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是韩茉儿姐弟的父亲,他的声音我虽然今晚还是第一次听到,却也能辨识出来。
只是,这原本冷漠雄浑的男音里,此刻却带着浓浓的愁绪,结合他刚才说的话,看来,是韩氏在生意上遇到了问题。
我脚步不由自主得停下来,站在原地不惊动任何人地静静听下去。
一阵窸窸窣窣翻阅文件的声音之后,我听到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蒋贤重,话语里有明显的责怪之意。
“当初你力排众议买下余氏大厦作为办公楼的时候,我就曾提醒过你,现在房市泡沫这么严重,你把这么多现金一下子砸进去,公司以后的周转很有可能出现问题,可你偏要冒这个险!”
韩父听到他的话,重重叹一口气,追悔莫及:“我现在也知道不该了,可买都买了,还能怎么办?再说这个工程二期都快完工了,我全部的心血都投在了这上头,要是现在不能把它继续进行下去,那对韩氏来说,就等于是死路一条。”
说到这儿,他适时机地停了下来,尔后,试探又讨好的语气地问蒋贤重,“你看,银行贷款那边,你能不能再帮我这一次?”
蒋贤重沉默片刻,紧接着我听到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来:“你之前已经欠下银行很多钱,都是经我介绍找人开了后门才办成,如今,旧帐未清,又要借新款,谈何容易?”
房间里,因他这一句拒绝意味明显的话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韩父终于再开口,似乎又发现了什么新的契机,走投无路的颓然瞬间变成满满的期冀:“茉儿和思哲的婚事基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你就再帮我这一次,一旦茉儿嫁给了思哲,那我们的靠山可就成了整个杜家,到时候就再也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蒋贤重不说话,看样子是态度有所动摇。
韩父趁热打铁,声音不高但有力:“到时候别说是我们姓韩的受益,就连信德,也有了杜氏财团这个大靠山,以后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我无意再听下去,刚刚迈开脚步离开,几乎就在同一时间,蒋贤重的声音不卑不亢地响起来:“你说的有道理,于情于理,我都该再帮你这次,我会跟花旗银行这次派来协商的代表说这件事,你尽管放心。”
我下楼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正围坐在客厅里沙发上闲聊的那一群人,看起来,他们聊得很不错,还兴致很高地开了一瓶红酒。
我下楼的脚步声惊动了个别人,比如蒋晨浩,他扭过头来看我,随后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带着我到沙发上坐下。
我有些麻木地跟在他身后,感觉自己今晚已经习惯了作为他的附属品,他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这感觉,说不上好不好,只是让我忍不住想起了初中时语文课本里朱自清先生的一句话: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有些凄凉罢了。
聊天的人继续着我来之前的话题,奢侈品,但这一干人的语气、神情,就跟普通老百姓谈论青菜萝卜一样。
韩茉儿讨巧地问坐在对面的白心妍:“Burberry的秋季新款就快出了,我已经提前从朋友那里看到了第一批货的样板照,有几件格外高贵典雅的,我第一看到便想起姨妈您了,姨妈,要不要改天一起挑挑看?”
白心妍晃了晃手中酒杯中的馥郁液体,动作无比优雅地:“夏天还没过完呢,你这丫头就开始惦记秋天的衣裳了。”
韩茉儿眼珠子一转,立马机灵地接了话:“若是姨妈还想购进夏装,我觉得Prada的值得一试,最新一批的款就在这几天快发布了吧……”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白心妍打断,白心妍放下手里的酒杯,身体微微前倾,抬头看我,嗓音柔美地说:“说起Prada,倒是让我忍不住就想起了安小姐先前穿过的那一件米黄色连衣裙,露肩露背的款式,我若是没记错,那应该就是Prada上一季的新款吧。”
她微微一笑,接着说,“安小姐可真是把那衣裳的精髓给穿出来了,既性感又妩媚,尤其是在和蒋先生跳那支舞的时候,风情万种,真是把全场男士的心都给收拢了去。”
她这话,句句赞美,但却可以令人明显感觉到,并非褒义。
她的针对从何而来?难道是那天在餐厅里发现了杜珉南的什么异常……想到这个,我的心立马无法抑制地忐忑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也不想回答,于是,就这么握紧了自己的手坐在原地,像个不会动的木偶一样,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去了眼里的情绪。
