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小明显然也能看出,陈三全不是一个简单的□□,他的眼中充满了警惕。
这时候,追悼仪式开始,由新世界娱乐公司董事长马涛致悼词。
马涛沉痛地站在前台,念着一份由秘书拟好的悼文。
内容当然是千篇一律的,陈三全知道,如果从追悼词去了解一个人,那一定是荒谬的,在悼文里,每一个人都是那么优秀,那么可爱。
何大龙也不例外,陈三全在悼词中听见马涛这样念着:
“他在新世界娱乐公司的工作岗位上勤勤恳恳,任劳任
怨,努力奋斗。为滨海市人民带来了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在滨海市三年的工作和生活中,他为发展滨海的第三产业、解决下岗职工呕心沥血,为繁荣滨海市的精神文明做出了应有的贡献……”
一种古老的职业 (1)
陈三全很清楚何大龙是个什么人物,用现在的标准,他算得上是“失足青年”,同样有不少劣迹。
不仅是这样,他甚至进一步对邝小明也有了一个更清醒的认识,他知道,不论是那个“何某”还是这个“邝小明”,其本质都是同一种人,同属这个世界上的某个神秘部落,那是任何一个社会转型期都曾有的一个冒险家军团。
陈三全记得大作家茨威格曾经在一本书里为这群人作过一幅画像:
“……他们讲各种语言,宣称认识所有大人物,在所有大学读过书,他们的口袋里装满了主意,许着大胆的诺言,他们用神话使迷信的人上钩,对轻信的人用计划,对赌博的人用老千,对孤陋寡闻的人用上流社会的派头……他们是浪迹在上层社会的吉普赛人,一个新的寄生群体和剥削阶级,他们也许是最早的世界主义者,一个没有名称的国际性组织,一个没有信念的共济会。他们相互引介,骗子为骗子,互相搭梯子……他们不是按原先杀人放火的方式,不再用笨拙的拳头去获胜.而是用出千的牌和投机的手段去抢。他们的谈吐像演员一样抑扬顿挫,行为像大哲学家一样深不可测,用花言巧语哄骗女人买他们的假珠宝……”
陈三全知道,改革开放以来,这个神秘部落的人就随时像鬼火一样在祖国各地冒出来,他们曾经用“水变油”、“永动机”之类的神话巷牟取暴利,那是半个世纪前的欧洲骗子常用的小把戏;他们曾宣称掌握了包医百病的“万能医术”来窃取金钱;
他们还曾经用夸张的理论诸如“99度+1度”来获得“改革家、思想家”的名号。他们曾一度登堂入室,他们的名字也曾像英雄一样见诸报端,但终于有一天,人们会指出这不过是又一件“皇帝的新衣”。
陈三全相信,邝小明也是这种人,一个职业骗子,这个冒险家族里的新成员,一个极具潜力的“新星”。
当然这种人和那些真正的罪犯还是有所区别,因为他们常常能在现有的法律规则之内寻找到一丝缝隙,从而在巧取豪夺之后全身而退。除非有非凡的利益,他们决不铤而走险,而更多的时候,他们更像一个正人君子,甚至像“活雷锋”一样乐于助人。
马涛在很多时候就像一个“活雷锋”,一个滨海市的慈善天使。在很多这类场合中就有他的身影,希望工程、扶贫项目、残疾基金会等等,当然,这最后一项是他最应该做的,因为1他为增加中国残疾人士的数量做出过巨大的贡献。
马涛的悼词已经念完了,默哀后,人群正在渐渐离去。
这时,马涛在孙一峰、边虎的左右簇拥下,向陈三全走了过来。
一种古老的职业 (2)
“这位是陈局吧,久仰久仰!”马涛说。
“不敢。”陈三全说。
“局里对我们工作支持很大,新世界的治安一直很好。”马涛说。
“安诗玉失踪了,你知道吗?”陈三全问。
“今天看报了,是啊,这案子就拜托陈局长了,我也委托了香港商界的朋友在调查。”
“谢了。”陈三全说。
邝小明也向陈三全走了过来,他显然也认出了这个交过手的厉害角色。
“小明,我帮你介绍一下。”马涛说。
“不用了,我们见过。”邝小明说完话伸出手,马涛诧异不已。
“陈局长身手不凡,佩服!”邝小明说。
“胡先生身手更快啊!”陈三全一语双关地说。
“陈局长,恐怕我算不上私闯民宅吧?”邝小明说。
陈三全说:“我们需要你协助调查,谈谈好吗?”陈三全说:
“今晚九点,新世界娱乐。”邝小明说。
忙完了丧事后,邝小明回到家里已是傍晚。
他在酒柜的吧台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芝华士陈年威士忌。
这几天他在秘密寻找何大龙被杀的线索:在何大龙的笔记本里,在电脑里,在他的手机联系号码中;在郊外涛哥开的地下赌庄那些赌徒嘴里,在他所知道认识何大龙的女人当中,找出一切可能的线索。
但安诗玉失踪,一切了无头绪,所以他现在也需要从陈三全那里知道些公安局掌握了哪些材料,所以他很愿意见一下陈三全。
