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笑道:“是吗?”
陈梓琛还想说点什么,许可的手机却是响了起来,接起来一问,是从医院打来的电话。
许瑞怀又病倒了。
原来,许瑞怀刚从从大马回来,才在家呆了几日,就染上了流感,几天来咳喘不止。偏他生性喜欢热闹,捱不住半点寂寞,身体才好了一些,就叫了牌搭子来家里玩乐。都是有家底的人,搁在牌桌上的金额当然不小,玩的就是心跳。何况许瑞怀的身体早已大不如前,一溜自摸十三幺摆在跟前,那叫一个激动,话也说不出来,眼前一黑,扑在了桌上。等到再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医院里。
饶是他命大,年纪更是老大不小,这次救醒后,生活自理就成了问题。
连日来,他虽不能下地活动,只凭来往医生的言语神色,也隐约看出了些问题,自己的病况并非如几年前那般简单。一次,他揪住进来查房的管床医生的衣袖不放,哆哆嗦嗦的想问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管床医生是个年轻人,据说是自家儿子的同学,姓陆。他对许瑞怀笑了笑,安慰道:“伯父放心,您只管好好休息,等检查结果出来以后在做具体安排。”
许瑞怀想了想,也是,他一不能动而不能说,人家和他说那么清楚又有什么用处。他生龙活虎的强势了一辈子,这会儿却如同个废人一样的呆着,心里的抑郁可想而知。
男护工早已是请了来,许可仍是公司医院两头跑,人也瘦下去了一圈。许瑞怀虽然言语不清,心里却明白得很。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然而自己两次病重,都只有这个儿子在身边照顾着,劳心劳力,毫无怨言。
这几年,他也暗自提防观察着,许可的言行举止,早熟稳重,全不似另几个朋友家里混吃混喝的小白眼狼。每每想到这儿,他心中又是自豪又是宽慰,至于生老病死,前尘往事,也就看淡了些许。他这辈子,玩也玩过,吃也吃过,女人钱财一样不少,也算是值了。
身体检查的结果终是出来了,病人有知情权,医生如实相告,他们在他的肝部发现了病灶,已属末期。而他此时的身体状况,只适合做保守治疗。
在他看来,左右不过是等死而已。
待到精神好了点,能开口说话了,许瑞怀忙招来了一直替他办事的周律师,急着做些长远的打算。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脑海突然就冒出一个人来。
人之将死,总会有些悔过的举止。
许可俯在他的耳边,听清了两个字:“姜敏……”
他急切的想要告诉她一个秘密,并且向她表示最诚挚最深刻的忏悔。尽管,这个所谓“秘密”的含义,在目前来说仅对她一人有效。
许瑞怀没想到,姜敏真的会回来,更没想到,她只是来看他的笑话而已。
有些人心里的怨恨,就连死亡也无法化解,也许源于,曾经坚定的信念在瞬间倒塌崩溃。
信念的毁灭,在某种程度上更甚于人类躯体的消逝。
姜敏来了,她走进病房时的第一眼,并没留给床上躺着的,那个曾经最亲密的爱人,而是立在窗前的青年男子。
她和他,有着极为相似的五官。
她看着他,心里纵有千言万语,纵是波涛起伏,在久隔的时空之后,最终只浓缩为最最简单的一句话。
她说:“你……都长这么大了。”她眼里有泪,声音微颤,嘴角却是含着尴尬的笑容。
相较之下,她的儿子要镇定的多。他礼貌而客气的颔首,说道:“您来了。”
两人相互问好,擦肩而过,他在出门之前对她说:“你们谈吧,他等你好久了。”说罢,体贴的带上了房门。
姜敏一直盯着那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门后。她的注意力终于被病人沉重的呼吸声吸引了过去。
她走过去盯着许瑞怀的脸,微微的笑了。
她优雅的俯身,轻轻替他抹开耷拉在额边的白发,说:“这么久没见,你真是老了很多。”
这和他想说的话是多么的不同。
在他眼里,她也老了。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就在她到来之前,他从没接触过像她这般年纪的女人。他不想同她们有所交集,更没想过组建共同的家庭,当然,这只是因为对年轻的眷念和对死亡的恐惧。