杜珉南这时突然倏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声音冷得足以将周围的一切冻结:“我有事去一趟公司,先走一步。”说完,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就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大门口走,带动了一股气流。
在座的人面对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皆是一脸愕然,包括我。
我目光紧紧追随着杜珉南的背影,还没回过神来,又听到耳边一声低呼:“珉南!”几乎是同时,白心妍的身影从眼前略过,追了出去。
杜珉南听到她的声音,脚步果然就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目光从白心妍身上扫过,最后却在我身上定格。
他眼睛直直盯着我,不带语气地沉着声音开口:“别跟上来。”说完,毅然决然地转身,把满脸愕然神情的白心妍一个人丢在了原地。
客厅在杜珉南毫无预兆的突然离席之后陷入了死一般的静默,我低着头,手无意识地攥紧衣角,仿佛这样就可以抑制住心里像狂风暴浪一样翻涌的情绪。
手机突然在这时滴滴地响了两声,声音穿破冷凝的空气,在偌大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在众人的目光中迟疑着掏出手机,刚解锁,一条短信便跳了出来,只有两个字:出来。发件人,杜珉南。
我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沉默着将手机紧紧攥在掌心半晌,直到掌心被硌得生疼,终于深吸一口气,收起手机,从沙发上站起来跟主人告别。
“蒋晨浩,我有事先走了,麻烦你帮我跟蒋伯伯说一声,我很感谢你们今天的热情招待,菜真的很好吃。”我一边故作轻松地朝他咧嘴笑着,一边挎上斜挎包转身往外走。
蒋晨浩只是朝我点点头,微微皱着眉头站在原地目送我离开。
我没有时间去想他的黯然神情是什么意思,拉开大门干脆利落地走了出去,门在身后合上之前的最后一秒,韩茉儿尖利的惊呼突然穿过门缝无比清晰地传出来:“思哲!你怎么把杯子捏碎了!”
我闻声全身僵住,下一秒,立马转身去扑门。
可还是没有来得及阻止门在面前重重合上,撞击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电脑坏了,哎……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我来不及转身,身体还没离开门,就被人一把拉住手臂猛地往外走。这么野蛮的人,除了杜珉南,还能有谁。
他走得实在太快,身上有股夹枪带棒的怒气,我手腕被他死死扣住,必须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子,好几次都因为脚下被绊而差点摔倒。到了车边,他打开了车门便将我塞进去,自己从另一侧上车。
车子被他开得了一百六十码,很快,蒋晨浩家的别墅小区就被抛在了身后。车子飞驰,路边景物急速闪过,我感觉胃里有东西在不断翻涌,最后终于忍不住,大喊停车。
车子猛地一震,刹车停下,我一把推开车门,捂住嘴冲到路边便弯腰吐了起来,吐得昏天暗地。
早先在蒋晨浩家里的时候,我就觉得胃不大舒服,所以在二楼的时候特地去了趟洗手间,但情况并未得到好转,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晚吃多了的缘故。
几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我才觉得好受一点,清理了一下撑起身子又往车边走。
车门未关上,杜珉南一直坐在驾驶座冷眼旁观。我重新上车,手带上车门,背靠座椅歪着脑袋看窗外,目光找不到焦点。杜珉南并没有立马开车,我们彼此无话,车里此时一片安静,氛围压抑得有些令人窒息。
我肚子里还是难受,喉咙经刚才那么一吐现在也跟着难受,不得已,微微皱着眉闭上了眼,靠在座椅上小憩。黑暗中,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渐渐隐去,没有了杜珉南,没有了我自己,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片沉静。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昏昏沉沉快要睡着的时候,激烈的摇滚乐突然在车厢安静的空气里爆炸开来。我吓得身体轻轻一颤,睁开眼,一下子就被从梦境拉回现实里,愣愣看着杜珉南正将手从车载音响开关上收回。
错愕几秒,我伸手去关。音乐声戛然而止,车里恢复宁静。
但不想,下一秒,杜珉南又开。
我又关,他又开……
重复几次,我终于受不了,愤然冲他大喊:“你怎么这么幼稚!”
