看到他的脖颈上竟然和无忧一样挂着一件金链,心里顿时明了了过来,不由屈身向前道:“原来是旧情人啊,怪不得我看他对你很客气。”
无忧突然挥了一鞭,谷雨一个趔趄倒了回去,头碰到车壁上,不由大怒,冲到前面拉开帘子喊道:“喂,你干什么?!”
无忧一脸阴沉,细长的眉眼没了一丝妩媚的味道,反倒显现出几分决绝来。谷雨更是好奇,道:“你们为什么分了?他又有相好的了?”
无忧忍着怒气道:“不是,他是相爷的人,跟我不相干。”
原来是各事其主,道不同不相为谋。谷雨见他面色哀戚,不由生出了几分同情来,学着很老道的样子道:“感情的事就是这样,分分合合,总是难免的。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好好表现,你长这么标致,说不准哪天周成轩就看上了你,到时候飞上枝头,气死那个孟将军!”
无忧身子一震,猛地闭上了嘴巴,眼角里都是笑意道:“刚才还一脸你死我活的样子,转眼就开始贫嘴起来了,果然是个孩子。”
谷雨脸色一红,正要发怒,忽然想到自己的处境,还是暂且忍了下来:他这一趟生死难料,说不准无忧将来还能帮上自己,何必得罪了他,便呵呵地一笑,大度地坐了回去。
没过多久,马车便驶到了宫门前,谷雨从车上下来一看,不由吃了一惊,道:“我才走了多久,怎么宫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气派了?”
无忧一笑道:“你好歹也是个皇子,不要显得这么没有见过世面,以前你过的都是偏门,这是正门。”
谷雨听了讪讪一笑,心里却十分吃惊。他听说皇宫正门是很少开的,除了皇家祭祖出征等大事外,也只有在迎娶皇后时会开一次正门。他温谷雨,就算再得宠,充其量也不过是个男宠,这个周成轩真是胡闹了。
无忧看出了他的心思,低声道:“皇上怕你这次回来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特地要你从正门进来,为的是警示旁人,他们也不敢轻易动你。”
谷雨苦笑道:“他们为什么想要杀我,不就因为我妖言惑主么,这样我不是更危险,他要真想保护我,就该不管不问我。”
无忧听了一笑道:“这两个都有道理。看不出来,你虽然有时候孩子气了一些,却也是个聪慧清透的人儿。”
谷雨道:“那是,能迷倒那么多人,可不是仅靠这副皮相就够的。要不怎么说我是妖孽呢。”
无忧闻言一愣,道:“那倒是,以色事人,终究有厌倦的一天。赢得人心,才是上策。不过别怪我没警告你,以后别一口一个妖孽地称自己,小心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前面早来了一顶小轿,旁边站着几个年轻的小太监,都是清一色深蓝色的装束。谷雨看了一眼,道:“这轿子是给我准备的?”
无忧回头笑道:“那你以为?”
谷雨向来认为只有女子才会坐轿子,不由微红了脸,不大愿意坐上去,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的身份,似乎又与寻常女子没有什么分别,别扭了半天,终究还是坐了进去。
轿子兜兜转转,来到了隆安殿外。谷雨从轿子里出来,抬眼便看见周成轩正笑盈盈看着自己。一时间竟觉得一切恍然如梦一般。他此次进宫,在周成轩这里还是凭着傅云出的身份,正想跟着无忧下跪参拜,又怕过于生分伤了周成轩的心,但要是一味在那站着,当着他身后大臣的面,又实在有些失礼,略一思量,急忙躬下身来道:“皇上。”
周成轩倒并没有走过来,只是笑着点点头道:“你回来了。”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倒像是谷雨只是出了一趟远门。谷雨微微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周成轩身后的男人。那人大概五十如许,神色却极是威严,看着他的眼神活活像饿极了的老虎看着一只肥美的小绵羊,即便是隔了那么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他的敌意。谷雨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理解有偏差,自己对于大周而言,或许才是那只危险的老虎吧。他急忙低下头去,先前的愤恨和抱负转瞬间消失的所剩无几。周成轩走了过来,那眼神却像含了火花一样,看着他粲然一笑,他本是极清俊的人,笑起来更是让人觉得温暖。他转过身道:“这是我舅舅,萧丞相。”
谷雨急忙躬身叫了声的丞相大人,模样十分乖顺。萧丞相却正眼也不肯瞧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前去接应的不是李副将么,怎么皇上也不跟臣说一声就暗地里换了人?”
