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云枫叹口气,没有说话,这个时候,印无忧需要的是倾诉,他觉得,事情远远不会如此简单,如果只是如此,也不过是一对翻脸成仇的怨偶,不会让印无忧如此难过。
果然,过了半晌,印无忧叹息道:“可惜在我娘还喜欢我的爹的时候,怀着的那个孩子,不是我。”
一颗泪,从印无忧的眼角寂寞地涌出。
有情皆虐,无人不冤,在情感里边没有对错,没有输赢,只有得失,没有什么不能忘却,也没有什么不能逾越,小印,我们不是任何人恩或者怨的结果,我们只是我们自己。
列云枫不能说,就在纸上写,印无忧看着纸上的字迹,泪,潸然而下。
印无忧半晌才道:“后来的事情,很简单,我娘知道我爹骗了她以后,想方设法报复我爹,还差一点儿废了我爹的武功,我爹一怒之下……”他终于说不出来了,冷汗淋漓。
列云枫微微愕然,隐约猜到印别离恨极之后,最可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印无忧闭上眼睛:“那次对我娘来说,是一场噩梦,或者是一场噩梦的开始,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爹爹居然一点不念以前的丝毫情分,和我娘拼了性命,我娘打不过我爹,结果腹中的孩子掉了,我爹囚禁了我娘,结果,结果没过多久,我爹居然,居然就和把我娘……然后有了我。”
手中的笔,抖了一下,列云枫本来想要写什么劝慰他,结果听到此处,还是无法落笔,印别离也实在冷酷狠毒,居然可以如此趁人之危,做出如此的事情来。
印无忧忽然漠然道:“我原来是个真真正正的孽种。”
他说着话,腮边的泪已经干了,满眼冷冷的伤痛,痛得不能自已。以前,尽管印别离对他很严厉苛刻,可是他还能感觉到父亲的关怀和疼爱,知道这件事情以后,母亲的影子就挥之不去,他无法原谅父亲的所作所为,一个男人,怎么能如此猥琐龌龊。
列云枫放下了笔:“小印,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伤痛,也许经历到了伤痛,才能真正地感悟到生命的意义。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现在痛恨谁埋怨谁,都无济于事。我们就是我们自己,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娘不怜惜你,会不会让你来到这个世界,也许在当初就把你打掉了。如果你爹爹不在意你,有怎么会把你抚养长大?我知道你爹爹对你严厉苛求,可是换过来想,那是害怕失去你,他害怕你知道事情真相的时候,会和你娘一样痛恨他,不齿他的所作所为。”
印无忧无语,列云枫的话,让他心中稍稍感觉到一丝暖意,也许列云枫说得不错,爹娘对自己还有那种天性亲情。可是父母之间积怨这么深,恐怕今生今世都无法化解,而且他也感觉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父亲对母亲的伤害。
列云枫站起来:“小印,这个世上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现在最要紧的是,让你爹爹进我们玄天宗。”
啊?
别看印无忧还在伤痛之中,还是让列云枫这句话给呛到了,咳嗽起来,让爹爹加入玄天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恐怕比与虎谋皮还难。
列云枫一本正经地:“你娘痛恨的是离别谷的谷主,痛恨那个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印别离,小印你忘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果你爹爹能脱胎换骨,你娘的恨就无从所系了。”
印无忧摇头,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何况现在,他连父亲的音信都没有。一边是以父亲的个性,根本不可能拜入玄天宗,另一方面,澹台玄也不会让印别离这样的人进入玄天宗,这件事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列云枫道;“你心里是不是只想着师父,难道就忘了那个师祖啦?”
谢神通?
印无忧更是不以为然,他心里就是不喜欢谢神通,更不会去求他了。
不过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以后,感觉轻松了一些,只见列云枫眼波流转,不知道心里琢磨着什么。他也知道列云枫主意最多,而且也相信列云枫的能力胆识,不过在这件事儿上,他绝对怀疑列云枫是异想天开。
忽然,印无忧道:“小枫,你,你怎么说话了?”
列云枫带着几分揶揄:“人生除死无大事,犯规了又怎么样?反正挨打的又不是我,我在想,余掌柜的办起了丧事,该出场的角色怎么能耐得住寂寞?”
说到余掌柜,印无忧道:“雪,哪里去了?”
