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事,当真就这么巧。
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是那个口口声声红绡的疯婆子的儿子,有一个哑巴爹,乡亲都喊他大柱。
宫容的记忆力是无可挑剔的,“你叫大柱?”
大柱何曾想过高高在上的小千岁还记得他的名字,点头如捣蒜:“俺叫大柱,俺爹在城里给人打铁,俺如今挣到钱了,便把铁铺盘了下来,所以俺先回来拾掇拾掇。谁想这雨说下便下了。”
旗山脚下的人一般都是以烧瓷为生,可是大柱的爹就一个哑巴,做不得买卖,便在城里给人打铁。这个破屋子也是荒了不少时日,总归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央姬有些发怔。当日那个疯婆子说的话,她可是记忆犹新。
“红绡,你说过富贵了必不忘我,你得了小少爷的宠,小少爷赏给你的,你都分给我一份……”
“红绡,我爹病了,你把月银都攒下来给我爹治病,对了,我爹呢,我爹去哪了?”
“我就一笨手笨脚的,连给大少爷打扇都挨骂,还老想着攒钱给弟弟考功名……”
“对了,红绡,弟弟考上秀才了,弟弟还会作诗,不对,我弟弟呢,我弟弟呢……”
“红绡,你给我弟弟做的那件衣裳,他欢喜的都舍不得穿呢……”
大柱是个勤快人,不仅给他们烧了浴水,还煮了姜汤。大柱把家里压箱底的衣裳拿给他们穿。
这衣裳看的出来都是有些年头了,除了霉味重些,倒还好。
央姬与宫容穿的都是一个男子的衣裳,这个男子应该体型偏瘦。央姬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一下,在一豆烛火中有些凄然。
宫容以为她是不适:“央儿且将就一下。”
两件衣裳上面都是竹子。这让央姬不得不想起那句:
“不对,你不是我弟弟,我弟弟最好雅了,只穿有竹子的衣裳……”
央姬对红绡不可能不好奇,忍住满腹的疑问,坐在矮桌边扒饭,听着宫容与大柱闲聊。
大柱还在为招待简陋而自责,宫容轻笑道:“大柱客气了,这衣裳也是好料子,你自个舍不得穿,拿给我们穿,我们又岂会嫌弃?”
大柱默了一下,道:“这是因为我娘不在,我娘可不许人碰这衣裳。娘每次打开这箱子,就抱着哭个不停。又是哭弟弟,又是哭红绡的。哎,我娘一痴就痴了这么多年……”
大柱其实想说,千岁爷若是善心,能不能请个好大夫给娘看看……
这一晚,央姬怎么睡都睡不安。
山路堵了,雨也停了,三人却只能守在这屋里,等海棠让人开路。还好还有米粮。
看的出来宫容把封地治理的很好,大柱对宫容是发自内心的恭敬。
大柱出门去打猎,“俺去猎点野味,千岁爷要是闷的慌,家里有闲书。估摸着是我那个秀才舅舅的……”
宫容确实闲的慌,随手拈起一本,赞道:“倒是一手好字。”
这一晚,央姬心如猫挠,佯装入睡,期间可能也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一阵。倏然,央姬瞳孔大睁,一手摸向宫容的位置。
身侧早已无人,榻上一片冰冷。
央姬蹑手蹑脚的起身,悄声向书房走去。许是这个疯婆子真的很在乎这个秀才弟弟,人都不在了还留了个书房。而且据大柱说,他可是几日便要回趟家打扫。书房里都是泛黄的书籍,多是手抄的。
一豆烛火下,宫容打开一张发黄的信笺。
宫容伏在桌上,头埋下,肩膀耸动,似在隐忍着什么。
宫容悲吟:“红绡,你心系于宫容,与他诀别,累他伤怀。实在是宫容的罪过呀。”
“宫容何德何能,教你如此待宫容呀。”
第62章 十五年前
红袖添香;自是美事一桩;偏生宫容和央姬与美事无缘。
宫容自来了这里过后,倒也没多少不对劲的地方,除了嗜书以外,倒是愈发冷淡从容,然央姬却觉得他的冷淡里是夹了冰的森寒。
大柱心无城府;每每去书房打扫;发现倒是比他自个整理的还要整齐;加上心有所求也由着宫容去。
大柱笑道:“俺那个秀才舅舅;整个村里都说学问高着呢;不知道千岁爷怎么看?”