另外,他对陈三全的印象也颇好,甚至还有点仰慕,现在像这样的汉子已经不多见了。他想,如果他能换一种命运,比如几年前他不认识到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比如说如果不是认识了那些道上混的人,他有可能会成为陈三全的朋友,他甚至还有可能与李若瑶相恋、结婚、生儿育女,过一种更有尊严更有意义的生活,想到这些他有点激动又有些酸楚。
但这是不可能的,尤其是何大龙死后,他必须按自己的方式去复仇。所以,回滨海这几天,他完全没想过要给李若瑶打个电话。
酒柜上挂着一幅相框,他取了下来,那是他和何大龙、马涛三个人在一起的照片,画面上三个人衣冠楚楚、春风得意,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他不由回忆起十年来的那一幕幕往事——
1990年春,一身学生打扮的邝小明背着行李,徘徊在深圳的人才市场上。
他在寻找着自己的前途和未来,和别人相比,他只是少了一张大学毕业文凭,所以最后他只好在一家玩具厂的招工广告里,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坐标。
一种古老的职业 (3)
他工作勤奋、卖力,每天上班14个小时,尝尽了被外国资本家剥削的辛酸,以至于现在一看见儿童玩具就开始腰酸背痛,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起了条件反射。后来他成为了这个玩具厂的推销员,每天在祖国各地推销着出口不合格从而转内销的布娃娃、电动手枪之类的玩意。
一天傍晚,邝小明在火车站附近遇见几个推销黄色扑克的当地小流氓,他好奇地翻了翻,最后当他决定不买的时候,遭到了一顿围打,正在这时,一个衣着不凡的年轻出现了。他三两下唬住了这几个小流氓,把邝小明给救了出来。
他非常感激,所以当天晚上,当何大龙要他帮忙的时候,他答应下来,事后,他知道这实际上就是做何大龙的老千搭档。
何大龙为他买了一身体面的西服,包了一辆出租车,来到广东番禺郊区。
他给了他灌了铅的骰子、足以以假乱真的各点色的牌九。当然还有几张各点色的扑克,他告诉他怎样分辨自己的暗示和眼色。
“我已经到那个地方踩过点了,输了一点点,今天晚上就全部捞回来!”一路上何大龙自信地说。
已经到了。幽暗的村庄里藏着一个冒险家的乐园。
这就是地下赌场。
邝小明对这里的一切非常好奇,刺眼的灯光下人们蠢蠢欲动,凶狠的狼狗把着铁门,一切都在隐秘地、“公平地”进行着。因为所有人都按着同样的规则在进行金钱的角逐,不需要社会关系、后台和有权有势的父母。
邝小明似乎觉得,他遭遇的所有不公平的歧视,都可以在这里找得平衡,得到慰藉。
那天晚上,他和何大龙分别走近赌场,完全“互不相识”,他第一次这样衣冠楚楚,像一个年少多金的纨绔子弟。
他坐在何大龙的旁边,像一个等着挨斩的冤大头,“就需要这样的效果,要麻痹对手,赌博就是一场心理战。”何大龙事后说。
但实际上,邝小明的屁股下和袖子里,却放着何大龙随时需要的各种假牌。
除了“百家乐”,何大龙几乎每一种牌局都大获全胜,当有人提出怀疑的时候,何大龙的全身上下表明,他十分清白。
当然,没有人会怀疑邝小明,这个“冤大头”果然输光了,那是何大龙事先给他的一千元,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身揣这么多现金,他感到很可惜。
当深夜他们在一家小餐馆会合的时候,何大龙拿出一千块作为他今晚的回报,这是邝小明拼死拼活干三个月的工资总和,他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他从来没发现钱可以来得如此容易。
就这样,他们成了好兄弟,他们的组合就像好莱坞电影《金钱本色》里的那一对台球搭档,年轻的汤姆?克鲁斯和保罗?纽曼所扮演的两代赌棍。
一种古老的职业 (4)
他们无往不胜,即使在赌场里出千也很难让人怀疑。
何大龙混迹江湖多年,阅人无数,他从邝小明身上渐渐发现了他的聪明和潜质,他认为他在玩具厂工作完全是浪费人才,他告诉了邝小明很多以前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学问”。
他娓娓道来:
“在这个世界上,这是一种和娼妓一样古老的职业,他们可以被称为冒险家。但其实他们在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名字,有时被称为“清客”,旧上海又被称为“白相人”,但当他们功成名就的时候,没有人会在乎他们曾经是什么,比如说蒋介石,谁还想得起这位当年上海滩的赌徒、白相人、掮客和股票经纪人身份。
以前曾有一部电影提起过这回事,电影的名字叫《风雨下钟山》,说的是解放南京的事,蒋介石视察长江防线,防空洞里几个将军正在打麻将,一见总司令慌忙站起来,蒋介石坐下和他们一起打牌,举手之间自摸“大三元”,蒋介石说:打牌你们不如我,打仗我不如你们,长江防线就仰仗诸位了。所以,擅长赌博和口若悬河是这一类人都要掌握的基本功。”
邝小明听得津津有味。何大龙接着说:
“当然,这些人之中最为成功的并不是成了民国总统的蒋介石,最有魔力的平民天才是拿破仑,一个欧洲作家曾说,他将欧洲的王冠放在了冒险主义者的头上。”
何大龙说这一点很关键,因为拿破仑才可能是中国学生的偶像,蒋介石对邝小明不一定有吸引力。他进一步说:
“小明,你很有天分,英俊,也有才华,是一块完全可雕琢出来的美玉,我可以培养你从事这样一种行业。像你这样出身寒微的人要跻身上流社会,这是唯一的一条捷径。你可以利用女人,就像蒋介石通过风尘知己姚姨,也就是他后来的二老婆姚氏,从而投靠上海滩的真正老大陈其美,并登上了权力舞台一样;你也可以利用人性的贪婪,在赌场上取胜,但要想真正成功,只有利用权贵官场步入庙堂。”
邝小明后来知道,何大龙之所以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因为那个时候他已从社会的顶端,回落到了社会的底层。
何大龙从最基本的赌术开始教他,邝小明没有让他失望,他学得很快,各种各样的千术、源远流长的中外骗经。当然还有结交上流社会人士所必须掌握的“敲门砖”:高尔夫、骑马、格斗……
但邝小明比较让他失望的是,他在关键时候总是掉链子,尤其是在女人方面,比如常常在某富婆即将上钩的时候突然心肠发软。
邝小明一直在正当生意和冒险生涯之间游离,有了点钱后甚至开了一家广告公司,何大龙气不打一处来,告诉他这生意一年赚个十来万,10年也成不了气候。
跟着涛哥混 (1)
相反,马涛却成了气候。
邝小明是在一场赌局中认识马涛的,那时马涛因为在滨海公开聚赌,事发后逃亡深圳躲“严打”。那一天的赌局马涛输得很惨,几乎输光了他从家乡带来的全部家当,邝小明从他口音中知道了他是滨海同乡,凭乡情之谊帮他翻了本,赢回了失去的五万块。
马涛万分感激,两人按江湖上传统的方式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有一次他和马涛同在一家赌场内聚赌,“扫黄打非”的□□来了,两人仓皇逃逸,逃跑中邝小明将大笔赌资交给马涛,把□□引向了自己,并被抓获……
劳教两年后,邝小明来到了滨海,受到了英雄般的接待,何大龙安排了清一色的漂亮小姐……
当时,新世界夜总会刚刚开张,马涛和何大龙手下的众位兄弟边虎、张勇刚等马仔,以及陈小松济济一堂。他们一个个对邝小明毕忝毕敬。
这一天邝小明过生日,陈小松为何大龙、马涛、邝小明三人留下了这一张珍贵的照片……
不知不觉中一杯威士忌下肚,邝小明从回忆中惊醒过来。
现在邝小明已经答应马涛,接下何大龙的班,出任新世界娱乐公司总经理。
其实,他是想为了更方便查出谁是杀何大龙的凶手。
尽管他知道何大龙并非正派中人,但伤天害理的事他也绝对做不出来,这一点他有把握,毕竟这是他的义父,所以他认为何大龙命不该绝。更何况何大龙多年来有恩于他,他死后,根据他生前的遗嘱,邝小明已成了遗产的主要受益人。
从他的本性而言,他怀疑任何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包括马涛,包括安诗玉,甚至包括陈三全在内。
因为他知道,□□里也有败类。但今天见过陈三全以后,他打消了这个怀疑。
想到这里,他知道约定的时间快到了,驱车向市中心驶去。
邝小明来到新世界夜总会二楼酒吧。
陈小松正在一边张罗着,明天就要重新开业了,邝小明把一切事都交给他办,因为在马涛的众多兄弟中,只有陈小松跟何大龙时间最长,邝小明和他的关系也相对更亲密。
陈三全也准时到了,两个人坐在角落里。
“什么时候重新开业啊?邝总经理。”陈三全话含机锋。
“明天。”邝小明回答。“有什么事你快问吧?”
“何大龙死后的第二天晚上,你在他家中想找什么吗?”
陈三全说,他对邝小明打伤自己额头的事并不计较。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