然而现在,他们年岁相当,他躺着,她立着,她妆容精致,衣着笔挺,她带着某种怜悯的笑容,俯视他。
风云变幻,世事无常。
对于这些,他只能承受,因为生命即将结束,他也变得善良起来。
没人知道,这两人之间的谈话内容。
就在姜敏前脚刚走,许瑞怀突然慌张起来,使劲的去按那用作呼叫急救的电铃。
许可赶紧跑了进去,医生护士来了,就连律师也来了。
许瑞怀含糊不清的重复:“……做亲子鉴定……改遗嘱……”
这份亲子鉴定,是父子之间DNA的相似度检测。这是他此生决定作的第二次亲子鉴定,就目前全世界的绿帽子数量直线上升的状况而言,他有这样的举止也不足为奇。
陆程禹见到这样的情形,却不免嘱咐许可:“看来老爷子是真不行了,你做好思想准备吧。”
检测结果尚未出来,这些私密已经悄悄地在住院部里传开了。其根本原因是,病人的儿子实在是位惹人注目的男子,更何况他还有与一大笔财产的继承权关系密切的扑朔迷离的身世。
生活太平淡,八卦不可缺。
其中,流传最广的版本是,富商的女儿和继子之间,为了争夺继承权,已经闹上了法庭。
至于为何该富商又突然冒出个女儿,说来话长。
传说,在不久后的一天晚上,病人已经睡下。
轮班的小护士看见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孩在病房门口数次徘徊,欲进不进。
热心的护士忙上前打探,女孩便向其询问病人的情况,言辞间很是忧伤焦虑,最后表示,希望能在病人睡着的时间里进去探望。为何要等到病人睡熟才进去看望,的确让人费解。更何况探视时间已过,两人正在门口小声僵持着,突然听见里间传来病人模糊的声音,他说:“让她进来吧。”
女孩犹豫了一会儿,仍是走了进去。
而后,听见她轻轻喊了声:“爸……”
这样过了没多时,周律师再次到访,三人似乎在病房里密谈了好久。
阳光越来越好,许瑞怀的身体也越见衰弱。
医生查房的次数增多了,他们只能靠药物和营养液来减轻他的痛苦,维继他的生命。
陆程禹才走出病房,就看见小护士匆匆忙忙的走来,手里拿着个大信封。他问:“这是什么?”
小护士可爱的眨了眨眼睛,神神秘秘的笑道:“鉴定中心刚寄过来的,谜底即将揭晓……”
陆程禹接过信封,说:“还挺快。”许瑞怀才和他唠叨过,生怕自己等不到。
他拿了信封,却直接交给了许可。
两人站在住院部的走廊上。
陆程禹说:“结果就在这儿,你不想看看?”
许可的眉宇间颇有几分疲倦,他摇了摇头:“没什么好看的,老爷子是病糊涂了,临走之前还玩这一招。”
陆程禹笑道:“说不定有奇迹出现。”
许可也笑了笑,说:“可能么?”
陆程禹仔细的瞧了他一眼,答道:“就相貌而言……”他欲言又止,“算了,我还是不打击你了。”
陆程禹说完,把信封塞进许可手中,拍拍他的肩,转身离去。
入夜,许可仍然独自呆在办公室里。
那份被密封的极好的文件仍然放在面前的办公桌上,并未拆开。
他叹息一声,找出裁纸刀,小心的划开封口,从里面抽出几张A4大小的纸来。
心跳突然变得迅速。
翻到最后一页,他仔细的看着。
而后,他不由轻笑出声,随即又摇了摇头,靠在皮椅里吸起烟来。
窗外,暮色深沉,使得屋内更显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拿起那摞纸张,撕下最后的印章和签名部分,将其余的,全部塞入碎纸机中。
《彼爱无岸(原:为你着了魔)》不经语 ˇ第76章 共此灯烛光ˇ
许瑞怀终于盼来了他想要的文件。
与其说他想看到结果,还不如说是为了寻求一种证明,他想撕下另一个人带着快意的报复性言语之后的面具。
病房里,周律师当着许氏父子的面拆开了信封,清了清嗓子,便是读了起来。
许瑞怀无力的略一摆手:“拣要紧的念吧……”
周律师连忙哗啦啦的翻倒最后一页,看了几行字,又瞧了许瑞怀一眼,停顿片刻,终是开口:“……DNA有多个位点的基因型不符合遗传规律……”只此一句,便不消多说了。
周律师打开了笔记本电脑,问道:“许总,这遗嘱……”
许瑞怀闭着眼,半天没吭气,过了会儿,突然间睁开双眼,说道:“我想和许可单独说几句。”
周律师点点头,出去关上房门。
许可走到他的跟前。
许瑞怀瞪着他,目光混浊。