他这话一出口,谷雨也觉得他越了本分。谁知周成轩却依然笑盈盈地道:“云出生来胆小,我怕陌生的人会吓了他,他和无忧认识,倒也便宜。”
萧丞相冷笑一声道:“他胆子很小吗,那倒不见得,胆子小的人,能把陈禁尉给杀了?”
谷雨闻言立即抬起头来道:“陈忠为人如何,丞相大人想必很清楚,他的死是咎由自取,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不会放过他!”
周成轩一愣,随即笑着对萧丞相道:“他终究年纪小,做事不会拿捏分寸,朕以后一定好好教他。”
谷雨冷笑道:“我确实不会拿捏分寸,但分寸这种事,也不见得年纪大了就会懂得,所幸云出虽然不识好歹,却也不敢冒犯皇上九五之尊,懂得身份尊卑有序,不会在皇上面前越矩。”
他话里有话,众人都是官场上滚打多年的,自然都听得明白。前面几位大臣都是一惊,萧丞相顿时气红了脸,但谷雨并没有明指,他也不能公然反驳,不由转过身来道:“皇上要把他送往何处?”
谷雨听出他话里狠辣,心里不由一惊,暗自后悔自己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得罪了他。周成轩笑着看向谷雨道:“出云殿一直给你空着呢,里面的宫女太监也没有更变,你就还住在那里吧。”
“不可!”萧丞相突然上前几步道:“现在整个天下都知道他是耶律昊坚的儿子,皇上难道还打算将他养在深宫?”
周成轩面露不悦之色,萧丞相却依然不依不饶道:“打仗讲的就是出师有名,他耶律昊坚公然造反,本来是落了口风,皇上这样岂不是给了他出兵的借口?!何况辽军如今已经兵临城下,我大周已经危在旦夕,皇上怎么能因儿女私情置国家于不顾,这样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众人一看不对劲,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急忙躬着身退到远处。萧丞相早已是满脸通红,道:“臣从来觉得皇上聪慧过人,沉着冷静,当年你一举扳倒太子一党,也不过十七岁年龄,手段之狠辣,计谋之深沉,满朝文武,哪个不服?!可如今兵临城下,皇上不说积极应战,居然还为一个内宠,将我大周置于何地”!他说着看了一眼谷雨,吓得谷雨急忙低下头去:“不是微臣妄言,皇上此举不是保护他,反而会害了他!”
周成轩原不以为然,听到最后一句立即变了脸色,思虑了一会道:“将朝华公子押往梧桐台,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
这萧丞相果然不是一般的人物,连周成轩这样素来我行我素的人也要忌惮他三分。谷雨知道自己的祸福就在瞬息之间,紧张地大气也不敢出,周成轩唤了一个叫吉祥的小太监过来道:“你跟着去梧桐台伺候。”
谷雨瞧那国舅爷的脸色都变了,心里不由叫苦不迭,讪讪一笑道:“不用了,不用了,皇上身边的人,我可受不起。”
不想周成轩根本不听他的话:“吉祥为人机灵,功夫也好,跟着你我也放心些。你且在梧桐台住着,过些时日我去看你。”
听他这语气,一点也看不出他是用别人性命逼迫他来的,倒像是对个得宠的小美人。当着国舅爷的面,谷雨也不敢放肆,只得低眉顺眼地应承下来。那小太监倒是很沉静,悄声道:“吉祥参见公子。”
谷雨心想自己也算半个囚犯,自然不敢端架子,急忙笑着点了点头。周成轩道:“梧桐台倒和舅舅的府邸离的很近,不知道舅舅能不能顺道送他一程?”