他不回答,眼中散出轻忽的眸光,盯着我。我扭过头不看他,硬生生避开了他的目光。
天空在这时下起了细雨,青黑色苍穹中,细密的雨丝隐约可见,打在车窗上,留下几道雨痕,渐渐聚集起了水流,就好像是玻璃在流泪,支离破碎的眼泪。
我收回视线,揉了揉自己有些酸痛的太阳穴,刚才被音乐声惊醒,此刻,睡意全无。茫然地看着车上的电子时钟,上面显示此时已接近晚上十点,抬头,目光扫过后视镜的时候,发现杜珉南正透过后视镜看我。
我与他沉默着对望片刻,终是沉不住气,开了口:“回家吧。”
他不回答,依旧盯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强调的语气重复一遍:“杜珉南,回家。”
“扔掉。”他突然说。
我疑惑,看着他。
他眼里闪过某种残忍的情绪,身体朝我这边压过来,语气冰寒:“我叫你,把那件衣服扔掉。”
我愣了愣,在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蒋晨浩送我的那件连衣裙时,轻轻一声笑出来,很不屑。
“你凭什么这么要求?”我扬起下巴,挑衅地看他,“哦,对了,因为那是别的男人送我的衣服,你见不得,见不得自己的专属物品打上了别人的烙印。”
我笑得云淡风轻,目光飘忽地扫过杜珉南的脸,就见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看不出丝毫喜怒。
他总是这样,当我希望他有些情绪反应时,冷静自制到令人发指,而当我始料未及时,又说发脾气就发脾气。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我无法掌控他的情绪,而他却总能轻易就掌控我的,这让我觉得自己在他面前的喜怒形于色很可笑。
我恨由心生,执拗地想要激怒他,口不择言:“杜珉南,你在这么要求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自己?今晚你为什么要等到离开客厅之后才发短信叫我出来,你怎么不当着你太太的面就这么做?还有上次在餐厅,你为什么不当着你太太的面把我从蒋晨浩的车上拉下来,为什么?”
我忿恨地瞪着他。
他不说话,只留给我一个凉薄的侧脸,少顷,终于扭过头来看我,脸上挂着一丝笑容,淡淡的嘲讽,深深的无奈。
“安染……”
他唤我的名字,两片薄唇一启一合,喑哑低沉的声音便从唇间被缓缓吐出,很轻很轻,像一缕烟,很快便消失在空气里。
“你很残忍。”他盯着我的眼睛。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我残忍?就因为我逼着他在她太太面前做那些事,他就觉得我残忍……
我微笑着看他,语气不急不缓:“多谢夸奖。”
我一直以来都不愿意去碰触的问题,今晚,还是无法避免地被捅破了。
我并非真心想要逼他去做些什么。
难道他还能为了我去跟他太太离婚?这样的痴心妄想,我从来不曾有过。但不管怎么样,我都没想到他会给我一个这样难堪的回答,即便是撒个谎,像肥皂泡一样易戳破的谎言,也远远好过那苍凉的一句:安染,你很残忍。
话都说到这份上,也好,都清楚了,彼此心里都对自己的身份有了个明确定位,再也不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抬起头看他,再度开口,已经敛去了所有情绪:“回家吧。”我真的累了,连一个鼓励自己坚持下去的借口都找不到了。
杜珉南这次没有再拒绝,也没有为难我,发动引擎,一口气将车开到了半山别墅。
车停在了院门口的路上,窗外,雨丝如麻,细细密密地网罗了整个世界,我迟迟没有推开门下车。沉默着看了这雨幕半晌,我回过头来问杜珉南:“你今晚在这儿过夜么?”
他目不斜视,脸朝着正前方:“回去早些休息吧。”淡薄的声音在略带潮湿的空气里扩散,凉意沁入心脾。
我无声的笑了笑,说“好”,下车,快步朝别墅里跑。
跑到半路的时候,杜珉南从身后喊我:“安染!”
我停住脚步,回头看。
他开着副驾驶座车门,一手撑在座椅上,隔着长长的距离看着我,唇动了动,声音不大,却穿透雨幕,字字清晰地传进我耳里:“如果这真是你想要的,你给你。”
我身体立马僵了僵,反应过来后,又是一声轻笑,毫不在意地语气对他喊了一句:“谢谢你,但我不需要。”说完,便毅然转身继续朝里跑。
他给我,他能给我什么?一纸婚书,还是一纸离婚证书?都不会是。
他是杜珉南,是那个在商场上步步为营、运筹帷幄的男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包括在公众面前营造出的好男人形象,都像棋局上的一步棋,环环相扣,组成庞大的利益关系,最终交汇出他追求的成功。
一子落错,便是满盘皆输。像杜珉南这样的棋场高手,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为了我,动一步,输全局?
我不信,只怕,他自己都不信。
我受够了他的喜怒无常,也受够了他令人难辨真伪的虚情假意。我想要的,他永远给不了我。既是如此,倒不如现在就拒绝,也免得日后被困在他一时兴起建造的承诺围城里,走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昨天将之前写的一个校园短篇改了发了,水瓶女和双子男的浪漫故事,名字叫《爱情这件小事》,两万多字,已完结,有兴趣的亲可以去看看O(∩_∩)O
☆、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