宫容一言让大柱脸上增了得色:“宫容自字里行间;看此人品性高洁才敏通达;却也不迂腐陈规,通晓世情有济世之心,若是治世为官,做个二十载,为宰相也不为过。”
宫容一言很是高抬了,大柱嘴咧开了,下一言却叫气氛格外凝重,“不知大柱的舅舅姓甚名谁?可在京城为官?若是宫容识得此人,能帮一把的话绝不推诿。”
大柱脸色黯然:“俺哪里知道舅舅在哪里?俺娘都疯了,俺爹是哑巴也不识字,谁知道呢?”
央姬紧了紧身上的青竹男装,莫名的哀伤娟娟流淌。
她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搁了饭碗便回房呆着。
宫容寻来时只说自己是吃不惯这糙米素菜。宫容取笑她金贵日子过久了,她也懒得辩驳。
宫容视线里虽只有她一人,又仿若还有别人,又仿若谁都没有。
宫容没有斗嘴的兴致,便以看书为由独自走了。
天放晴是不假,这山路一堵便堵了大半个月。
央姬闲着乏味,偶听得大柱说家里有淘车,淘车还是大柱他爷爷留下来的,自他爷爷死后,哑巴爹也没再做陶瓷。
大柱便把淘车修了修,央姬自个淘泥摞泥忙的不亦乐乎。
摞好的瓷泥放进大转盘,央姬卷了袖子,把拖沓的衣裾扎进腰上,头上只梳了男子髻用布巾束着,如做坯工人坐在竹垫上、两足叉开置两侧架上。
淘车旋转,央姬的手由数日的笨拙,到勉强自如,纤细的五指在成颈状的瓷坯上滑溜来回。
央姬拉坯专注,额前都是汗意。宫容来的时候便见到这副光景。
宫容凑到她旁边坐下,在轮盘轱辘声中,咬着她的耳朵道:“央儿这是要给宫容做花瓶么?”
就冲她这个雏形,说是花瓶都是抬举她了。
宫容只觉她穿男装尤其不好,中衣的领子太高,香汗落到这一截脖子上,便了无踪迹。
宫容的视线就跟着香汗走,脖子下面的位置,一定汗津津了,他想给她擦一擦。
央姬才不教他乱了神,大声道:“央儿在学的,可是养家之道。千岁既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等央儿修坯捺水后,千岁便可在坯上画画了,村里有瓷窑,村里人都是直接送过去上釉和烧窑的,如果有上等的坯画的,换得的钱还是不少的。央儿算了下,千岁若只吃素的话,倒是能养活的了千岁。”
央姬念头转了转:“千岁定会嫌麻烦,要不然我们自个开个瓷窑好了,若是烧出个好的,数不准就发家了。”
宫容克制住想敲她脑袋的想法:“你倒是钻进钱眼里了。”
央姬头也不抬的嗔道:“过日子不就是这般精打细算呢。”
宫容想想也是,在石轮转速降低时,央姬轻声道:“千岁,央儿能养活你了,我们……不要封地了也不要回京了,好不好?”
宫容把凳子往后挪了一点,不与她紧挨,佯作没有听着她的恳求:“央儿这花瓶也差不多了……”
央姬使其转动,继续轱辘。央姬一顿,面上带羞:“央儿才不是做花瓶,央儿是在做千岁呢。”
宫容惊住:“这是宫容?”
央姬一手从瓶口伸进最下面,一手在最下方外壁婆娑呼应。
央姬道:“哪有瓶子下面是笔直的,这是千岁的下袍。”
央姬的眉眼浮现难言的眷念。前世今生,宫容总是一袭白袍,笔直的袍裾从容垂落,风不动心不动的冷淡。
央姬的手辗转到纤细的瓶中。窘道:“都是央儿笨,把千岁的腰带系紧了。”
宫容气闷,她说的轻飘飘,腰带系紧了,把他的窄腰系成美人的蛇腰了。
央姬的手指泥泞滑溜,仿若手上的不是瓷器,而是宫容,手指在他的腰间柔情婆娑。宫容面上发热,恨不得扒光给她捏捏。
宫容觉得,他是被央姬调/戏了!
宫容郁闷的是:“腰做细了宫容也不说了,这上面这么肥大,依宫容看来倒像是妇人的大肚子。嗯?”
央姬面红:“哪有,千岁的胸膛比较宽阔,比较宽阔。”
央姬补充:“在旁人眼里千岁清瘦如竹,在央儿眼里,千岁的胸膛,就是这么宽阔。”
宫容如今要是越看瓷坯越碍眼了,他怎么不知道自己长的像一个花瓶状的瓷器?
央姬继续专注的拉坯,收了一个细津津的瓶颈,不消说,这便是宫容的脖子了。
有细又长,上釉过后,定是能跟天鹅的长颈媲美了。
央姬一言不发,她的视线无数次从他的侧脸划到脖颈处,只觉格外细长清冷。
旁边还有几个做好的瓷坯,被摆的很好。
其中之一:“央儿这个茶壶怎么没嘴呢?壶口怎么这么长?”