他咬牙切齿的低声骂着:“臭小子,你翅膀长硬了,嗯……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死心……为了她,连你老子都不认了……”他一时气得发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现在糊涂到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就凭姜敏那几句话……她那是气急了,才……”他突然猛烈的咳嗽着,许可赶紧一手抚着他的胸口,帮他顺气,一手按响了电铃。
许瑞怀仍是断续的骂着:“不肖子……你连财产都不要了么……公司,厂子……我辛苦了大半辈子……我上辈子欠你们的吗?儿女债……儿女债……”
房间里涌入了数位医护人员,脚步纷乱。
许可俯下身,在许瑞怀的耳边低声说道:“爸,对不起……”
除去这三个字,他再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
春天,万物复苏。
从住院部,到许家的公司里,乃至熟人的生意圈里,曾经流传的八卦似乎演变成了事实。
许瑞怀捱过了这个春季,终是撒手人寰。
临终前,他对许可说:“姜敏,你的母亲……我始终是最在乎她……你记得告诉她,我很后悔……”
许瑞怀的遗嘱,也并没有变更多少,这一点,就连周律师也颇感诧异。
而许瑞怀的女儿以及前妻,都没有出现在的他的葬礼之中。据说,他的前妻已经另嫁他人,移民北美。而他唯一的女儿,也是杳无音讯,大概是因为没有拿到一分一厘的遗产,所以,就连父亲的葬礼也缺席了。
许瑞怀去世前的那段日子,许可几乎都在医院里守着,护工不愿做的事情,最后都由他来一力承担。
在旁人眼里,这样的形象建设,当然同家族的财产挂起钩来,费尽心思,步步为营,无非是图个利字。
有趣的是,世人往往习惯流于表面的推测别人,又如何能猜透其中真正的原委。
办完了父亲的身后事,许可依旧是日复一日的忙碌,那个人,也始终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
转眼间,盛夏将尽。
某天夜里,他回到家中。
当他还在楼下时,便看见家里亮着灯光,柔和朦胧,如同蛊惑人心的海市蜃楼。
他快步走上楼去,匆忙打开家门,进到里面,他轻轻地喊了声“诺诺……”
房间里安静异常,只有时间走过的声响。
他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大概是清晨出门时忘了关灯。
他将钥匙抛在茶几上,缓缓地走到沙发前坐下。
良久,在黑暗中,他的双手合在一起,撑着额头,如同一尊被人遗忘的雕像。
渐渐的,他仰靠在沙发里,沉入梦境。
似睡非睡之间,似乎有人轻轻地吻他,替他盖上薄毯。
他想睁开眼睛看个清楚,他想抓住她的手,他想抱着她,却是无法动作分毫。
情急之下,他喊着她的名字,却不能发出半点声音。
若只是梦境,他希望自己再也不要醒来。
然而,却从不知道,美梦里也会有豆浆油条的香味。
他缓缓地睁开眼,窗外的天际已然发亮,又是一个清新明快的早晨。
在沙发里勉强睡了一宿,肢体疲乏而又麻木,他站起来,稍稍活动着胳膊,朦胧的意识尚未退却。搭在身上的薄毯落在了地上,他低头看着,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
他慢慢的走过去,餐桌上放着热腾腾的早点,他靠在门边静静的看着,心里被一种满足的幸福充斥着。
她站在水槽边,抬头对他微笑:“吵醒你了?”
他说:“姜允诺,以后别再这么吓唬人,偷偷溜进来也不招呼一声。”
她嘟着嘴:“我一大早就起来给你买早点洗碗涮盘子,还要被你骂。你这碗都积了多长时间了,脏死了……”
他笑着走过去,搂住她,将她湿漉漉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贴着强烈的心跳,他低声说:“诺诺,我被你吓得不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笑咪咪的说:“不告诉你。”
“是不是昨晚就回来了?”
她低着头不说话。
许可捏着她的下巴,说道:“我说呢……你这丫头越来越坏了,偷偷躲在家里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