由萧丞相相送,他要避嫌疑,自然也就不敢妄下杀手。萧丞相一怔,点点头道:“就怕朝华公子不肯。”
谷雨知道周成轩的心思,心下十分感激,急忙点头道:“那有劳相爷了。”
周成轩看了谷雨一眼,道:“梧桐台不比宫里,要有什么事,只管去找丞相,丞相为人热忱,一定会帮你的。”
谷雨诚惶诚恐,点点头道:“知道了。”
周成轩将他送到宫门前,一行人便驾车直往城东驶去。谷雨和吉祥共坐一车,他仰头瞧见那渐高的日头旁浮来大片浓厚的云朵,不一会竟将那太阳给遮住了。凉风袭来,街旁的梨树沙沙作响,似波浪一般起伏过去,是很美丽的景色。
吉祥望着天际道:“怕是要变天了。”
北国篇:梨花落尽春欲了 第89章 白狐迷情(上)
梧桐台原名夏宫,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行宫,里面流水淙淙,旁边不远便是规格更大的清凉台。那宫殿虽然不如皇宫里来的气派,却也是皇家风范,青砖黛瓦,显得十分素净。
谷雨从车上下来,由吉祥领着进了偏门。那一路凉荫密布,本就是极其清爽的地方,这时突然又起了风,只听树叶沙沙作响,满眼的青色好似碧水一般要倾泻下来。两个人沿着弯弯曲曲的花架到了一处庭院,吉祥道:“这是皇上以前住的宫殿,咱们就住这里。公子觉得怎样?”
那一院子的青藤萝蔓,风一吹飘飘荡荡,又是清爽又是潇洒。谷雨心里欢喜,笑着道:“果然是个好地方。倒要多谢萧丞相。”
吉祥推开门笑道:“天底下做囚犯做到这份上的,也就公子一个了,可见皇上待你的情意!”
谷雨淡淡一笑,却没有说话,只见凉风吹动殿内薄纱,飘飘荡荡拂过去。他走近殿内,推开窗笑道:“这殿里没人么?”
吉祥笑道:“今日清凉台那边有事,这里的丫头都过去帮忙了,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昨夜只睡了两三个时辰,一时困得厉害,谷雨草草吃了午饭,便靠着榻睡了一觉,待到醒过来的时候,外面早已经暗了下来。他沿着院子溜达了一圈,这才发现梧桐台虽然幽静,但是守卫森严,几乎每个拐角都有人把守,里面的人难得出去,外面的人也很难进来。
他一路走走停停,觉得那凉风实在舒服,便靠着那湾水池旁的凉椅坐了下来。刚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水面上突然泛起水花,竟然滴滴答答下起雨来。雨水最能勾起愁思,谷雨也不动弹,躺在椅子上想起青袖的处境,又想起耶律昊坚,满心的惆怅似阴天里的浮云一般,心里苦涩得厉害。他正要起身,头顶突然撑起一把油伞,却是吉祥,弯着一双眉眼笑道:“公子想什么呢,想的这么入神,连下雨了也不知道?”
谷雨闻言一笑道:“我想着这里虽好,终究不得自由,想要出去一趟也不容易。”
吉祥正色道:“公子还是不出去的好,待在这里比较安全。”
谷雨有心套他的话,两个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话来,讲着讲着就说到了自己的家乡。吉祥是北都人,家里实在养不起他,就把他送了人,后来兜兜转转,便进宫做了小太监。谷雨直替他惋惜,吉祥面容细白,长得十分秀气,若是生在好人家,必定也是翩翩佳少年。吉祥却不以为意,道:“我觉得还好,在宫里吃的饱也穿得暖,更难得的是皇上器重。我现在时常有些闲钱,倒也能帮衬一点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