回应:“这是千岁坐着的模样。”
继续解释:“千岁看仔细,千岁盘膝端坐时候,袍裾就像壶肚子,身子笔直、就是千岁认为的壶口。”
其中之二:“这一个笔直的是笔筒么?谁用陶瓷的笔筒?”
回应:“这是千岁负手而立的背影。”
他的背影,就是一颗竹,笔直空心。
“……”
宫容挨个问下来,每一个他无法理解的瓷坯,都是宫容。
“千岁觉得央儿做的不好么?千岁瞧着人家那好瓷风雅精致,都是这般做出来的,待央儿在上面画了画上了釉,这个站着的,要上青花釉,这个……要上白釉……”
这一晚,宫容破天荒的在央姬歇下之前回了房。
央姬知他待她冷淡,洗漱后着一身宽松的男装中衣,披散着青丝,钻进了被窝。
宫容进来后便灭了蜡烛。黑暗中,两人中间仿若隔了一片海。
央姬纵是溺水,也要泅渡而去。
央姬侧身,紧紧的从他的背后抱住他。多日的守候化成一句呜咽:“千岁……”
宫容身子僵硬。央姬心里委屈的不行,他那般骗她,该高姿态的本该是她。
罢了,她从来都不计较输赢,他好不容易回来这么早。
央姬带着急切,在他的脖颈上啃咬着,手指就要解他的腰带。
宫容身上依然一片僵冷。
央姬的腿缠了上去,一声声呼唤:“千岁……千岁……”
最终只换来一句:“对不起,宫容不行。”
苦涩让她口不择言:“是因为红绡么?”
他这些日子的每一晚,都在独坐在书房里,一声声叹息里都是:红绡,红绡。
****
又过了半个月,山路开好,海棠带人亲自来迎。
大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千岁爷,俺娘痴了这么多年,求千岁爷怜悯,请个好大夫给俺娘看看,俺愿意给千岁爷做牛做马。”
海棠怒斥:“区区乡民,敢这么放肆!”
央姬已穿回了自己的素裙,眉色不动的进言道:“千岁,大柱虽说是逾矩了,然,若不是大柱这个月来的收留,央儿与千岁是生是死可就说不准了,更别提能过的这般舒坦。如此说来的话,大柱对我们算是有救命之恩了,千岁如果不近人情的话,可会惹人诟病的。”
央姬这话说的倒是妥帖。宫容也松了口:“罢了,宫容就随你去看看。”
央姬又进言道:“大柱对央儿有救命之恩,央儿没什么能耐还这份人情,只得去探望探望恩人的父母,千岁以为如何?”
宫容蹙眉扫了一眼有理有据的央姬,算是应允。
****
宫容让海棠快马加鞭从宫里请了徐太医过来,徐太医对治脑子方面很有建树,一手针灸的活计无人能敌,就是颇为爱财,一般人都不好请。
九月的秋意带着寒,天高风清。宫容和央姬坐轿子过去,封地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锦绣袍服的行人如织。
大柱家的铁铺就在闹市尽头的偏僻处。之前跟大柱说好了,所以大柱在这个重要的日子关了铺子。
宫容、央姬以及随后的徐太医,一行人走了进去。
大柱怕出事,先跟哑巴爹把自己的痴娘给捆了起来。也幸亏捆了起来,大柱娘一看到央姬后就拼命的挣着麻绳,面容扭曲,啼血呼唤:“红绡……红绡……”
这一次央姬格外镇静,站在那里,静静的与大柱娘对视。
徐太医问了一些大柱娘的情况,大柱说:“俺娘是痴了,除了见到秀才舅舅的东西又哭又叫外,平日就痴痴呆呆的。见央姑娘,这是第二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徐太医觉得大柱娘倒不是痴了,而是受的刺激太重走不出来。眼下央姬若是相助,说不准倒是好事。
央姬自然说既然大柱对她有救命之恩,她自然该倾力相助。
宫容只是站在一旁,面容越来越哀伤。大柱娘每唤一声红绡,宫容的脸色就白一分。
大柱娘道:“红绡啊,我是蓝绫呀,你怎么不理蓝绫呀……”
原来她叫蓝绫。
大柱喜极而泣,原来娘叫蓝绫。
央姬走了过去,握住她的手,温柔道:“蓝绫,红绡怎么可能不理你,只是小少爷刚才有事让红绡去做了,红绡一忙完就来看你。”
央姬说的真切,大柱娘像是回到了过去,痴笑道:“上次小少爷赏你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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