他感觉列云枫说得有理,犯规就犯规,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会被澹台玄打,那些痛疼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这屋子里边只有他们两个,澹台玄如何知道?听列云枫的意思,还是要偷着下山去,如果列云枫要去,他一定陪着去。
列云枫一笑:“你不用担心他,在师父的地盘上,谁能动得了他?我这两天观察了,每天黄昏,师父都要去后山,到了半夜才回来。说不定师父把雪安排在那里了,没有见到寒汐露以前,师父不会和雪计较什么。”
印无忧哼了一声,难道这两天列云枫如此听话安静,原来在观察澹台玄的行踪,不用说,他是早打着主意还要图苏城,别看列云枫平时戏谑玩笑,可是做起事情来还真是百折不回,坚韧到底,危险也好,澹台玄的家法也罢,都丝毫动摇不了列云枫的决心。
印无忧叹了一口气:“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物以类聚,我看你比我固执。”
列云枫拿起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摇摇头叹息:“图苏啊,在这个多事之秋,免不了有血光之劫,等着看吧,各样的人都该粉墨登场了,小印,你爹爹一定也会来,其实你没感觉到,有一场酝酿已久的狂风暴雨,要席卷我们藏龙山吗?”
印无忧嗯了一声,从澹台玄近日的神态上,印无忧也感觉到这一点,虽然澹台玄掩饰得很好,可是凭着杀手敏锐的感触,他已然有所觉察:“你这个是什么?”
列云枫看了看自己写的字:“这个是往生咒,是用来超度亡魂的,”
他叹了口气:“死人总不是件好事情,无所谓的纷争,会葬送太多无辜的性命,如果有个办法,可以避免这种争端就好了。”
避免?印无忧心里叹息,在江湖上,怎么可能风平浪静,没有恩怨纠葛。
列云枫淡淡地一笑:“这是我娘的习惯,她跟着我爹去打仗,战场上的拼杀,你死我活,回到营中,我娘就写往生咒,超度双方战死的将士。”
印无忧不解:“超度自己的手下就算了,为什么还要管敌人?”
列云枫有些微微的伤感:“这是我娘的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如果让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会罗织出罪状,她没有说过,我在想,也许卸下了那身盔甲,我娘就是一个单纯的母亲,每个在战场上牺牲的孩子,都该有一个挂念他们的母亲。”
印无忧垂下眼光:“你真好,有疼你的爹和娘。”
列云枫笑笑:“朋友有通财之谊,哪天给你引见一下那个让我疼的爹和疼我的几个娘。”
心中明明满是忧戚,可是听列云枫的话,印无忧还是忍不住一笑。
列云枫也一笑:“趁着贝小熙没有来,我们去找梦儿。”他说着纵身上了屋梁,从上边拿下一个竹囊来,竹囊里边好像是个皮囊,软软的,还动弹着,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印无忧心中一动:“是碧血……”
列云枫嘘了一声:“快走,一会儿贝小熙来了,我们就走不了了。”
寂寞江湖风吹雨
谢尽秋花,红尘何趣,繁华渐做凄凉。叹野风狂纵,夜雨缠绵,一豆孤寒灯光。想前世、两界茫茫。来时苦,黄泉碧落,误了沧桑。
临窗,任春取舍,枯荣证人间,却也平常。但旧情别恨,醉倒愁乡。苦乐由谁心事,相思泪、空洒千篁。折兰若,残茗淡酒,几续消亡?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满目秋寒闭孤馆,这家巽龙最繁华的客栈,在肃杀寒冷的秋雨之夜,也显得格外凄冷。每个房间里,几乎都点着灯火,那些羁旅困顿中异乡客,在摇曳的烛光里,品着他乡的酒,想着故乡的事,春花秋月,雨夜露朝,都会不知不觉地撩拨起他乡羁客深埋在心里的乡愁。
灯光里,处处笑声,心越是哀痛的时候,笑声往往越是响亮,那是很明显很拙劣的掩饰,让别人轻而易举地看穿内心。
只是,若是人人如此,便是心照不宣的痛,谁也不必说,他乡相逢,无论曾不曾相识,都不妨相视一笑,酒解千愁。
烛光,酒香,还有寂寞的笑。
帘外雨声萧索,帘内欢宴正盛。
临窗,一张桌子,几样小菜,一壶老酒,还有对酌的两个人。
秦谦望着窗外的雨,心中在盘算着路程,想想栾汨罗也该到了,说不定先他一步去了图苏,很快他们就会又见到了。
坐在他的对面,卫离看着秦谦有些落寞的神色,他手里端着酒杯,放在唇边,却滴酒未尽,眼神穿透雨幕,延伸到沉沉夜色的深处。
手中的酒,无法驱散心里的落寞。
酒不醉人人自醉。
酒,是老酒,应该窖藏多年,含在口中,绵软醇香中,还是有微微的涩意,这叫不出名字的老酒,大约是店家自己烧酿,也许心中有微微的痛,所以才觉得这酒也有着丝缕的苦。
卫离微微一笑:“大哥还不承认,你骗不了我的。”
听到卫离笑中的一丝戏谑,秦谦嗯了一声:“承认什么?”
卫离慢慢地喝着杯中的酒,淡淡的晕红,让她看上去多了一份娇羞:“眼前没见意中人,唯在心中几念之。”
秦谦忽然笑道:“叱诧风云的卫帮主,居然也附庸风雅,做起诗来了。”
他笑的时候,眉间的落寞之色荡然散去,也有几分调侃的意思。
又斟了一杯酒,卫离若有所思:“不知道她的酒量如何?”
不用说,他们之间本来就有这个默契,秦谦知道卫离提到的是栾汨罗,他轻轻呷了一口酒,酒的醇香就撩拨着唇舌,有种令人倦怠的醉意:“她从来都没有喝多过,怎么样,哪天和她斗斗酒?”
卫离一笑,没有回答,栾汨罗,这个人她早就知道了,在认识秦谦的时候,也就认识了这个人,她认识栾汨罗有好几年了,可惜一直没有见过,第一次见面,却是那种情势,在见到的瞬间,卫离的心中说不出的微凉,栾汨罗,和她想象中一样。
也许,和她这个长春帮的帮主相比,权势、地位,如此诸种,栾汨罗什么都没有,可是栾汨罗所有的那份淡定,却是她永远无法拥有的。
卫离很骄傲,但不盲目,她永远清楚自己的缺点是什么,这也是种聪明,一个女人,有自信,有自知之后,聪明就是能不断积厚的资本。
秦谦看她不说话了,脸上的笑意还在,但是神色间有些患得患失:“怎么了?”他问得有些多余,心里当然知道卫离在想什么。
卫离微微笑道:“我在想,有些人不醉,是因为她已经醉了,有些人不醉,是因为她必须清醒。”
秦谦笑道:“清醒还是沉醉,恐怕也只有自己知道了,落到外人眼里,还不是一样情形?”
卫离爽然道:“外人怎么看怎么想,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只要自己在意的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就行了。不知道她们走到那里了。”
她口中的她们,是指栾汨罗、寒汐露他们。
秦谦沉吟了一下:“应该到了图苏城了吧。”
卫离道:“寒汐露受了伤,栾姑娘为她治伤,只是伤治好了,怎么还陪着他们来屠苏?”
卫离不是一个随随便便说话的人,她要说什么,都经过深思熟虑,所以这话说得有些奇怪,秦谦忍不住问:“有什么不妥?”
稍微迟愣一下,卫离一笑:“没有,只是感觉有些奇怪。”
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卫离还是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秦谦虽然完全信任栾汨罗,卫离感觉得到,秦谦对栾汨罗的信任,完全是来自亲人间那种不容置疑的信任,这种信任好像与生俱来,没有什么理由,亦如骨肉血脉间的那种亲近。
只是,男人就是男人,尽管卫离知道秦谦是个有心胸气度的男人,不过在情感上,男人不见得会比女人大方,相反的,男人往往对于感情会更敏锐。
情之所至,一个再豁然大度的男人,有些有天地豪情,可以将大好江山拱手相让,但是自己深爱的女人,却不容别人有丝毫的非分之想。
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的爱,更强烈自私。
所以,真的陷入情感纠葛里,真的死心塌地地爱上一个人,女人,也许会和别人共享,因为她不忍心让自己爱的人为难。可是男人,绝对要那份完整,如果不是,他宁可毁了那份得来不易的感情。
卫离是女人,无论她在江湖中混迹了多久,为了领导长春帮,变得多么坚强果毅,可是她仍然是个女人,有着女人独有的纤敏,那个雪的眼神,她绝对不会忘记。
雪,应该已经喜欢上栾汨罗了,现在栾汨罗和寒汐露母子在一起,会不会给她们一个错觉?
卫离禁不住有些担忧,因为像栾汨罗这样的女孩子,谁舍得只当做沿途绮丽的风景,匆匆而过。
只是,这种担忧还是不能说出来,也许一切,终将如流云般,聚散匆匆,她知道栾汨罗不会喜欢雪,那就更不能说出来了。
秦谦看卫离又发呆了,笑道:“有什么奇怪的,还不是枫儿那孩子,非要央求汨罗去。”
说到列云枫,卫离也淡淡一笑:“说起你那个兄弟,比你聪明机灵多了,你还不面壁思过,还好意思提他?这个当哥哥的反而不如弟弟,我都感到惭愧。”
秦谦笑道:“我为什么要感觉惭愧?他比我更聪明,难道不是好事儿?这孩子,心里总是替别人想这事儿,寒汐露母子和他师父澹台玄有着生死过节,这孩子担心他们母子被仇恨蒙蔽,受人利用,所以才要汨罗去陪着他们赶往屠苏。”
他说着,仍然忍不住微笑,列云枫央求栾汨罗的时候,他也在,感觉列云枫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寒汐露和雪两个人不足为虑,只是如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